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拉开办公桌后的椅子,坐了下来,看见了林椎的目光,立刻微笑起来,伸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最长的羽毛笔,在空气中晃动了一下:
“我母亲的遗物,林队长还记得?”他注视着林椎青肿的颧骨和淌血的额头,忍不住抿嘴一笑,平静地说:“可惜的是,翎毛没有正常的记忆力,他对于这些旧事,已经统统忘记了。当然,也包括当年的‘阿椎’……否则的话,也许他不会这样服从我的命令,干脆利落地出卖你们的加密通讯波段。”
林椎瞟他一眼,不置可否地晃晃脑袋,用脚勾过一把椅子。他的双手被背拷在背后,因此干脆倒坐了下来,下巴搁在椅子背上,一副漫不在乎,生死无干的模样。
“你的父亲呢,这些年他还好吗?”烈火问。
“挺好的。”林椎说,“如果我今天被你枪决了,他是绝对不会痛哭流涕,做鬼也不放过你的,你放心吧。”
烈火不悦地盯了吊儿郎当的林椎一眼,说:“林椎,你最好搞清楚……”
“因为我的生命和好奇心对你还有点用处,所以你他妈的才良心发现式的给我这么个机会的。”林椎说,费力地用肩膀揩去糊住眼角的几滴鲜血,“痛痛快快地谈价钱吧,要不我还是回去挨揍算了,你当我愿意呆在你这个四面通风的鸟窝里呢?”
烈火盯着林椎一刻,微微笑了起来,用手上的羽毛笔尖戳了戳桌面。立刻,桌子底下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一只马杜夫寄生兽肢足划动,攀着烈火的长袍袖子,一步一步地爬上了桌面,褐色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林椎。
“林椎,你最好搞清楚,如果你不愿意对我说实话的话,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烈火平和地说。
“……就靠这群节肢动物?”林椎漫不经心地说,“噢,体内还装了某种神经控制芯片是吧?难怪你们这个操蛋的自由联盟里的人,个个都象反文明的宗教狂呢。但是看起来效果也不怎么好,那些马杜夫人并没有完全信任你……当然,你如果希望我加入你们。我个人倒是无所谓的,反正我会唱圣歌,从G调到F调都成,虽然有时候调门摸得不是那么准……要我给你唱一首吗?”
烈火再有涵养,也被林椎的鬼扯气得七窍生烟。他做了个果决的手势,一直站在门口的两名警卫立刻冲进了房间,一人举枪按住林椎的肩膀,另外一个人恭恭敬敬地把桌面上的寄生兽捧了起来,放在了林椎的头顶上。
林椎感觉到寄生兽的十只肢足正在自己后脑间的短发中沙沙的翻弄,肢足上的倒刺带着轻微的刺痛,在自己的头皮上划过,知道它正在寻找侵入自己神经系统的所在,不禁毛骨悚然。在背后压制着他的士兵略回升松开枪托,举手正要按住林椎的肩膀,林椎突然大喝一声,双脚错步飞踢,一脚把屁股底下的椅子给踢开。那两名士兵正在把他死死地压在椅子上,立刻便失去了重心,三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那只立足不稳的马杜夫寄生兽也被林椎乘势一摆头,狠狠地扔了出去。肢足在空中乱划,还带着从林椎头上撕下来的小块毛发与头皮。
林椎满脸是血,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他……他妈的,你如果真要搞神经控制这种鬼花样,就不能给老子植入翎毛那样的高级芯片吗?这种蜘蛛一样的玩意儿实在让人受不了。”他突然吊起眼睛来,盯着烈火,说,“该不会是你自己也弄不出那样的芯片了吧?”
一直沉静安详的烈火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挥手命令那两名惶惑不安的士兵退出去。自己亲自走过来,一把拖起趴在地上呼呼喘气的林椎,打开基因手铐,用一个狠毒的角度,把他牢牢地拷在自己办公桌桌腿上。
“林椎,林队长,你实在是个很令人讨厌的聪明人。”他嘶哑地说,“所以我不得不提早暴露自己,派人去刺杀你……如果是你在统治马杜夫星系,我们自由联盟的兄弟也许没办法这么快就说服马杜夫人接受经过我们改造的寄生兽。”
他重行捡起在地上蠕动的寄生兽,塞进抽屉里,死死地盯住了林椎,说:“你究竟知道了多少,告诉我!”
林椎双手被反扭着,半跪半蹲地被吊在他的桌子旁边,只觉得手腕疼得几乎要断掉。咬着牙喘着气说:“我就是个当兵的,能知道多少你们搞脑袋的事情?不过随便说说罢了,当年你还只是个刚刚考进联邦学院的学生,白痴才会相信你弄得出翎毛脑袋里的那种有高级加密程式的脑波控制芯片……你究竟跟不跟我谈合作?我……我爸当年设下的那个献祭的陷阱,你在那里面……失落了什么?否则,”他狡猾地瞅着烈火说,“我就算被你控制了脑神经,说不定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了。你没听翎毛说过么,我当时是被我老爸关在货舱里的。”
烈火盯着林椎的目光象是着了火,恨不得把他活活烧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但是听见他提起当年的旧事,神情却不由自主专注了起来。瞪了林椎一眼,说:“我可以控制你,让你带我去见你的父亲。”
林椎说,“你确定你要见一个已经疯了十几年的,还有帕金森和高血压的老头子?他会把口水弄在你这件装神弄鬼的教袍上的。”
烈火干笑一声,说:“说来说去,还是跟你合作更有效果,是不是?”他盯着被铐在桌边的林椎,仿佛下定了决心,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你必须在我面前宣誓录影,退出‘水蟒军团’,加入自由种族联盟。”
林椎讨价还价,说:“你先讲一段作为定金,我再决定是否有跟你合作的价值。老子这些年在‘水蟒军团’里赚得不少,对你们这么个穷得象山猴子一样的联盟不放心。”
烈火拿林椎的无赖没办法,只好说,“好吧,先说一部分当年的旧事——但是你也知道,当年的卡玛丘山里发生的事情,只有四个当事人。既然我母亲死了,你父亲疯了,翎毛又没有正常的记忆,那么能够完全清楚事件真相的,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我讲的故事不完整的地方,你必须为我补允清楚。”
林椎点头,尽力舒适地坐在办公桌下方的一根横杆上,命令道:“讲吧。”
烈火又瞪一眼林椎,说:“当年,我刚刚得到了银河联邦学联的工学技术学院的联考机会,那是我们附庸性文明惟一能够改变自己的人生,用学历来获得平等地位的机会。可是……我家没有钱。
“我已经通过了一次联考与一次面试,工学技术学院里的一名研究电磁力场的教授,叫奥朗哲布的,看中了我。他愿意接纳我进他的实验室,先作实习生,等通过了总联考,再考虑是否录取我。就这样,我接触到了他的一系列实验,其中有一项用电磁波程序编程,改变生物脑波力场的实验,已经进入到了很关键的阶段,但是……实验室里普通的实验动物都不合适。”
林椎死死地盯住烈火,脑袋上流下来的血已经流过颈间,淌在他的胸口,慢慢地在变冰,变冷。
烈火看懂了林椎的眼神,快意地微笑了起来:“没有错,我向他推荐了我的小弟……飞人变异的脑部器官天生就有强大的磁场感知力,让他来作实验动物再适合不过了。而且,大约是因为我家的飞人畸变基因代代相传的缘故——我父亲,我爷爷,都是畸变的飞人——所以翎毛的脑波力场,比一般的飞人还要强大得多。
“我瞒着母亲,把翎毛带到了奥朗哲布教授的实验室。得到了一大笔钱和参与这个实验的机会。”他得意地说,“翎毛是个智力低下的白痴,他在外面的世界受到的伤害太多,让他几乎是无条件地信任着家里的人……我只要告诉母亲,我要带着我亲爱的小弟到联邦学院宿舍里住半个月就行了,他被麻醉了以后,什么都不会知道。
“就这样,翎毛被植入了奥朗哲布教授最新程式和功能的芯片。我又将他带回了家,负责跟踪和观察他的生理和心理状况,奥朗哲布教授希望在他在完全自然的状态下适应芯片,才能了解他能用这样强大的芯片激发出怎样的潜能。
“但是我的母亲还在担心着我的学费,因此万般无奈之下,她答应了你父亲到卡玛丘山探险的计划。”烈火紧紧盯着林椎,嘶嘶地说,“她不是不知道你父亲的打算,毕竟我们羽人,都知道卡玛丘山对于飞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智障的翎毛一辈子都不可能摆脱附庸性文明低贱而受人奴役的地位,对于她来说,当然是我的前程更重要……所以她就答应了你的父亲!
“她也象我一样,把这件秘密瞒得死紧。她以为我和我的大姐,是爱护小弟弟的好兄长,好长姐,会唾弃她的行为……开什么玩笑!”
林椎发现烈火的声音已经变了,带上了更加尖锐的一股腔调。那声音让他极不舒服,好象又回到了刚才的神经元通讯一般,他觉得脑袋伤处的神经一跳一跳的,几乎要将自己的脑袋炸裂开来。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插进去说:“所以你发现你妈背着你,把翎毛带进卡玛丘圣山中的时候,急坏了吧?”
烈火看着林椎,仿佛领悟了什么,微微一笑:
“是啊,我被吓得半死,连忙通知了奥朗哲布教授。他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亲自驾着穿梭机,带着我到卡玛丘山去追踪你们的踪迹。可是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你们已经跟联邦警察遭遇上了。
“奥朗哲布教授快急疯了,他知道你爸立刻就会用翎毛献祭……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强行遥控激活了翎毛脑子里的电磁芯片!”他戏剧性地盯着林椎,嘶哑地说:“就这样,地狱降临了。”
林椎作出认真配合的模样,说:“我家飞船的雷达屏幕被地磁力场搅得一团糟,我爸在驾驶室里死盯着翎毛的飞翔路线,靛羽……你妈乘机跑到了货舱,把我放了出来。求我去为她打开穿梭机通道,她要飞出去救翎毛……我照办了。”
“我母亲用穿梭机救了翎毛?”烈火紧跟着重复了一遍。
林椎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又躲回了货舱,生怕被我爸发现……不过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家的‘彻青霄号’失去了控制,就跟今天你控制我们的舰队降落的情况一模一样……是翎毛的芯片被激活了的后果?”
烈火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说:“不错,当时在卡玛丘山上所有的舰艇都失去了控制,包括我和奥朗哲布的穿梭机……连奥朗哲布也被惊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他研制的电磁芯片占据了生物大脑脉冲后,竟然会出现这样强大的威力。可以说,整个银河没有一台电脑能够不受翎毛脑波力场的控制……无论是你家的飞船,宪兵警察的飞船,还是我们的穿梭机,都不可避免地跟随着翎毛冲向大地……”
林椎的心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猜想,但是他没有吭声,听着烈火继续说:“奥朗哲布教授在这次坠毁中丧生,我也受了重伤。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出院的时候,才知道妈妈的尸体和重伤的翎毛都被宪兵警察带走了。警察们当然不知道卡玛丘山中的灾难性飞行事故是由翎毛引起的,就把一切责任都归到了你父亲的头上……后来,我的姐姐去认尸,交足了罚款之后,领回了妈妈的尸体。但是翎毛却因为属于附庸性文明种族,又犯了法,被送进了劳工监狱。因为他长得漂亮,又是有用的畸形,所以没过多久,就被斯特朗家族给买走了……”
林椎努力用背在背后的双手鼓掌,笑咪咪地说:“恭喜你,斯特朗家族的各式加密波段在你面前也都不是秘密了。”
烈火嘴角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说:“不错,当时的我,是个为了追求种族平等而奋斗的热血青年,所以已经参加了一个地下解放联盟。在奥朗哲布死亡,而翎毛又进入了斯特朗家族之后,我立刻明白了我能用那块神奇的芯片获得多少机会……我没受到坠机灾难的影响,考入了工学院读书,在奥朗哲布工作过的实验室里面努力地学习,研究。并且想法跟翎毛重新取得了联系……我说过了:他在外面的世界受到的伤害太多,所以他几乎是无条件地信任着家里的人的。”
林椎点头说:“靠着斯特朗家族的势力壮大联盟,靠着奥朗哲布的实验成果建立宗教式的组织。难怪你的自由种族平权联盟能在一夕之间就这样咄咄逼人呢。但是——”他话锋一转,说:“在这二十几小时的战争之内,我并没有看见你说的那种‘地狱降临’式的威力?”
烈火的表情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正要说话,林椎已经胸有成竹地接下去说道:“我们军团的医官和小斯特朗那个杂毛博士——无论他是不是被你们利用了二十年,他都总还是个博士——研究了很久,都没办法破译翎毛脑子里那块芯片的最高加密程式。照你刚刚说的,奥朗哲布来不及检验他的成果就死翘翘了,所以其实……你也破译不了吧?”
烈火冷冷地盯着林椎。林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龇牙咧嘴地扭动自己的颈椎骨,发出“咔啪”轻响,作出个痛苦的表情,说:“行,我明白了,我可以告诉你后来的事情。”说着,嘘着冷气,无赖兮兮地向烈火示意了一下自己被铐着的双手。
他虚弱而疼痛的神情非常的真诚,烈火看他一刻,终于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把他的手铐从桌子上解开,将他拉了起来。林椎松动了一下筋骨,突然间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烈火一惊,就看见林椎伤痕累累的脸在自己面前陡然放大,一股热呼呼的气息撩起了他的耳际绒毛:
“翎毛的芯片……这名字听起来可真别扭——只被完全解密过一次,就是在我家的‘彻青霄号’的主控电脑波段上。所以你要想破译芯片的加密程式,最好的法子就是从我家的……我的私人飞船‘彻青霄号’的历史记录中入手……可惜的是,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你也没能查到我究竟把那架半坠毁的老飞船藏在了那里……”林椎咯咯地笑了起来,突然向烈火的头冠吹了口气,扑噜噜地喷上了几滴血沫子,提议说:“这可真是个妙极了的合作机会……喂,要我宣誓退出‘水蟒军团’,把‘彻青霄号’交给你,都有得商量。你长得可不比翎毛差劲儿啊,陪我睡几觉怎么样?”
烈火被他突如其来的暧昧动作弄得一愣,顿时气得满脸通红,他作为半宗教式的领袖,习惯了受人敬仰爱戴,几时受过这样的侮辱?他脑子一热,挥手推开林椎,反手就给了他一记狠狠的耳光!林椎被煽得踉跄一步,一屁股坐倒在一把椅子上,嘴巴和鼻子里全是血腥味儿,耳朵里嗡嗡作响。但是他还是如愿以偿地辩认出了一道大翅凌空御风,嗖地一声降落在烈火办公室窗台上的声音:
“哥……二哥,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队长的!”
第31章
烈火瞪着站在窗台上的翎毛,铁青着脸地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翎毛显然非常害怕他,连翅膀都不敢张开来,为了能在高高的塔楼上保持平衡,只能伸手抓住了粗石窗台的窗框。神色张惶地看看脸色阴沉的哥哥,又看看满脸是血,鼻青脸肿的林椎,又是害怕,又是心痛。但是最后还是心痛占据了上风,他鼓起勇气钻进窗框,跳下地来,向林椎的方向走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我看见了德……德米,他快要死了,他求我救救队长。二……二哥,你……你说过……你会劝队长加入我们的……”
烈火恼怒地喝斥道:“我知道,你出去!”
林椎窃笑着,努力地站起身来,打圆场说:“喂,兄弟间的,有商有量的过日子不行么?”他转向翎毛,和气地说,“我早就想答应你二哥了,只要他陪我睡个觉——”他向气得半死的烈火挤了挤眼睛,续道:“——还有,你不生气就行。”
只有白痴才会相信他说的这些鬼话,但是翎毛确实就是个烈火眼中的白痴。他听见林椎说话,脸上立刻流露出一线阳光一样的惊喜。但是林椎和烈火都立刻就看清楚了他眼眸深处的忍耐与纠结,他往窗边退了一步,望着林椎,轻轻地说:“我……我不生气。”
烈火怒得眼睛几乎要喷火,但是也看透了林椎挑拨离间的险恶用心。他盯着翎毛,尽量和蔼地说:“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先走吧,二哥会处理好的。”
他以为林椎会抓住翎毛这根救命稻草,会设法花言巧语哄翎毛留下来搅局,正在想着对策。没想到林椎居然很高兴的模样,转过头来眉眼弯弯地望着自己,就差抛个媚眼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