只听高澹再道:“正如之前我曾说过的,我们六家虽同气连枝,但底下的人毕竟没有过太多合作,对彼此都不够熟悉,贸然联合,只怕有数不完的问题,到那时,我们远在中都,鞭长莫及,不能及时弹压,反而不美。”
他说着,自椅上站起,踱步到了沙盘之前,看着西线战场,突然道:“既然如今众人都在凤台坡处,依我之见,倒不如我的人马与智族长的人马交换对手。高氏面对战狂,智氏面对一笑之人,如何?”
余下之人望向高澹,只见此人站在沙盘之外,羽扇纶巾,手揽轻裘,端的是风华盖世,智谋无双,一时有了三分被震慑之感。
智九恺疑道:“此方调派,用意在何?”
高澹笑道:“一来,我的人可以将对付一笑之人的经验告知智氏族人;二来,以疲惫之师对疲惫之师,总好过以疲惫之师对精锐之事。”
智九恺顿时沉吟。
高澹又道:“不过若有如此布置,我有一请求,还需要智族长首肯。”
智九恺:“高族长请说。”
高澹道:“不如高氏与智氏在外的队伍也进行情报互通。不论调兵遣将还是其余战略构思,都相互合作,这样守望相助,才能牢守固安关不破。”
智九恺并没有思考太久,如今也不容他思考太久。
他很快做出了决定,缓缓点头:“事情正该如此,便依高族长所说。”
午间,众人暂时离去。智九恺坐在厅中,忽然问左近随侍:“如今剑宫、落心斋等势力对燧宫侵犯世家一事是如何反应的?”
随侍忙答:“如今剑宫、落心斋,两家已在一处,密宗和佛国因为距离远些,还在路上,想必不日也将到达,大庆也派人前往分辨,想是为了迷惑其余人,摘除自己的嫌疑。至于这几家决定……我们暂时还未收到消息,只知落心斋对此事十分愤怒。”
这多少也算一个好消息了。
智九恺不语,挥挥手让随侍也下去。
直到厅中只剩下了他自己,他才低低出声:“高澹……你是真能战无不胜,还是另有蹊跷?你几番提议,处处为我着想,到底是大忠若奸,还是大奸若忠?”
可世家如今风雨飘摇,确实需要一些胜利来稳定人心。
在落心斋等其余正道盟员的做出决定之前,他为防世家战线彻底溃败,也不能真正下手分辨高澹。
智九恺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他忽然想:
邪魔之所以多年龟缩一处,绝非是因为其人数稀少,实力不济。
而是因为:正道盟员,同气连枝,所以才能在多年之间,将邪魔的生存空间压到极致。如今界渊崛起,正道诸势力决不能袖手旁观,否则——
世家内部会议之后,明如昼收到了高澹的传信。
他打开看了看,发现高澹做戏的盘子越扯越大,连智九恺都拉了进来,有点不满地挑挑眉梢,转身见了界渊,把其要求复述一遍。
大殿之中缀着垂幔,四下有“铮铮”扫弦之声,非为明如昼过去曾听见过的音律。
明如昼刚刚凝神倾听,就闻界渊漫不经心的声音自垂幔后传来:“这种小事你不能自己做主?”
明如昼收摄心神,欠身道:“属下只是觉得高澹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界渊笑道:“明如昼,若由你来养一条狗,你会先对这只狗做什么?”
明如昼顿时思索。
界渊不等其回答,懒洋洋揭秘:“若由我来养一条狗,我会先将它喂得油光水滑,喂大它的声音和胆子,让它放开了喉咙叫,这样才能吸引最多人注意……”他含笑指点,“养一条狗,不就是为了逗着玩着,让别人看我养的狗有多漂亮吗?”
风恰好吹起垂幔,露出垂幔之后情景。
只见界渊闲卧榻上,信手拨着弦,“铮铮”之声显然由此而出。
在他身前,有一行人跪地捧盘,白玉盘中盛了数不清的奇花异果,如今正有一只毛色艳丽鹦鹉在白玉盘中飞来飞去,尝了一口就举翅打人:
“呸,苦的!”
“呸,涩的!”
“呸,你们竟敢敷衍鸟!”
明如昼的视线吸引了娇娇的注意,娇娇立时飞回界渊肩膀上,一挺胸脯,理直气壮道:“看什么看,鸟脚下有人!”
这明晃晃鸟仗人势的一幕让明如昼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属下明白大人的意思的,大人放心,属下会将大人的意志彻底传达下去。”
一笑之人如同带兵回到了营地。
他的人马一进营地,立刻惹来周遭围观。
一笑之人压着心头的窝火,如今他不过与战狂合兵一处,自家的队伍就受到了对方的频频注目,注目之中还免不了稀奇之色与同情之色。
不管是稀奇还是同情,一笑之人都可以理解。
好比大家都是狗,其他是斗犬,是雄赳赳的好狗。独他是败犬,是灰溜溜的癞皮狗。这可不就让别的狗又是稀奇又是同情吗!
他走没两步,身后又呼啦啦来了一拨人,这是战狂回来了。
战狂人如其名,人马也如其名,人一进来,就横冲直撞,将一笑之人身后的人都冲散了。一笑之人身后的人瞅瞅对方大获全胜的模样,也不敢与其争锋,低着头,默默避开了。
一笑之人心中的窝火成了倾江火。
这时战狂来到一笑之人身旁,一看就笑了。
笑,笑,你还笑!
别以为他不知道,如今众人私底下都将他一笑之人叫成了“惹人发笑”吗?
战狂无知无觉,顺嘴一秃噜:“惹人发笑,你回来了?有战败了吧。”
倾江火顿时成了燎原火!
一笑之人笑得灿烂:“好啊,战狂,你是不是日子过得太快活了,咱们来比划比划?”
战狂笑得都止不住了:“好好好,我们来比划比划,输了你别哭。”
两人一说一答,还未进行下一步,明如昼忽然出现,看见两人都在,正好吩咐:“你们与我来。”
三人一起进入大殿之中,明如昼道:“计划变更,一笑之人明日起对付智氏一族,战狂明日起对付高氏一族。”
石破惊天,一笑之人与战狂齐齐大叫:“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娇娇作为本文一番,它从来不说自己头上有人。
它只说——
鸟脚下有人!
第90章
“计划变更, 一笑之人明日起对付智氏一族。你, 明日起, 对付高氏一族。”
面对两人的震惊,明如昼不紧不慢,将方才之话重复一遍, 还贴心地为战狂补充:“你面对高氏,可输不可赢。至于一笑之人——”他说,“你接替战狂的任务, 继续打败智氏就可。”
人生惊奇之处莫过于此!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悲喜对调,福祸逆转!
也不知多少花儿在一笑之人心中怒放, 他眼看战狂,狂笑出声:“大人放心, 我一定完成任务!”
如今一笑之人有多开心,战狂就有多愤怒, 他厉声道:“这个调任命令我决不接受!”
明如昼不免又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他也觉得这些手下挺招人讨厌的。
他明明愿意好好地同他们说话,他们非要逼得他动手将他们狠狠教训一番,才能明白“听话”二字怎么写。他的手摸上了自己的灯, 琢磨着这次该给对方一个什么教训。
——也许不止是教训。
毕竟他之前将一笑之人揍得屁滚尿流, 连逃三千里的事情还没过去几天,就又有人挑战他的命令了。
这一次索性杀人祭旗吧。
明如昼如是想。
如今正道已经在落心斋汇合,也许不日就要加入燧宫与世家的战场,到时必然多方重压。燧宫只需可以听命赶死之人。
对!就是这样!
一笑之人差点脱口叫好!
就这样和明如昼顶上去再像我之前一样被明如昼狠狠教训一顿吧!
但是战狂眼看明如昼气势节节攀升,很像是要玩真的模样, 回想起两人的实力差距,居然硬生生转了口风,说:“但是……如果为了我燧宫大业,我个人的荣辱可以先放到一边,我愿意接受这个命令。”
一笑之人目瞪口呆:这就怂了??
明如昼也是意外。不过只意外了一瞬,达到目的的他就恢复和煦,勉励道:“很好,你们好好完成任务,不必太过在意一时对高澹的胜负。毕竟,也许未来……大家都是同僚。”
他说着,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落心斋置身剑宫以南、泽国以北,地处群山之中,却非如剑宫一般高峰独绝,而是坐落山中谷地之间,此谷有一温泉活水,谷中四季如春,云烟渺渺,花红柳绿中藏瑞鸟异兽,云雾蒸腾里生仙音绕梁,加之落心斋只收女性入门墙,个个臻首娥眉,国色天香,恍若神妃仙子,正是仙娥生仙境,不在凡俗中。
只可惜今时今日,幽陆深陷界渊的滔天魔焰之中,哪怕仙人仙境,也要染上三分肃杀!
落心斋指南亭,既是一风景独好的谷中高处,也是多年来落心斋迎接外客的地方。
今日五家齐聚,斋主静疑女冠招待各家来人,如今除了大庆皇帝坐镇西京、密宗释尊向来难出密宗一步之外,剑宫掌教晏真人、佛国戒律首座都到了现场。
晏真人此行除了为界渊之事以外,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其余人,便是言枕词先时与他说的“神念”一事!
众人听罢,因事涉静微女冠,静疑女冠额外关注:“神念行动,可有踪迹?”
晏真人沉声道:“此事其实早有端倪,我相信这几年大家派中或多或少有些无法解释、本也不该发生之事。这些事情细细想来,被人弄鬼的痕迹其实非常明显。只是——恐怕大家也如老道一样,实在找不到多少证据证明这一点。如今也不怕说出来,剑宫至宝离禹尘剑,曾因一件发生在剑宫中的邪祟之事而剑身龟裂,当时还是托了音流向佛国求借了雪海佛心,才使离禹尘剑恢复原貌。”
其余几人看向戒律首座。
戒律首座心神一时恍惚。此事他并未参与,只是想到了上澄和尚与无智,顿觉二者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而后他忍住悲意,道:“昔日原音流前来佛寺一事,老衲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有离禹尘剑这一茬。不过以师兄的素日心性……”这一句他说得额外复杂,“若只是借佛心驱除邪祟,想来他无有不肯。”
静疑女冠静静听罢,面容关切,欠身问晏真人:“不知镜留君如今安好?”
晏真人肃容道:“师叔尚好。”
应有礼节尽过,静疑女冠才说了正题,轻轻叹息:“二百年前镜留君杀天闻明炎,两百年后镜留君再挫神念之谋,真是我正道擎天之柱。只可惜神念来无影去无踪,无法昭告天下,徒使英雄无名。这实乃我天下正道的损失。可一想幽陆广大,无数隐姓埋名的前辈高人将其守护,不惜声名性命,又觉吾道不孤。”
她顿了一顿,为两派这段时日以来的纠纷下了定论:
“算算日子,静微师妹殁于剑宫的时日,正当是神念最后的猖獗。待此间事了,我必亲自求见镜留君,向其致谢。”
说罢,她再肃容道:“如今神念之事已毕,界渊之事却方才开始。燧宫席卷北疆后再度进犯世家,野心昭然若揭,三百年前邪魔崛起之事如今再度重演,生灵负又涂炭,我正道却绝不容忍。但世家指责大庆与燧宫勾结,此事尤有商榷之处。我忝为此任盟主,须得问大家一声,诸位如何看待此事?”
“女冠、真人、大师,请诸位明辨,此言可笑之至!大庆身为正道中的一员,多年来一向坚守正道,从不容邪魔于国中猖獗,如今又怎么会与邪魔苟且?”静疑女冠话音一落,大庆代表就自席中出列。
如今置身指南亭的并非大庆无名之辈。
他一身布衣,面容清癯,仙风道骨,正是大庆五候之一、擅长扶鸾的奉天候!
奉天候有备而来,自席中出列,侃侃而谈:“何况捉贼拿赃,试问我大庆是如何与邪魔勾连?世家是有人证还是有物证?”他说至此处,话锋一转,又道,“世家出身,诸位都知。这些年来,世家边界防线人手不管如何调换,其与我大庆接壤的那一处,永远有最多的兵力与最严密的布局。说我大庆与燧宫勾结的,是想说我大庆指示燧宫之人,非得通过防守最严的地方进攻世家吗?”
燧宫之人凭空大举出现世家与大庆边界,是一疑点。
但世家手上并没有任何大庆与燧宫勾结的证据,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晏真人等人都沉吟不语,静疑女冠便问:“燧宫进犯世家那一日,大庆必然看见动向,为何不见丝毫反应?”
奉天候坦然道:“当日并不知进攻世家的是燧宫中人。守关将军守的是我大庆的边关,世家边关出了什么事情和我大庆有什么干系?这两年守关的是熊将军,熊将军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传书西京,请陛下及朝中大人裁决,而后陛下过目,朝堂议论,于三日后的下午再发消息至熊将军处,指示熊将军按兵不动,紧守边关。这些都是有往来记录,大庆可将其一一拿出。”
静疑女冠微微点头。
晏真人此时道:“但不管如何,燧宫忽然从大庆边界飞至世家边界,确实于不动声色间横跨了整个大庆。此事大庆有何解释?”
奉天候道:“此事大庆也在调查。陛下知道燧宫忽然自大庆北处边关出现大庆南处边关,也是大吃一惊,不止急招五候入京议事,又命各地守将带兵严查沿路诡异行踪。只是自我离开大庆之时,此事也未有消息,不知如今是否有进展了。何况……”
此番是戒律首座接话了:“何况什么?”
奉天候淡淡道:“何况燧宫之人忽然从一地出现在另一地,也并非第一次了!不知诸位可还记得天之极后,燧宫中人突兀出现北疆一事?北疆之所以被界渊打个措手不及,就是界渊的人往往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时候,大举出现在他们并不想见到的地方。”
众人神色微凝。
奉天候此时一笑,再道:“虽然世家的指责荒唐可笑,但邪魔肆虐,大庆绝不袖手旁观,我此番出行,陛下已然交代,陛下愿出精锐五万,五候再各出一万,集合十万人马,赶赴世家战场,加入战局,驱逐燧宫!”
静疑女冠一挑眉。
她与晏真人是同辈之人,此时也是百岁有余。自外表看来却不过四十出头,高鼻淡眉,面容古拙,乃是一等一的世外之人。
挑眉之后,静疑女冠并未流露出更多情绪,她道:“未想帝主愿出如此多人,请奉天候向帝主带去落心斋的谢意与敬意。”
奉天候谦卑道:“此事理之当然,何能厚颜得女冠一声谢?”
两人交谈刚罢,一直不怎么表态的密宗八部众龙部部首冷不丁道:“密宗八部,如今龙部与阿修罗部奉释尊之命,加入燧宫与世家的战场。”
此言一出,其余众人皆是一愣。
但很快,晏真人道:“剑宫有三百持剑弟子。”
佛国戒律首座看看左右,叹道:“佛国如今有要案要查,就如剑宫一般,出三百武僧了。”
在座几人一一出声,静疑女冠一一致谢。
而后众人向女冠告辞,女冠也不虚留,着弟子将晏真人等人一一送出落心斋。
须臾时间,指南亭中只剩下静疑女冠一人。
静明女冠此时现身,脸色难看。她当日与静微一道前往剑宫,不过一个转眼,先时还对坐交谈的师姐已然魂飞幽冥,心中对剑宫仇恨已深,这段时日以来屡屡建言静疑女冠出兵剑宫,讨个说法:“斋主,静微师姐的事就这样算了?”
静疑女冠道:“静微之事,剑宫未必说谎。”
静明女冠不忿:“晏老道口口声声说有神念作祟,却拿不出任何证据,这叫‘未必说谎’吗?我看不过是为包庇翟玉山罢了!”
“静明,不要让愤怒蒙蔽了你的心。”静疑女冠道,“不说剑宫与落心斋暂时没有任何冲突,完全犯不着对我派中人出手。就说哪怕他暗中算计落心斋,也不需要将镜留君卷入此次是非之中。镜留君两百年前杀天闻明炎,结束一个时代的争端。而后也沉寂了两百年,直到近日才正式出山,是剑宫活着的丰碑,他怎么可能为一个小辈圆脸背锅?别说翟玉山,就是剑宫掌教晏真人也没有这个资格。而晏真人身为剑宫掌教,只会比我们更加在意镜留君的声名问题。”她阖上双目,自言自语,“镜留君选择在这个时间出山,也许真是因为有神念欲颠覆幽陆……乱世起,英雄现,大抵都是这个道理吧。但事情亦有不对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