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安溪铁观音,一遍遍冲淋在壶身上,冒出袅袅白气,茶壶愈发润泽饱满,原本树皮一样干涩的壶壁,透出熟栗似的光润老熟。
林言翻了翻服务员递上来的茶单,咂舌道:“都疯了吧,铁观音八百六一壶,你们就用来洗杯子!”
“你懂什么,”路成荫的目光片刻都舍不得从壶身上移开,“紫砂质地疏松透气,这壶被遗忘了太久,气孔积满潮气和霉气,不用最好的茶水洗透了它,泡出的水就不是该有的味儿。”
“昨晚我一夜没睡,一直煮到天亮,勉强才能用,这还不够,要是不停火地在滚茶里煮上三天三夜,你们才能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香似芝兰,价比金玉’。”
他点了一杯茶递给尹舟,期待地望着他:“试试。”
尹舟还在梦游状态没回过神来,呷了一口。
林言问他:“怎么样?”
尹舟道:“就一股人民币味儿。”
说罢很嫌弃地打量桌上的茶壶:“古人的审美也够奇葩的,这东西捏的吧,说好了叫仿生,说不好跟个在泥里打过滚的麻梨疙瘩似的,也就是小林子你们俩细心,要放我手里,再下去三十年也见不了天日!”
林言端起茶水一饮而尽,转向路成荫和萧郁:“我说你俩能不能靠点谱,我这都愁着要给你们一人雇;俩保镖了,你们还带着这壶满街跑,当遛狗呢?”
路成荫自顾自给壶里注入热水:“非也,古董,不是让你把它锁进保险箱供起来的,再珍惜,它也是器皿,要用,用它,它才有灵魂,代代相传,代代相惜,才叫传承。”
“文化也一样,有用的东西才能流传,你把它收起来天天研究宣传,可就是没地方用,它才到了衰败的时候。”
“你看,它多美……”
他满含依恋的注视着壶,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一片愁云惨雾。
林言看不下去:“舍不得,不给他就是了,反正那个韩六子一看就不是盏省油的灯,我们家也不愿意跟他有什么牵扯。”
路成荫的脸色愈发惆怅。
“你们不知道……”
要不是路成荫,林言真不知道人的肺腑有那么多气可叹,一声比一声百转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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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韩六,不说威震天下,但在交易行里,却也实打实的占据了半壁江山。
传说这个人在国内外的古玩交易界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只要他想,没有他弄不到手里的东西,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和许多白手起家的文物贩子不同,这个韩六背景神秘莫测,据说他家三代从政,也有人说,他家从建国之前就在欧洲珠宝界顺风顺水,到了他这一代才染指文物生意,别人是赚了黑钱洗白,他却是好好地走着白道来涉黑。
那时国家法律对于古玩和文物的界定尚不完善,合法和违法之间时常有空子可钻,当年韩六在古玩界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时,赚到的第一桶金,就是作为拍卖行的幕后股东,跟国家机构打的一场官司。
有的说成无,无的说成有,他的上位,可说是典型的“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据路成荫说,这个人跟政界交情颇深,而他向自己频频抛出橄榄枝的那个所谓的鉴宝节目,实质就是个洗黑钱的幌子。
路成荫还说,根据这几年的了解,韩岳川本人,跟海外古董走私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古玩行当利益巨大,这一行,无论心多黑手多狠,最多就是个惹不起的二道贩子,可一旦染指了盗掘和走私,就真正成了文化的罪人,被国人所不耻。
路成荫厌恶他,厌恶到韩六几次相邀,都被他黑着脸叱骂了回去。
林言听得目瞪口呆:“那人看着也就跟我一般大,七八年前还高中刚毕业呢,有这么大本事?”
路成荫叹道:“不止,他做得缺德事多了去了。”
潘家园有个摆地摊的怪老头,酷爱收藏字画,韩六看中了他手里的几幅名画,天天派人在他的摊前寻衅滋事,生意做不成,老头一家断了生活来源。他鳏居多年,只有个不学无术的儿子,韩六又去老头的儿子耳边游说,败家子听说老头的几幅破画那么多钱,就起了歹心,跟韩六里应外合,把画偷偷卖了。老头知道后气得心脏病发,没多久就死了,韩六怕他儿子报复,又想方设法让他进监狱判了无期。
好好的一家,因为韩六的搅合,闹得家破人亡。
尹舟大张着嘴:“这简直是小说里才有的段子……”
林言道:“没有人报警么,直接抓啊!”
路成荫道:“韩六阴就阴在这一点,这些事,他都不直接参与,偷画的是老头的儿子,画被倒卖了五六次他才接手,警察来调查时,他主动把古画上交作为证据,事后老头的独子被抓是因为贩毒,韩六还拿了举报奖金。”
“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后,本该作为无主文物被收归国有的卷轴莫名其妙出现在韩六的地下拍卖会,拍出千万高价,你说,这事跟他没关系么?”
林言靠着花梨椅背,听得脊背都凉了。
这回,老爷子是要被他坑惨了。
他下意识地按着萧郁的手背:“我们怎么办?”
萧郁面无表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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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里,放了国庆假,节日期间全北京戒严,连快递都进不来。
太平盛世,朗朗乾坤,连雾霾都了无踪影,怎么都不像有邪恶势力存在的样子。
路成荫的研究很顺利,由他牵头的学术研讨会进入最后的筹备阶段,烫金邀请函发往各大高校、科研机构和博物馆。林言与他碰过几次面,只见路成荫脚步轻快,满面春风,连他带的博士生团队都直呼日子好过。
可就在大家放松警惕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这只供春壶,这只集极高的艺术、历史、科学价值为一体,被路成荫锁在大学的文物陈列室、里三层外三层严加看护的壶供春手制树瘿壶,失窃了。
听到消息后,林言的脸都绿了。
“太嚣张了,居然真敢动手?我还就不信了,这次管你什么神仙,我让你好看!”他焦躁地在房间里转圈子,回忆着之前与韩岳川交锋的经历,在脑海里一遍遍排演一会儿要对警察说的话。
现在该做什么?通知尹舟一起去警察局作证,还是第一时间保护证据,去店里拷贝出半个月前那三名黑衣男子闯入的监控视频?
萧郁上午在学校有一节书法选修课,大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林言拿起车钥匙,家门突然开了。
萧郁风尘仆仆地闯进来:“走!”
“肯定是韩六、韩六子终于憋不住了!”林言一边嚷嚷,一边跟着萧郁下楼一路小跑,“哎,咱们去哪?”
萧郁道:“去看路成荫。”
林言愣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鼻头就有点酸。
他险些忘了,他骄傲的、固执的、永远礼貌谦恭、喜怒不形于色的郁哥哥,是全世界最温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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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大陈列室的门口停着三辆警车,警灯闪烁不停。
林言在校史陈列楼一侧的花园里找到了路成荫。
他站在一条雨花石铺成的小路上,林言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失魂落魄地望着不远处的一颗银杏树。
“路老师!”林言停下脚步。
路成荫仿佛被那棵银杏树迷住了,可身体却像树叶在风里轻轻颤抖。
他更瘦了,头发飘散,颧骨高耸,眼下两片浓重的乌青让他看起来愈加憔悴,似乎这一上午所发生的事,已经耗尽了他毕生的精力。
林言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路老师,您镇定一点,我们有证据,我们配合警察,一定把东西找回来。”
他的手并没有用力,路成荫却不堪重负,打了个趔趄蹲下去,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大口的空气在肺叶挤进挤出,带不来急需的氧气,他朝林言摆手让他退后,再三的控制情绪,不想在人前失态,最终两手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悲鸣声。
“中国第一把、可能是唯一一把完整传世的供春树瘿壶,没有了,在我手里没有了!”
他挥拳朝自己的太阳穴砸去,哭喊道:“是我大意,是我拖沓,我有罪,我是个罪人!”
人间的悲欢其实并不相通,但在这个瞬间,林言站在他身后,他能感受到,加诸在这位一生别无他求、只痴迷于紫砂的国之大师身上的,那山呼海啸一般的悲恸。
灌木丛中的呜咽引起了过路人的注意,萧郁拦住两名探头探脑的女生,回头朝林言示意。
林言搀扶着路成荫:“我们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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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派出所做完一天笔录,两人已经疲倦不堪,倒头就睡。
睡眼迷离之际,林言想,动机如此明显,只要朝韩岳川的方向搜索,锁定他的活动轨迹,不出几天,应该就会有线索出现了。
令林言始料不及的是,这个案子,专案组马不停蹄地查了两个星期,依然毫无头绪。
据负责的民警说,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手段专业、甚至堪称完美的盗窃案。
现场没有留下指纹,没有脚印,门窗密封,门锁没有被破坏痕迹,所有监控一律没有拍到窃贼影像,校工发现并报警时,展示台还在完好无损的转动。也就是说,要么,这窃贼要么是掌握内部资料并且非常熟悉现场环境的‘内鬼’,要么,就是闹鬼。
国宝现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谢绝媒体,密不宣传,除了壶的最早发现者,学校保安和校工,没有人知道这把壶的确切信息。
就连路成荫为这把壶的身份所筹备的学术讨论会,印发的邀请函上也没有指明到底是什么研究课题。
偷走这只壶的人究竟是谁?
谁会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花费无数精力,来窃取一件还没被验明正身的紫砂壶呢?
所有知晓内情的人,包括林言和路成荫,都被民警反复盘问,可更为诡异的是,能有可能作案的学校保安和校工,经过排查,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盗窃发生的那天,距离路成荫牵头的中外学术讨论会开幕,仅剩不足一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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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已经尽量封锁来降低负面影响,可在大学校园这种流言的温床,种种猜测在社交网络上越传越多。
更添乱的是,路成荫的情绪,被这次变故彻底击垮了。
星期六一大早,林言正衔着根烟在厨房煮奶茶,一个电话打乱了他一天的安排。
林言看着屏幕显示的号码,把头发一通乱抓:“妈的,还有完没完了!”
离南大最近的惠民区公安局,民警们刚刚交班。
还没进门,透过大厅的玻璃外墙,林言就看见里面一名衣着邋遢的瘦高个子男子在大吵大嚷,手指咚咚地敲着柜台。
刚推开门,却率先听见值班小民警尖锐的声音。
“说了多少次,没有权威部门的鉴定结果,我们很难判定损失,只能尽量要求上面派人,您这说值一个亿两个亿就要我们全勤出动,那要是您一张口说值几百亿,我们还得申请部队支援了?”
“我们不是万能的,现在专案组日夜颠倒的连轴转,您回去等消息,有了线索,肯定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您这样天天来闹天天纠缠,占用有限的警力,也影响我们的日常工作,我们很为难……”
路成荫声音嘶哑:“你们去查,去查韩岳川,去搜他家,肯定在他那儿!”
林言叫了声路老师,小民警看见他,如蒙大赦:“您是家属吧?快快,把人领走!”
几天不见,路成荫像换了个人,双眼布满血丝,头发蓬乱,满脸胡渣,原先朴素却干净的衣服沾满油污,大约天天在外奔走,根本来不及换洗。
不顾他的挣扎,林言搀住他的胳膊往外走,对民警道歉:“我送他回去。”
“这哪是大学教授,分明一神经病……”民警在身后议论纷纷。
自从阿颜的事之后,林言对这种独居怪人的家隐约有些抵触。
路成荫住在学校的旧集体宿舍楼里。
这栋宿舍楼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最初是学校给新来的单身教工提供的一项福利住房,后来随着时代发展,高校的门槛和薪水越来越高,新进的年轻讲师也都更愿意自己租房子,这栋老楼也就没什么人了。
然而,比起楼道的阴冷敝旧,路成荫的家,宛如一座小型档案馆。
四五十平方米的家里,被书架和陈列架塞得满满当当,所有能放东西的桌台都堆满了书,狭窄的走廊被两侧一人多高、摇摇欲坠的旧资料和报纸挤得转不开身,就连露出的一丝墙壁,也贴着白纸,密密麻麻的做了笔记。
早期的资料早已泛黄,角落里堆积如山的书刊上,落了厚厚的灰尘。
林言扶着路成荫,小心地穿过“客厅”,生怕一个趔趄,周围的书山就要轰然倒塌。
与书籍的混乱大相径庭,靠墙的一排排陈列架一尘不染,封存着至少数百只形态各异的紫砂壶,每一只都饱满莹润,壶身上的水迹还尚未风干。
看得出,收藏者在它们身上倾注了大量心血。
林言废了好大的劲,才在这间“档案室”里找到一间勉强称得上是卧室的房间。
路成荫嚎叫了一路,已经耗尽体力,到家后异常的驯服。
林言把床铺清理干净,勉强在杂物里开辟出一块能睡人的位置,扶他躺下,然后拧了热毛巾给路成荫擦脸,帮他脱外套时,林言碰到了他根根分明的肋骨,像摸着块火炭,飞快地缩回了手。
“你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林言去厨房翻找半天,只找到一大袋压缩饼干和成箱的泡面。
他一手拎一只袋子,对路成荫喊道:“你平时就吃这个?”
路成荫不说话,大睁着无神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短短几天,他瘦的脸颊都凹陷下去,像个刚被收容的流浪汉,哪还有一丝初见时仙风道骨的样子?
林言凑到他跟前,只听他不断念叨着:“壶……第一把供春壶,没有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冲口而出:“壶什么壶,你这样有用么?你把自己作践死了,壶就回来了?”
路成荫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死灰一般,半晌抓住林言的手,沿着眼角淌下两行清泪。
林言给萧郁打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哥,想想办法吧,要再没线索,这人就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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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言经过大风大浪,按他往常的性格,对路成荫这种敌人未现身,自己先阵脚大乱的性格很是不屑,然而当晚上回到家,萧郁给他被抓伤的手背涂红霉素时,他一句也没抱怨。
“这两天你要有空就去店里盯着点儿,我还得去给路老师送饭。”
萧郁笑笑:“你不烦他了?”
林言叹了口气:“本来是真烦,今天看见他住的那地儿,就只剩敬佩了。”
萧郁道:“在这个时代,仍有人一生只专注一件事,确实值得敬佩。”
然而,情况并没有好转。
尹舟跟着他家老爷子出了趟国,带回来一个消息。
刚到晚饭时间,门铃响破天际。
“小林子,开门开门,坏了坏了坏了!”
尹舟猛地冲进来,边换拖鞋边连珠炮似地嚷嚷:“我爸在英国一个搞收藏的朋友,说近期会有一把珍贵的紫砂壶要从中国走私过来,大家伙,拍品的照片还没出来,起拍价就已经抬到二百六十万英镑了!”
“我扔下老爷子就打飞的回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你说、你说会不会是咱们丢的那把?”
林言慌得脸色都变了,冲他挤眉弄眼:“闭嘴,闭嘴!”
尹舟不明就里,换好鞋往里走:“你这是中风了?”
路成荫穿着拖鞋慢悠悠地从卧室出来,手里端着水杯,他本来就消瘦,经过这一个多月自我折腾,已然面色灰白状如僵尸,尹舟跟他撞了个满怀,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
“卧槽,什么情况!”
林言崩溃地扶着脑门:“今晚做红烧肉,请路老师来吃饭。”
他心说这回雪上加霜,指不定又要怎样,不想路成荫却像根本没听见,直挺挺地在沙发坐下,打开电视开始看新闻联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