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骤停,厅内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只有一笑之人笑意吟吟:“我今日就要见到高氏族人——”
一刻钟后,一笑之人丢下自己所带大半队伍,带着十三贴身之人,朝柳城方向疾驰而去。
他心中充满了迫切与愤怒。
他发誓自己要先明如昼来到前血洗高氏族人,让明如昼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按照他的计划去做,否则其余之人战战皆胜,独他战战皆败,燧宫来日还有他的立锥之地?
这样愤怒之下,漫长的路程似乎也变得短暂了许多。
当夕阳的血色染红天际,一笑之人已率先飞至柳城周遭。
他的运气不错,当他悬停于半空之际,高氏增援族人方自柳城离开,他们手持兵器,甲胄鲜明,在大地上蜿蜒成一条黑色长蛇。
一笑之人长笑一声,苍鹰搏兔,骤而俯冲,只需杀了这支队伍三分之二的人,从此高氏中人见他闻风丧当,明如昼也再不可能将这狗皮倒灶的认输任务交给他了!
不过一刹,他自高空至地面,手掌成爪,一爪抓向背对自己的左近一人。
电光石火,只听“当啷”如精铁敲击之声在耳旁,他愕然转头,看见一根细细长长、碧竹节似的杆子将自己的手架住!
夕阳当空,人影瘦长。
碧杆来自足下人影,人影如水纹似一晃,一人突兀而出,露出一张一笑之人极为熟悉的脸。
一笑之人失声:“明——”
明如昼出现当场,手臂一旋,灯杆换成灯头,掌中莲花灯照着一笑之人轻轻一晃,亮光倏尔,周遭高氏族人只看见白光闪现,接着眼睛剧痛,暂时失明,队伍顿时大乱,哀嚎惊慌之声不绝于耳。
慌乱之中,直面明如昼白玉灯的一笑之人情况更糟!
他双目失明,连同感官也暂时失灵,只能凭借多年战斗本能向旁猛地一闪,但闪至一半,就被一道大力抓住,先高高抛起,再狠狠砸向地面!
轰隆巨响,一笑之人连着撞倒路旁三棵古树,方才跌落在地。
甫一落地,明如昼如影随形,再将人提起,再将人砸下!
地面之上,光亮渐渐散去,高氏族人的双眼总算可以再度视物,但在方才黑暗的混乱之中,众人惊恐失措,挨挤推攘,一时半会也丧失了行动能力,只能呆呆地看着左右坍塌之地,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明如昼一路赶着一笑之人远离了高氏所在之地。
一笑之人接连被摔了七八下,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不止五脏六肺颠簸振颤,连脸上的笑容都不能好好保持了。他当即看清形势,对明如昼大叫道:“等等,是我错了,我愿意听从调遣,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明如昼不疾不徐:“与高澹联合是大人吩咐下来的事情。大人吩咐的事情,活着你要完成,死了一样要完成。”他凝神看了一笑之人片刻,温言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再有下次,我就把你脸上的皮撕下来,贴上一张狗脸,让你天天对着狗去笑,先学做狗,再学做人。”
一笑之人怒也是笑,笑也是怒:“我明白,您请放心,我立刻回去着手布置,必定漂漂亮亮输给高澹!”
明如昼点了点头,再度摇灯,这一下似向天借了一束光,漫天绯点纷向一笑之人,柔是光,利如箭。
万千光点至,如万千箭矢来!
剧痛临身,一笑之人惊怒交集,都顾不得方才赶至的随从,抓住机会就飞速远遁,只余一声怒啸:“明如昼,我已知错,你还出手——”
明如昼悠悠追去,目光扫过一笑之人的十三随从,平淡回复:“你当我一刻不停飞过大半个世家,很是容易吗?如今不冲你泻火,还冲谁泻火?”
顷刻之间,十三随从也加入了无头逃窜之中!
自世家各族兵力出发后的第三日开始,来自各地的战报如雪片一般飞至中都。
已成为众人集会之所的智氏大厅之中,战报从天亮那一刻开始就不曾停过。
智氏信使:“邪魔猖獗,性喜啖人,所过之处焦土遍地,小将为黎庶百姓,死战不退,如今损失惨重,请族长尽快增援,否则恐怕不能保地不失!”
许氏信使:“撑不住,请求尽快增援!”
聂氏信使:“北面分明群狼环顾,世家之地再不可能有比此处惊险之地,族长需即刻派增援前来,否则军心尽丧,要生哗变了!”
游氏信使:“左右危在旦夕,小将独木难支,请求说服其余氏族,增派援兵,共抗邪魔。”
邵氏信使:“情况如卦象,游龙困浅滩,需族长再派援军,方有转机。否则困龙变死龙。”
高氏信使:“至柳城之后与邪魔狭道相逢。然将士用命,不惜己身,终于大破邪魔,重挫邪焰,如今正向边关前去,请求族长赏功罚过,犒赏众卒。”
唰唰唰!
五双噌亮的眼睛齐齐转到高澹身上,惊奇,怀疑,震动,种种情绪探照灯似地在高澹身上逐一扫过!
高澹泰然自若,一脸无事发生,甚至保持淡淡的微笑向四周颔首,心中却不免犯了嘀咕:虽说私下达成了协议,两方各自展示诚意,但是这第一次照面就能‘大破邪魔、重挫邪焰’了吗?这做戏做得……是不是有点不走心了啊。
夕阳西下,大江涛涛,江水带着残阳血色,浩浩奔腾,一往无回。
界渊置身深蓝水中。
在他足下,那条曾驮船到此的大鱼依旧恣意游荡,这一回,没了大船的重负,它游得更快更好,哪怕不时会因为身周淌过的鱼群而分神嬉戏,也还是在主人给定的时限之前到了目的地!
水下有群山,山中有溶洞。
分列水下山中的溶洞如同蜂巢,上边许多水生植被,本是小鱼鱼群的栖息之地,但大白鱼一到山前,就欢呼一“呜”,扑上去啃噬最大溶洞左右的岩石,只见山摇水动,浪花团团卷起,大白鱼硬生生在水下山中咬出了一条直行通道,而后只听一声“哗啦”,它已驮着界渊自水中冒出脑袋!
界渊这才徐徐回过神来。
他向前一望,彩石纷呈之下,仙芝壁生,钟乳倒垂,狭狭一路直通幽处,有水声潺潺而来。
目的地已到。
界渊轻飘飘自大白鱼身上下来,往前行去,不一会已到了此地深处,洞穴尽头。
但见一股清泉生自洞中,幽深潭中,泉水泊泊冒出,似一龙珠置于水潭,洞中有片片云雾,云雾翻涌,一时化为神龙行云布雨,一时化为雷公电闪雷鸣。在察觉异物入侵之际,偏偏云雾自然纠结一体,狠狠冲向异物,意图将其驱逐。却在还未碰见界渊衣袖之前就被反震力道躯得四散。
界渊踏进了这个洞穴。
他感觉着充盈此地的勃勃生机,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此地所蕴藏的力量也足够化身显形了。”
言罢,他不多停,于此处盘膝坐下,搬运玄功。
体内浩荡真气一经运转,原本飞散四处,已如丝絮的白雾再度被无形之力摧为水汽,重新降落深潭之中。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气息自界渊身周溢出,似被无形的手束缚,徐徐荡自界渊身前两步之外,聚合成一盘膝而坐的模糊人影。
而后,随着界渊几番输送力量,模糊人影一点点凝聚成形,出现一个有血有肉的身躯,只是五官虚无,四肢不分,肤色惨白,未臻完整。
此乃界渊独门“一身二化”之能,昔日原袖清原缃蝶巫颐真,便是因此能而现世。独独原音流,是他本来之身。
但分|身与分|身之间,总还是有一些差异的。
比如此刻,他需要留下充足力量镇压体内精神种子,便不能真像过去一样,以本身大力量直造分|身,还需借助一些外在之力。
界渊不急着用外界之力,他先用手掌抹画躯干,将四肢分开,躯干虽显消瘦却不乏筋骨;他再以食指勾勒五官,使眉目宛然,食指轻顿,轮廓就多些棱角;他最终以尾指勾挑眉眼,加入拟定之象,尾指一划,眉眼就变得轻薄孤冷。
而后界渊抬一抬手,取了源头水一瓢,以此地之水,融入分|身之中,使惨白无血色的肌肤出现了些许晶莹之色。
一切皆成。
他闭眼。
分|身睁眼。
眨眼之间,界渊以分|身看本体,微微一笑。
水下深洞,一人刹那分作两人,界渊平复下运转体内的力量,于是浮游周围的水汽重新凝结成云雾,云雾似乎都因突兀出现的一人而生出些许茫然,慢慢融合,慢慢变化,变了一个人,又变了一个人。
这时本体也睁开了眼。
两人对坐,四目相交。
分|身忽然微笑:“巫颐真、原缃蝶、原袖清,此前种种分身,我使用的都是燧族天生所带的火之力。如今我摒弃自身之火,使用此地之水,水火相克,看来此番之宿命,果然于自我间分个生死输赢了。”
界渊同样笑吟吟:“此言差矣,我之分|身都有燧族之力,燧族属火,水火同身,这又如何解释?”
分|身悠悠叹道:“这该如何说呢,毕竟结局究竟能发展到如何地步,我也始终怀着三分期待啊。”
界渊同样悠悠:“我自言自语也就罢了,竟然还聊了起来。”
分|身:“毕竟如今幽陆,太过无趣。要知幽陆虽大,除了神念却再无一人。我虽不喜于它,如今想想,矮个之中拔高个,也就只有它一个了。”
界渊:“倒不如——”
分|身:“它再复活一次。”
界渊和分|身:“我再杀它一次。”
此言说罢,两身齐齐而笑。
界渊享受了片刻左右互搏的乐趣,一振衣袖,自地上起身,留下分|身,自个悠悠出去。
分|身停留原地,看着本体消失在视线之中。
“行了,现在就开始成为一个新的人吧。”
分|身自言自语,接着,他脸上属于界渊的神情一点一点消褪,开始变得没有表情,于是眼角眉梢的孤僻冷漠就凸显了出来。
他仰着头,环视四周:“我自幼蒙奇人相救,生长山中,虽不曾出山,却熟知天下大势,自负才智绝伦,天下无人出我之右。如今界渊号称燧皇,我却不愿承认。我之宿命……是与他决一死战啊。”
“我要先去……落心斋。”
做完了一件事情,界渊心情愉快,一路回到原地,就见入水口处,一鱼一鸟。
娇娇也不知从何处飞来,羽毛湿了大半,如今站在大白鱼脑门上,湿湿嗒嗒,凄凄惨惨:“现在原兄去哪里都不带着鸟了,原兄还是有了更喜欢的宠物,鸟终究是要被抛弃了吗?”
大白鱼:“呜?”
第89章
残阳血照, 兵马对峙;喊杀冲天, 地震山摇。
明明是一尸横遍野、流血漂杵的惨烈战争, 两军主帅之一的一笑之人却背对战场,意兴阑珊地蹲在一光线照之不到的巨石之后数着地上的蚂蚁。
他身旁的十三近卫如同十三根柱子,环成圆形, 硬挺挺杵在一笑之人身旁。
他们因划开唇角而时时带着笑容的脸上,似乎都因为太过无聊的日子而显得呆滞,看着是笑, 仿佛是哭, 堪称笑成了个哭丧脸。
许久许久。
一笑之人出了声:“谁有花蜜?”
左手边第一个近卫默默从袋子里掏出一只小瓷瓶,递给一笑之人。
如今十三近卫腰上不佩刀, 囊里不放药,全改成了小风车、小花蜜、小鸟笼、小鱼饵这样的可玩可爱的东西, 以保证自家大人过山能捕鸟,过河能钓鱼, 就算蹲在鸟不拉屎的石头之后,都能玩玩蚂蚁。
一笑之人拿了花蜜,涂在石头上, 在石头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 让脚旁的蚂蚁绕着圆圈爬了一遍又一遍。
接着,一笑之人忽然问:“死了多少人?”
近卫朝战场看看:“差不多死了三百人吧。”
一笑之人有气无力:“那应该差不多了吧。”
近卫也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语气:“应该差不多了吧。”
他们口中说的死人,当然并非高氏一族的死人,乃是燧宫死人。
此事事出有因。
六家调兵,五家战败, 独一家连战连捷,不免引得其余五家频频关注,高澹暗中与明如昼通了消息,明如昼很快下令,战争总要死人,战败者需丢下一些尸体。但好端端的,让人战败也就罢了,总不能让人还丢了性命,所以一笑之人合计之后,也不得不厚着脸皮,向同僚和天之极处要来了些犯错囚徒,投到战场之上,先严格控制着投入人数,保证他们远不到世家中人的一层,再告诉他们,若击败对面世家之人,则可一举勾销过往罪愆,从此天大地大,鱼跃鸟飞。
如此,总算达成了明如昼的要求。
输得真切,输得漂亮。
反正——
一笑之人目光飘忽。
总是要输的。
他再度幽幽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道:“鸣金,收兵。”
如今已是燧宫大举进犯世家的第十日了!
十日之间,西、北二地,世家节节败退,燧宫步步进逼,如今世家以西方向的燧宫两路兵马,由战狂与一笑之人主持的两路兵马皆到了凤台坡处。
六大氏族族长依旧聚集在智九恺的大厅之中,阅览来自前线的战报。
不过如今除了高氏信使带来的信件还让人仔细阅读之外,其余五家信件也就只有本家关心了,反正总说“我们战败了”、“我们又战败了”、“我们又又又战败了”的加急灾难报告,谁爱看谁去看吧。
五双炯炯目光逐字逐句地看着高氏信使摊在桌面上的信件。
只见其开头写道:
如今我们已与智氏友军同在凤台坡处。
凤台坡为世家西面的最后一道屏障。凤台坡前有一关,名固安关,凤台坡后有一原,名落凤原。
固安关为一处悬崖,其下壁立千仞,若无双翼飞天,则只能通过横联两山之间的数道细细铁索。是世家一等一易守难攻之处。可若是跨越固安关,到了凤台坡上,则凤台坡后,落凤原望而无边,一马平川,只余林立城池和诸多百姓。
故此,高氏带队将军在信里大加笔墨强调了凤台?5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虑肮贪补氐闹匾裕昝髯约褐八湫绞ぶ匆宦泛笸耍饕悸堑氖怯丫汶睿疵獗磺昂蟀装缀姆延猩α浚讲徘艺角彝恕?br /> 但是如今都到了凤台坡处,显然已经退无可退。
高将军在信中强调了自己为保世家社稷,死守此处的决心,凌厉的笔锋将白绢都划破了。但下一行,他话锋一转,又开始大加抱怨隔壁智将军的昏聩愚昧,在他看来很多能够胜利的战斗他偏偏失败,让人不得不怀疑智将军心中是否有什么额外的想法。
为此,他特意要求族长与智族长协调,让智氏一族暂时归入他的麾下,直到解除了凤台坡的危机;就算不能拿到智氏一族的指挥权,也要让智族长同意智氏一族暂时不参入与战斗之中,免得越帮越忙。
信的末尾,高将军还强调,只要族长能够不遗余力地支持他的行动,则他必定能守好固安关,并且此后也不是不能伺机反攻燧宫,将被燧宫抢走的土地再给抢回来!
信看完了。
邵乾元、游不乐、聂经纶,甚至一向以智九恺为尊的许清平都多看了智九恺两眼。
如果这世上石头是有感觉的,智九恺相信就是自己此刻对于脸皮的感觉。
他在位置上沉默许久,转眼看向坐在旁边悠然喝茶的高澹。
智九恺道:“高族长看过信使来信了吗?”
高澹一笑:“智族长又不是没有看见,这些天大家都守在这里,我的信使一进城就直奔此处,你们抢着打开了,我倒还不知道信里头说了什么。怎么,是不是战事不利?”
他放下手中茶碗,微微倾身,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些许担忧。
智九恺不动声色地袖了战报,简单概括内容:“战事倒还算顺利,现在我和你的人马都退到了凤台坡处,为了能够更顺利的阻拦燧宫之人,你的人希望能暂时拥有全线指挥权。”
高澹微一沉吟:“我看此事不妥。”
这话可大大出了其余人意料!
他们之前觉得高澹听从智九恺调遣是脑袋出了问题,如今总算看出点端倪,原来是此人自有底牌在手,方才有恃无恐。如今眼看着高澹的声望一日比一日更高,再有前线战报,他们都恍然觉出味来,以为高澹是开始准备蚕食智九恺了。但是高澹如今又以行动告诉他们,他绝无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