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声长叹,这一夜还没有说起正事,已三度叹息,也不知叹的是感叹顾三公子果然有一双慧眼,一颗玲珑心,早已筹谋好了要倾天下江湖之力,压制蓬莱岛主,还是蓬莱岛主天赋过人却已陷入魔道,实在可惜。这老人只道:“老夫可以作证,蓬莱岛主走火入魔,是真事无疑。”
此话一出,寂静中竟有哗然之感,屏风后藏的诸位客人各怀心思。山阳先生道:“蓬莱岛主已经是小宗师中的巅峰,只要机缘到来,随时可能突破。若是他像‘血衣龙王’一般,以大开杀戒求一个顿悟,对这天下江湖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江湖承担了一个血衣龙王,却承担不起第二个血衣龙王。当年血衣龙王师怒衣为求突破,不择手段逼迫天下小宗师中佼佼者与他决斗,把自己屡屡迫入死地,在无数次拼杀中一点一滴锤炼心境。转战天下,这才成就宗师修为,却是把自己当作宝刀,把天下小宗师都看成磨刀石。不知毁去多少血肉做成的磨刀石,才得来宝刀铸成。
昔日师怒衣还是小宗师之时,东吴武林中也有人意欲围杀而不成,最终让他成为宗师。一旦成为宗师,凡夫俗子就只能对他顶礼膜拜,东吴江湖之中再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师怒衣成为宗师后,水晶宫虽然少管江湖事,但积威一日比一日深。以至于与他断绝关系的女儿,那曾参与当年更夜园小宗师一役的“胭脂龙女”蔺如侬,憎恨父亲,但在东吴武林人士眼中,依旧是水晶宫未来宫主,血衣龙王的独女。
山阳先生道:“东吴……那位‘血衣龙王’成为宗师已成定局,天意无可更改,可我大楚江湖难道要步东吴江湖之后尘吗?老夫以为,时候不晚,尚可一试。”这一试试的是什么众人此刻心知肚明,春雨阁主人竟是借赏花会联合诸位小宗师压制蓬莱岛主!
顾三公子又是一笑,走到一架屏风前,仿佛只在说雪色花影,道:“在下知道诸位在想什么,此事既关系大楚江湖,金林禅寺不会袖手旁观,宗师首徒善忍大师愿携众大师出手相助。”他轻轻撤开一道屏风,善忍一身白衣,低眉合十行礼。
顾三公子走到下一道屏风前,神色温柔些许,握惯笔的手轻轻推开那一扇,又道:“此事是春雨阁促成,拙荆也会出战。”
藤衣走出来,握住他的手,顾三公子含笑转身对余下众人道:“这一番故弄玄虚,屏风藏客,全为不强人所难。每扇屏风后有一盏宫灯,若哪位不愿参与此事,可以熄灭灯火,自屏风后幕帐中退出。在下担保,除在下外,不会有人知道阁下是谁。”
此话落下,只听扑簌数声,屏风组成的一个个隔间之中,次第宫灯一闪熄灭,听得有兵器叮铃声,顾三公子仍旧面带笑意,静静默数得共有五人动身离去。就在这有人离去之时,忽听得几声琴音,一个男声道:“顾三公子莫不是在使激将法,这一招不怎样高明。我若要离去,可不怕谁知道我是谁。我也不是你们南楚武林人士,南楚出一个血衣龙王,我拍手叫好尚且来不及。”
他拨弦一二声,堂中诸人已听出他身份,暗暗戒备。却听哈哈两声,一个显然已沉醉的男声说:“要走你走我不走!更夜园的酒好得很……”
顾三公子胜券在握,赏花会赏的是花,谋的却是天下江湖的大事。他从容道:“今夜场中,并非只有两位不是大楚江湖中人。”当日更夜园一役全身而退者都在他所邀之列,当时金林禅寺一脉与乐逾尚且是友,如今却已为敌。顾三公子款款道:“对不是大楚江湖中人的,在下自然不能以大义来要求。好在在下早已剖析过利弊,细细考虑过诸位能得到什么好处,自信可以说动诸位。”
此前不曾开口的又一个男声道:“即使有足够的小宗师愿意参与,也不能杀上蓬莱岛。要围困蓬莱岛主,只能引他主动入彀。”
他这几句话说罢,一时间没人再出声,方才说过话的另外两个男声也等顾三公子回应。顾三公子笑而不语,那男声又问道:“顾三公子凭什么这样有信心此事可成?”
却是一阵珠玉碰撞声,堂中众人有微蹙眉头的,这时才听见重石挪动一般的声音,这轩堂内竟还有一间暗室,能将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却不被发现!只听有人起身,顾三公子让开拱手,他身后那几扇巨大的泥金孔雀屏被两排十二名侍女拉开,其后竟是一张白玉坐席,席上铺设狐裘,一个身姿纤长的人站起身,缓缓走上前,走到灯光下时,容貌便映亮了这惜花轩。
光映在他面容上,这才是真的花影映春雪,没有人想到楚帝会离宫,现身更夜园,也没有人想到顾三公子失宠信于楚帝只是为了去做楚帝要他去做的另一件大事。
萧尚醴走出,楚国江湖中人猜到他是谁,都已跪了下去,便是别国的人物,也起身离座。他脸上没什么神情,也不将这些江湖人看在眼里。凭什么这样有信心此事可成?凭什么令蓬莱岛主再离蓬莱,入中原,自投罗网?萧尚醴道:“就凭寡人。”
第64章
大楚威凤元年二月,大楚才向越国宣战,越国已遣使求和。楚帝萧尚醴出宫,微服拜访更夜园,向被他弃用禁足的春雨阁主人提出一个问题。
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只是春雨阁主人顾三公子不能答。楚帝又遣使者,快马奔驰三日,不眠不休到东海,问于蓬莱岛,蓬莱岛主不愿回答,仿春雨阁开出价码,若要答这一问,需一炷香时辰内送上万两黄金。
而这一问是,蓬莱岛主至爱之人是谁。
那一张宫笺色作殷红,一笔行书落笔轻巧,叫人误以为是运笔之人手腕力度不足,可却不嫌靡丽柔弱,字体均停,骨清神秀,既不含脂粉气,却也无什么旁人以为楚帝应该有的枭雄气概。若以字肖想其人,反倒像是闺阁中不喜脂粉的高洁女子。
可这却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几个国君之一的笔迹。乐逾闭上眼,手指抚过那一行字,忽听门外步声匆匆,林宣在门外止住脚步,叩门道:“岛主。”
林宣少见这样急切,乐逾道:“何事?”林宣苦笑道:“岛主不该问那位楚国国君要万两黄金。”乐逾心中一跳,道:“他怎么了?”林宣轻叹,道:“楚国国君真为岛主送来了‘万两黄金’。”
鲸鲵堂中摆着一口大木箱,木是紫檀,质地坚密,这木箱足有大半人高,遍布细腻莲纹雕刻。木箱外裹着厚厚几层西域传入的碧蓝绒毯,四个人各抬一角,稳稳抬来,以免这木箱遭到磕碰。而陪伴这木箱同行的,正是与乐逾有几面之缘,眼下炙手可热的明鉴使苏辞。
放下木箱,那四个抬箱的人便离去。苏辞道:“这木箱是陛下所赠,有言在先,只能由蓬莱岛主独自一人时亲手开启。”乐逾手抚箱顶,神色微变,弹指一道真气,断开木箱上的铜锁。
却见箱内大半空空,先是一团雪白的狐裘映入眼中,之后那狐裘被揭开,竟是两卷并排放置的画。苏辞低头不敢看,其中一幅是萧尚醴御笔,乐逾面色不动地展开,却是一张他绝不会认错的脸。
秀眉纤长,双目幽深晶莹。他不系额带,也不加冠冕,黑发柔软垂落两肩,额上印痕犹如海棠含泪。自那肖像图展开,这鲸鲵堂内外雪色青松就都黯然无光。乐逾眼前,天地间唯独这一个人,这一双眼。偶然一见,魂牵梦萦。
这图是萧尚醴的自画像,图中人犹如自梦中来,酒醉昏迷时的相见,月下海上的相逢,乐逾梦中如海上孤鸾一般的美人又一次现身。他仰面看向乐逾,却定定看他的头发,将要蹙眉又没有蹙眉。只要来到这个人面前,他就既是恨意又是幽怨。画旁一行字,又是萧尚醴亲笔,如有千言万语,却只写道:
君昔时有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寡人已是一国之君,可抵得黄金万两?
他要是要抵,不说万两抵得,在乐逾心中眼里,怕是黄金千万两都抵不过他一卷肖像图。美人不在眼前时,乐逾能忍心斩情,避而不见,可当这美人真现身在眼前,要何等铁石心肠才能无动于衷?他伸出手,抚上萧尚醴画中面颊。手上有握剑的茧,画中人许久未被他触碰过,如果是真人,那细腻肌肤被指掌覆住,不知会不会在他掌下一颤,却默默无语。
乐逾放开手道:“这就是你家陛下要交给我的东西?”楚国国君问蓬莱岛主至爱之人是谁,是明明知道却明知故问。苏辞低声道:“陛下要我代他一问:‘岛主在那堵墙的暗格中留了一幅画,是想寡人看到还是不想寡人看到?’”
萧尚醴的自画像旁是另一幅画图,作画的人却是乐逾。夜送桃花枝后乐逾曾画过萧尚醴,只画桃花影中一个人影,题字是“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不曾描摹五官,被聂飞鸾看见。虽然她无从得知画中是萧尚醴,为免多生是非,乐逾已将那幅画烧去。后来却又在暗格内锁了一幅图。
那图是一张春宫,本应使萧尚醴一见大怒。画的是那夜东市之乱后,宫中太液湖上,舟舫之中,萧尚醴以身侍酒,衣衫半解,肌肤袒露,双颊晕红,含泪咬唇的光景。他本应羞怒,却气不起来,那画上用笔处处深情,艳而不淫,胸乳下体都不曾描绘,肩臂小腿肌肤虽然半遮半掩,却细腻白皙如羊脂,朦朦胧胧犹如蒙一层薄纱。
而那面容情态,双目湿润,朱唇润泽,萧尚醴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美艳,也不知是自己那时真如图上一般满眼含情,还是乐逾爱他至深,所以将他画得这般动人。
那张图既画了面容,又是春宫,乐逾离京之前本来要毁去,被画上的萧尚醴看着,却下不了手伤这张图一分,就将这图贮存在墙中暗格内。是想萧尚醴见到还是不想他见到?乐逾道:“或许二者皆是。”
那画上有题字:风露三更月一帘,共君握手不能厌。酒杯满泛榴花色,烛燄斜抽柳叶尖。一旁落有时日,却是萧尚醴以为乐逾已离京之时,足以证明他不曾违诺提早离开。
苏辞不知萧尚醴与乐逾之间种种过往,面前这男人一身黑衣,发色乌黑却有白发,高大俊异一如往昔,却多了几许深沉凝重,隐隐有种迫人的气势。乐逾径自在鲸鲵堂中主位上首坐下,道:“苏使代你家陛下亲临,问题问过,乐某也已答了,不知还有何事?”
苏辞平淡道:“昭怀太子妃病入膏肓,殷大夫说已无可救药,至多还能再保两个月。陛下说,岛主与昭怀太子妃青梅竹马,这最后一面,端看岛主见是不见。”
这最后一面本该辜薪池见,但萧尚醴与乐逾都心知,乐逾绝不会让辜薪池以身涉险。乐逾道:“乐某记得自己至今是南楚钦命要犯。”一离蓬莱岛入楚国境内,就给了楚国擒下他的缘由时机。苏辞一脸镇定,看向他道:“陛下说了,这最后一面,端看岛主见是不见。”
苏辞敢上蓬莱岛,因为已针锋相对,两国为敌,反而不斩使者。楚帝的使者在蓬莱岛出了差池,蓬莱便要被迫与南楚有弥天大恨,不死不休的仇怨,这对蓬莱岛而言绝非益事。
乐逾道:“见是不见,乐某明日会给你一个答复。稍后有船送明鉴使上岸。”
苏辞却道:“小女子今日已疲惫了,有意再叨扰岛主一夜。”
她是想打探蓬莱岛上的情景,乐逾却不惧她打探,也不多纠缠,随口道:“悉听尊便。”就送客了。
蓬莱岛上整理出雅洁客室,装点洒扫,供楚帝的使者下榻。岛上的僮仆侍女,许多年纪还小,对苏辞的身份一知半解,也不知蓬莱岛与南楚朝廷间出了多少事,只是难得见生人,还是孤身一人到岛上的年轻女子,不住地偷偷望她。
林宣却滴水不漏,亲自询问过苏辞饮食喜好,甚至主动提议她四处走走。
蓬莱在南海上,地面温暖,落雪也不似锦京,雪片虽大,落地不多久就要融化,少有能积几日的大雪,更常有雨雪交加的情景。这日蓬莱岛上午后雪将融未融,她沿石径走上一片小丘,这里地势略高,可以看见方圆数里,别处都是青松,这里四周却是花树环绕,影影绰绰。枝干上没有花叶,披着小雪,别有一种清新。
苏辞默想来时的路,片刻又摇头。来时船上门窗都被封住,她有心计时,可是足有半柱香时间在漩涡中辨别不清方向。不知蓬莱岛的船如何在几十里的大雾中找到路径。
她心道:“罢了。”望向小丘下远远的溪水,花树中露出的精巧屋舍,居然看得出神,觉得这真算人间仙境。
方才客室之中,以龙脑熏香,灵芝绛草为盆景。坐榻边铜炉燃炭,温暖如春。顶上吊的帘幕轻薄如烟,纱帐四角以四串硕大浑圆的珍珠坠子压住。细纱上并非刺绣,而是以笔墨绘制梅花。鹅黄色的薄纱被珠光映照,如同月光,漫天白梅飘洒,花蕊藏有暗香,放下纱幕就如同梅花落满一身。豪奢珍巧之处纵是比楚宫也差不了几分。海上蓬莱岛确实不逊于人间帝王家。
小丘下林宣走来,应该是请苏辞去用晚膳。苏辞颔首,迎了上去。一个仆妇匆忙上来,慌张行礼,到林宣耳边说几句话。林宣面色立时变了,转过面向苏辞道歉,就先行离去。那仆妇跟他急急忙忙地走,只留下两个侍女。
苏辞见她二人颇为好奇,便连两个侍女都遣散。蓬莱岛上大多是没有武功在身的人,自然听不见,她却听出一棵树后有细微呼吸声。待到人都散去,她走到树后,步伐极轻,果然见到一堆雪白。
那雪白中的一团雪白是一件对幼童而言十分宽大的白狐皮披风,罩在人身上,远远望去与雪地一色。苏辞早就知道蓬莱岛主有位小公子,料想方才仆妇是来通报,小公子不见了,却不知这位小公子也溜出来偷偷观望客人。
苏辞伸手拍那孩童,那孩童猛地抬起头来,她暗自惊心。那孩童不解地看她,反而披着狐裘踟躇上前,白裘衣,银靴子,黑发及肩,玉雪可爱。仿佛晴空霹雳照亮那孩童面容,稚嫩容貌竟与苏辞记得的某一位别无二致!她只觉背后一凉,那神情天差地别,可五官分明与……那位陛下……
苏辞惯经风浪,也不禁心思混乱,为何蓬莱岛主的公子会与大楚天子如此相似,只能叫人认定他们必然是血亲。莫非陛下有流落在外的子嗣,却被蓬莱岛扣住以作人质?
她保住镇定,那孩童却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睛看她,软软叫了声:“姐姐。”苏辞一回神,才见那孩童提着下摆沾到雪籽的狐裘,踮脚巴住她的手,将一块糖糕塞进她手里,道:“我要回去了,好姐姐,别告诉人你见过我!”
蓬莱岛上这小公子原本爱看热闹些,却也乖巧听话,得到父亲为他易经伐髓之后,终日精力用不完,三四岁上就已经学着爬树翻墙,顽皮之处只比他父亲当年好上那么一点。
好在他闹出事情会一个人认下,逃开了不多时就会回去找乳娘。含桃馆的侍女仆妇都当这回虚惊一场,他不说,苏辞心中疑窦丛生,更不会提起。次日清晨苏辞乘船离岛上岸,蓬莱岛上下竟没有人知道小公子送了楚帝的使者一块糖糕。
这一日夜晚,岛上冷雨飞雪,海上波澜重重。一个温和端正,气色却很不好的男人提灯前行,裹在裘衣里,一反常态地步履匆匆,正是辜薪池。林宣追上,道:“先生,岛主在‘不追堂’……”
辜薪池步伐忽然停下,蓬莱岛乐氏没有祠堂,“不追堂”便是祠堂。所谓不追,就是乐氏先祖告诫后人,前事不可追,也不必祭祀跪拜。不追堂常年封闭,其中陈列诸多先祖的遗物。即使辜薪池与乐逾亲密如手足,也不可入内。
辜薪池缓缓道:“那我就在不追堂外等他出来。”他鲜少这样不容转圜,但乐逾要再度离岛赴锦京,辜薪池无论如何做不到赞同。尤其是明知乐逾这么做有一半是为他……辜薪池不能入南楚境内,可若是在唯一存世的亲人死前不能见她一面,听她说一句话,势必是一生的憾恨。
几位年长的校书向他们二人望来,不知这师徒二人为什么起争执。林宣自小跟随这位先生,为使先生对他另眼相看,从小就把体面与礼仪放在心间,此时心一横,再难受也勉力一笑,只道:“先生纵然不为自己的身体思量,哪怕为我,思量一回呢。若是先生出了什么事,我该如何是好?”
不追堂内,四面墙有三面挂满字画,一架架陈列架由地面连到屋顶,分先后堆满乐氏诸位先祖的手记遗物。当中四四方方一片空地,青铜灯架点满蜡烛,在那空地之间摆着一架七层的台案,每一层都摆放先人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