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舟疑惑地指了指太阳穴,又指了指路成荫。
林言把他往厨房推:“饭好了你自己去盛,别在这添乱。”
接着坐在路成荫身边,絮絮叨叨地安慰他:“路老师,尹舟这人就爱夸张,您要全信他的话准能过错了年!是不是供春壶还不一定,就算真出了国境,不还有国际刑警么?您看电视上,国际刑警倍儿给力,巨帅!您别慌,一定找回来……”
路成荫仿佛是要领悟,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反应,听林言苦口婆心说个不停,只是喝口茶水,淡淡地嗯了一声。
听到最后,居然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道:“我没事。”
林言开车送他回家时,一直悬着心。
当晚萧郁回来得早些,两人几日忙得没时间温存,一时都有些不能自制,从浴室出来就急急地拥抱在一起,萧郁素来性子清冷,被从上到下亲得情欲翻滚仍是一副寡淡样子,林言就越不饶他,一直逼得萧郁快在他身体里发了狂,才粗喘着求饶。
他知道萧郁的软肋,情到深处时在他耳畔低唤一声郁哥哥,他那温文尔雅的白衣书生,就像吃了春药似的索求无度。
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过后,已是后半夜,窗外月光如银,两人相拥熟睡。
寂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串清脆的手机铃声。
萧郁睡得浅,推了推林言:“接吗?”
林言烦躁地抓起手机,骂了句有病就按下了静音键,跨骑着被子继续做梦。
第二天是周末,萧郁早起做好早饭,叫林言起床时,发现他正盘腿坐在床上,一脸茫然地盯着手机。
“昨晚你听到我手机响了?”
萧郁知道他是睡懵了,道:“你自己按掉了,是谁?”
“路成荫,”林言抓抓头发,“这人越来越怪了,后半夜打什么电话。”
说着按了几下按键:“还有条短信,说‘谢谢,保重。’”
“什么时代还发短信,”他瞪大眼睛望着萧郁,“这尼玛都什么意思?”
萧郁思忖着,眉头越蹙越紧。
“林言,我觉得要出事,”他把拍了拍床沿,“起床,咱们去看看他。”
林言坐着没动:“不会吧,昨晚我看他情绪不错才放他走的,他还挺淡定,不像想不开。”
萧郁道:“你想得太简单,这人爱了一辈子壶,这把供春壶就是他的命,现在他的命要被拍卖了,他怎么能那么镇定?而且这人的性格偏执孤僻,他认定了的事,没法用常理来揣测。”
林言如梦初醒:“你是说……”
“完了完了,这傻子要走歪路!”他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边穿衣服边嚷嚷,“不吃饭了,你去开车,我马上下楼!”
+++++
路成荫家里没人,手机关机。
给学校打电话,校领导说体谅他近期心情不佳,给他批了长假。
这一夜过后,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了无踪迹。
路成荫的亲属都在外地,因为性格古怪,跟同事的关系也都不亲近,他突然失踪,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找起。
成年人失踪不到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林言和萧郁两人站在路成荫宿舍楼下,漫无目的地到处张望。
一辆熠熠闪光的黑色宾利停在他身边,后排的人摇下车窗。
“林老板,找人哪?”
林言低头往车里一看,头皮噌地麻了。
车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始作俑者——韩岳川。
林言反应过来,张口就骂:“韩老六!就知道是你,你把路成荫弄哪去了!”
“弟弟,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没礼貌呢,你不叫六爷,至少也得叫声韩总吧?什么老六,怪寒碜人的。”韩岳川钻出车子,掸了掸裤子上的折痕,他今天一副商界精英的打扮,宝蓝衬衫黑皮鞋,袖口别着爱马仕钻石袖扣,左半边脸却滑稽地贴着一条邦迪。
“还我把路成荫弄哪去了,这是北京,一场雾霾下来脸贴脸都看不见,想找人难,想丢个人还不容易?”
韩老六关上车门,林言发现他用得是左手,右臂僵硬地垂在身侧,翻起的袖口露出雪白的纱布。
林言盯着他的胳膊,奇道:“几天不见,您这是作恶太多遭天谴了?”
韩岳川呸了一声:“晦气!”
他跺跺脚:“还不是你们那个路成荫,看看,多惊险!差一点我这大好青年就折他手里了!”
接着把侧脸贴到林言眼前,揭开脸上的创可贴,指着下面一条极轻的淡红色刮痕:“再看这,这儿!可惜了,这么帅的一张脸!”
林言和萧郁面面相觑,两人都被韩六这一连串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弄懵了。
韩老六看他俩不开窍,不耐烦地一抬下巴:“得,上车,不是要找老路?等你俩半天了!”
+++++
林言本以为韩岳川要带他们去他名下的山川艺术品交易公司,但司机却一路向西穿过市区,开了一个多小时,径直进了西郊别墅区。
韩岳川的家在别墅区的一角,十分僻静,门禁重重,是一座按南方园林设计的中式小院,水榭楼台,景观别致,贵而不俗。
一拐进院子,韩老六就开始喋喋不休,一会儿夸耀自家园林的设计,一会儿又拉着林言和萧郁参观他的古董收藏,林言跟在他身后,默默听着空阔的长廊回响的脚步声,一时不知怎么接他的话茬。
他没想到,这个行里手辣心狠的韩老六,私下接触起来,竟然这么……跳脱。
然而,进了二楼会客室,身后的门一关闭,韩岳川突然收敛了笑容。
“两位,坐。”
保姆端酒进来,依次从托盘里取出伏特加和三只玻璃杯放在桌上,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韩岳川比了个请的手势,道:“你们俩,来一杯?”
两人都没说话。
韩岳川不客气,自己给自己倒了大半杯,翘起二郎腿,呷了一口,道:“真羡慕你们,我们这一行挣的是买命钱,我要是每天不喝个五杯六杯,根本睡不着觉。”
“操心多,老得也快。”
他其实跟老这个词没关系,这人的行事风格偏于成熟,中等个头,肌肉鼓胀得恰到好处,看肤色应该有户外运动的习惯,举止严谨,衬衫纽扣一直扣至最上方。
韩岳川见林言打量自己,拿起一只不锈钢烟盒,娴熟地点了根烟,又让两人。
林言接了一根,萧郁摆手:“不会。”
韩岳川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长得帅,生活习惯也好。”
“不像我啊,一堆毛病。”他转向林言,“弟弟,你运气不错。”
林言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韩岳川低着头,一口口吸着烟,神情颇为严肃。
林言注意到,这人吸烟很凶,每一口都深深地吸入肺里,一般有这种习惯的人普遍年纪偏大,体力劳动居多。就像韩岳川所说的,他似乎长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这样的吸引方式,放在一般人身上就是寒酸,但在他这儿,莫名的有股……凶相。
+++++
等他掐灭了烟,林言终于失去了耐心。
“韩老六,路成荫呢?”
韩岳川摆摆手示意他别急,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不过半分钟,会客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两名黑衣人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韩总,韩岳川点点头,两人会意,从门口拖出一个人来。
这人双手双脚都捆着麻绳,嘴上贴着黑胶布,头上套着麻袋,正呜呜地挣扎。黑衣男子扯去他头上布袋,正是失踪已久的路成荫。
两人见此情景都惊呆了,脱口而出:“路老师!”
路成荫没法说话,瞪大眼睛望着他,他的眼角有淤青,不知因为疼痛还是愤怒,眼里积着一层薄薄的水壳。
萧郁猛地站起来:“这什么意思?”
林言吼道:“你这是绑架!”
韩岳川冷笑:“那你报警啊!打电话,不会?还是你们折腾了这么久屁也没查出一个,绝望了?”
他起身踱了几步,彻底露出了本来面目,猛然回头,眼露凶光:“就凭你们还想查我?是脑子烧糊涂了,还是我嬉皮笑脸的就以为是好人?让你们上车就上车?跑几趟公安局就以为天下无贼?你韩六爷不是白叫的,老子十六岁开始独自打拼,要是要跟你们一样蠢,早死了八百回!”
接着快步上前,撕拉一声撕去路成荫嘴上的胶布:“还有你!我敬重你是个真有本事的专家,哪次不是好声好气的请你?你倒好,天天去公安那儿诋毁我名誉,还他妈,他妈的……”
他一脚踹在路成荫腰窝上:“还他妈的尾随我要杀我!那几刀把老子扎的,要不是老子躲得及时,早去太平间躺尸了!我一个手下,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林言呆住了,韩岳川的描述太荒诞了,但路成荫却没有反驳,缓缓闭上眼睛。
“路老师,你……”
路成荫脸如死灰:“……是我糊涂。”
韩岳川见他仍有疑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U盘,仍在桌上:“不信?不信自己看,监控拍得明明白白!等看完了要还想报警,我帮你们打电话!”
林言被这傻教授弄得又气又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看路成荫那细瘦的胳膊腿儿,再看看韩岳川快把衬衫绷开线的肱二头肌,心说您搞埋伏也得先掂量掂量实力,不说韩六但凡出门就前呼后拥,就算真给您老人家逮住机会一对一,您这弱鸡似的身板儿,能治得了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
林言恨铁不成钢,咬牙道:“早知道您是这心思我给您牵线买凶得了,也省了今天这一出!”
萧郁喝止他:“小言!少胡说。”
韩岳川扯松领带,倚在沙发上惬意的晃着脚尖:“事到如今,咱们来谈谈这事怎么解决……”
路成荫的脸涨得通红,高声道:“谈什么谈!我什么都不会跟你谈!要不是你盗窃国宝,还试图走私出境,我怎么、怎么会……”
“放屁!”韩岳川冲他咆哮,“你哪只眼睛看见东西是我拿的?哪只眼睛看见我把它送出国?有种拿证据出来少红口白牙诬陷人!你不是号称最讲究什么、什么学术严谨么?”
“我最烦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什么专家、教授,说是搞研究,做学术,背地里不知道鼓捣什么猫腻,你自己说,这把壶,放在你手里跟放在我手里有什么区别,你会搞鉴定玩收藏开学术讨论会,我他妈就不会?老子就只会卖了高价往口袋里掖?”他越说越激动,“一个个眼高于顶,让全世界捧着你那些个破研究,把身边的人当拖累,什么南大才子、什么奉献一生,根本是自私自利!”
“你、你……毛都没长全的小崽子!”路成荫冲口而出,“你懂个屁!”
林言还第一次听他爆粗口,只见路成荫双眼赤红,摇晃着两肩使劲挣扎,已然失去理智。
“我不懂?”韩岳川一挑眉毛,“就你懂?”
“你给我等着!”
他暴躁地咻咻喘气,转头冲出房间,不到片刻又回来了,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沓学术期刊。
他突然松手,书本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你这些年发表了三十七篇论文,一共四处错误、三处纰漏,一处指代不明,要不要我一一指给你看?所有人都以为你无所不能、你去伪存真!但我告诉你,四年前你鉴定为真品、一直在天津博物馆典藏的陈明远素带壶,根本就是假的!”
他用力拽着路成荫的头发:“知道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真品,真品他妈的在我这!”
路成荫几乎失语,鼻孔扩张,额头青筋暴跳,一声比一声喘得急促:“你、你,你闭嘴,你胡说……”韩岳川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说话,接着叫来一名黑衣保镖取出纸笔,垫着毛毡在桌上铺开宣纸,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半杯伏特加一饮而尽,喷着酒气即兴在纸上书写。
片刻写完,恶狠狠地印上两枚闲章,揉成一团扔到路成荫脚下。
“送你!”
黑衣保镖赶忙捡起纸团,在路成荫面前展开,只见撒着金粉的团寿宣纸上,赫然写着才子解缙的一副对联:
+++++
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
韩岳川这人喜怒不定,一笔字却写得刚毅内敛,遒劲非常。
路成荫眼前一黑,喉咙腥甜,一低头,吐出了一口带血的痰。
韩岳川栗色的皮肤渗出油汗,他一屁股坐进沙发,张开手臂扶着身后的靠背:“我已经给足了你们时间,现在轮到我了。”
“三天,最后三天,我要你们保证再不追究壶的下落,停止中伤我的名誉,向我和旗下公司公开道歉,只要你们照办,答应的酬金我可以照付,否则……”
他抬起一根手指,指着路成荫:“我让他身败名裂!”
+++++
林言问路成荫,从昨天他打来那个电话,到他出现在韩老六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据路成荫本人说,那一晚他听说文物在国外拍卖的消息,愈发感到希望渺茫,想到国宝葬送于自己手里,却无能为力,心情郁闷,回家灌了一瓶二锅头。他平日滴酒不沾,就不知深浅,这一瓶酒灌下去,只觉得头昏脑涨浑身发热,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那只供春壶。
无限遗憾,无限懊恼,无限愤怒让他热血一阵阵冲往头顶,他操起一把水果刀,晕荡荡地到了韩岳川家附近,没想到,转悠来转悠去,真的碰到了饭后散步的韩老六,接着就有了现在的结局。
酒醒时已经被五花大绑扔在了韩岳川的阁楼上,路成荫断了片儿,过程和细节一概忘了。然而,更麻烦的是,就在林言他们等着看他如何应对韩老六的最后通牒时,路成荫本人,却更加让人无法理喻了。
他不再天天去公安局找民警麻烦了,而是整日泡在图书馆和办公室,把发表过的论文一篇篇翻出来校对,每天仅靠压缩饼干和热水度日,林言去图书馆找他,只见他埋首于如山的资料中,身体比之前更加消瘦,蓬头垢面,眼睛闪现出狂热的神采。
“真的有错误,他说的对,这里,这里真的错了!”
“快、你们快记下来!”
路成荫忙着吩咐他的学生,根本没注意到林言,他满眼血丝,抓起钢笔奋笔疾书。
林言一无所获的回到家。
“老路掉魂了,”他忧郁地托着腮,向萧郁抱怨,“可我觉得那把供春就是韩老六派人偷走的。”
萧郁轻描淡写道:“嗯,是他,否则,他不会要我们停止追查壶的下落。”
他铺开一桌笔墨纸砚,正专心致志地研究韩岳川的那副对联,边看边临上两笔,虽然衣着随时代变迁早已不再是古时的宽袍大袖,但他还保留着从前的习惯,落笔前轻提袖管,露出一截手腕,微蹙双眉,提笔静思。
林言奇道:“我出门时你就在研究这个了,回来还临摹上了,这又要做什么?”
他朝那副字瞥了一眼:“也不怎么高明。”
“字如其人,学问大着了。”
林言两手撑着桌子,装作要细看,故意弯腰与萧郁额头相抵,轻轻嗅着他身上沐浴乳的香气:“那你说说,都看出什么来了?”
“别闹。”萧郁放下笔,向后一退,道:“你看,这人笔力刚猛,字型短粗,该是个脾气暴烈执拗之人,然而笔锋却很内敛,你看这“尖”字的两点,还有这一撇,本该轻巧飞扬才美观的部分却被他刻意内收,而且收势甚猛,这样,字就太过方正守矩,缺失灵韵。”
“这说明他个性强硬,却极端自律,这是个矛盾的人,他可以为了达到目的,而自我压抑和折磨到残酷的程度。”
“二十二字,功力虽未见深厚,却有风雷激荡之势。”
林言无甚兴趣,道:“那又怎么样?”
“这种性格城府颇深,很难冲动行事,”萧郁道:“我总怀疑,他大费周章,为的不仅仅是一把壶。”
林言恍然:“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天他把老路逼得太狠了,处处针对他,倒像是有什么私怨。你说,老路是不是得罪过他?”
从这个角度出发,突然延伸出无限可能。
他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过后,真不知道韩老六要怎么对付他。”
“韩老六是铁了心要拔掉这颗眼中钉,老路这性格跟犟驴似的又死都不肯妥协。”他伸了个懒腰,“我看啊,过不了多久,咱们就得去看守所给他送饭了。看不出老路文文气气的,能办出这么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