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椎确实早己脱离了乱成一团的左翼战场。他率领着自己的几名战友,在行星带中作了几个千公里级别的短距跃迁,领头与菲茨杰拉德中将指定的汇合地点飞去。追随在他身后的士兵们已经习惯了他这种非凡的灵活与敏锐,死心塌地地跟随着他,轻松愉快地划过无底深渊一般的暗物质星团背面。
林椎本人却没有他们那样轻松的心态,刚才那阵疾风一样的神经元波动,让他头一次有些不知所措。在战争的初期,他利用了当初在指挥自己的舰队进行空间折叠的时候,曾经命令电脑收集过翎毛的脑波参数,靠着这一点点的投机取巧,他便能够在翎毛芯片的控制力场下得到了某些庇护,从而悄悄地侵入自由联盟的主控电脑的低端部分,观察双方战场态势,获得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情报。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这样遥远的空间阻隔之下,翎毛竟然会与自己产生那样强烈,那样不可思议的情感连接。
那能够左右整个战场态势的强大控制力场,也无法控制住翎毛那样单纯又深切的情感脉冲。芯片内部不尽变幻的数据洪流,就在刚才那微弱的,超载空间与时间的一线情感波动下,完完全全地展开在了林椎的面前。
林椎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接近奥朗哲布那个秘密的核心了。
最后一次的短距跃迁结束后,菲茨杰拉德中将庞大的指挥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死里逃生的穿梭机驾驶们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鱼贯滑入了指挥舰向他们打开的底部真空通道。
林椎刚刚钻出穿梭机,就被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卫包围了。他的同伴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象英雄一样自战场归来的领袖,还未能脱下被汗水浸透的作战服,就被当作战俘一样,被簇拥押解着,走向又小又窄的通道出口。
第43章
林椎对这种粗暴的不公平待遇却仿佛早有心理准备,脱下作战头盔扔给同伴,非常平静地率先走进了警卫们指示的战俘舱升降机,脸上甚至还带着他一贯的,懒散而嘲讽的笑容。一双在另一边的监视屏中密切观察他的眼睛在暗中点了点头,已经决定了该怎样与这个古怪而身负绝密的上尉谈判。
升降机升离了滑行通道,飞速地在舰体间的通道内左转右拐。一名长着数根触手的警卫看见林椎嘴角轻扬,神情中的嘲弄越来越浓,明白已经被他看穿了升降机的来路,微笑着把佩枪插回胸袋里,向林椎伸出手来,说:“林上尉,您好,我是舰队警卫队长黑柳,非常抱歉冒犯了您。菲茨杰拉德阁下正在他的私人会客室里等着您。”
林椎满不在乎地跟他握了握手,平静地回了一句:“狡兔未死,走狗难烹。”看见黑柳困惑地眨着眼睛,不出声地一笑,嘲弄地解释道:“这是我们太阳系的古老智慧,我不是说给你听的。”
黑柳懊恼地耸了耸肩膀,向监视器另一端的太阳系人菲茨杰拉德中将偷偷溜去一眼,那意思很明白:这种虚张声势的小把戏在林椎面前,几乎等于白白地给他添个笑料。
菲茨杰拉德中将高傲地抿起嘴角,看着林椎在警卫们的护送下走出升降梯,穿过几道警卫,走入自己幽静的私人会客厅。
两人互相对视,林椎脸上露出一个“现在是你求我”的嘲讽表情。菲茨杰拉德中将盯他一眼,终于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挥手令黑柳等人退了出去,将会客厅的门静悄悄地关上。林椎毫不客气地走了过去,在他旁边的会客沙发上摊手摊脚地坐了下来。
“……”菲茨杰拉德中将被他的惫懒无赖模样搞得有些气恼,说:“我是来听你的参谋策划的,上尉。”
“我没接到要我进入参谋席的命令。”林椎懒洋洋地说,“刚才那位警卫队长提都没跟我提过。而且,”他仰在软绵绵的沙发上,松驰着已经作战二十多个小时的筋骨,双眼微阖,觉得跟按摩都不会的菲茨杰拉德中将呆在一起一点儿也不惬意,所以口吻中的讽刺越来越浓,“小斯特朗博士应该跟您说过:我对于阁下的参谋任命书,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菲茨杰拉德中将冷着脸,回了他一句:“这不是谈判的态度,林上尉。”
“我也没打算跟您谈判,菲比将军。”林椎针锋相对地顶道:“最先跟我谈判合作的人,是小斯特朗博士。我虽然是个金钱至上的雇佣军。但是我懂得合作的良好信誉会为我带来更大的利益。所以您没有优先权,阁下。”
菲茨杰拉德中将被他不软不硬的态度气得脸色铁青,知道林椎是在报复自己在战前对他的冷遇。但是他毕竟是个老谋深算的将军,已经听出了林椎的暗示,忍着气冷冷地问道:“那么,您跟阿奇又打算怎么合作呢?”
林椎听见他对小斯特朗用了昵称,而且语气中有种轻微的强调,对他的城府忍不住赞许地微微一笑。
“阁下,小斯特朗博士在他的人生中,不仅仅想当个博士,是不是?”
菲茨杰拉德中将叹了口气,明白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底牌再跟他进行勾心斗角了,他坦率地回答道:“是的,阿奇太年轻了,而且过于学院化,在我们的家族中,缺乏政治上的地位……您打算为他做些什么?”
“我能为您赢得这场战争,”林椎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说:“但是只是惨胜。您已经失去了三分之一的舰队,各舰电脑的加密波段也已经被自由联盟窃取……”
“不可能!”菲茨杰拉德中将脱口而出,叫道。
林椎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但是自由联盟舰队毕竟是一支拼凑起来的军队,而且是头一次进行大舰队的星系作战。在各舰群的战术配合上,更不能与阁下的正规军相比……”
他侃侃而谈,为菲茨杰拉德中将谋划着下一步的战略布局。菲茨杰拉德中将虽然刚才被他惹得恼火万分,但是一旦涉及当前战局,立刻全神贯注。慢慢地,林椎缜密的战术布置取得了他的信任和赞叹,频频点头。林椎乘虚而入,劝他在战场的末期放弃行星带位面的争夺,进行战略自保。他巧妙地掩饰了自己情报中某些会令人起疑的地方,将自由联盟舰队神秘莫测的波段控制技术推到了他们高超的情报网上面。菲茨杰拉德中将方才在情报部门的报告中,已经知道了自己面对的军队就是马杜夫战役中以截断对手加密波段,一战成名的烈火舰队。因此对林椎所分析的战场情况越发地深信不疑。再听说连小斯特朗养的几只宠物都是自由联盟送到他身边去的,大大的吃惊起来:
“那只飞人是我奶奶送给他的十三岁生日礼物,奶奶在我跟他之间还犹豫过,最后认为他更合适……”他不相信的说,“那只飞人出现成熟变异期的时候,阿奇曾经用他做过神经脉冲实验,还写过一篇论文……他确实已经失去了幼年记忆,怎么可能作间谍呢?”
林椎说:“小斯特朗博士身边的宠物间谍,不止他一个儿。我曾经在‘九畹’,见识过一名受过特工训练的改造人。在小斯特朗博士的庄园里,她竟然是以某个爬行种族的身份出现的。”
他富有意味地瞥了菲茨杰拉德中将一眼,对方立刻明白了他的暗示:
“不错,我与我的很多同僚身边,当然会有这样的宠物佣人……这些低等种族实在是太过无孔不入了!”他沉吟着,有些恼火地说,“联邦对他们的统治太久了,不知不觉间,就会有些松懈……”
“所以我建议小斯特朗博士在不久的将来,主持第二基地与他们的和平谈判。”林椎冷静地打断他,说。
“和平!谈判!”正在满脑子考虑着当下战局的菲茨杰拉德中将从沙发上蹦了起来,象子弹一样把这两个词从牙缝中炸了出来。
林椎挑着眉毛看他,菲茨杰拉德中将在地毯上咻咻地转了几圈,突然一转头盯着林椎:
“这就是你跟阿奇……跟我的堂弟建议的合作?”
林椎机敏地避开他问题中的尖锐锋芒,圆滑地说:“我跟斯特朗博士谈过:现在三大基地战事纷起,所以任何一个基地的军政府,都将在不久的将来,从越演越烈的联邦战乱中,考虑到附庸性文明种族的政治影响。”他狡猾地瞧着菲茨杰拉德中将,说:“小斯特朗博士当然希望斯特朗家族在战后的权力分派中,能抢占战略致高点。”
菲茨杰拉德中将冷冷盯着他,与眸色偏淡,看起来文弱神经质的堂弟不同,他的眼珠子是钢蓝色的,在他咬紧牙关的时候,眸子深处便有种野兽一般的暴虐冷光。他的下属与敌人,都少有不在这种凶光四射的逼视下颤抖的。但是林椎并没有躲开他居高临下的瞪视,而是一如刚才在监视器中谈笑“狡兔未死,走狗难烹”的平静,坦然地与他对视。漆黑的眸子里,有种这位军校出身,身经百战的联邦将军也不曾触摸过的古老智慧,正在熠熠生光。
当年阿椎不敢承诺给翎毛的,以为珍贵得不能用低贱的飞羽去拥抱的自由,就在此一举了。
良久,菲茨杰拉德中将终于冷淡地笑了,缓缓地说:
“林上尉,你果然是个高明到了极点的战略家。这场战争从头到尾,几乎都已经在你的预料之中……”他微微摇头,象是威吓一样地说:“作为舰队的最高指挥官,我不喜欢,很不喜欢。”
他从两人面前的矮几上拿起军帽,戴在他气势凌人的粗硬棕发上,脸上已经换了一副笑容,说:“可惜成为了将军的人,就不再只是个单纯的军人了。我们需要敏锐的政治嗅觉……你只要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就能进我的参谋部了。”
林椎侧了侧头,做了个“请教”的姿势。
菲茨杰拉德中将凝视着他,单刀直入地问:“你究竟想要从这一次的政治与军事交易中,获得什么好处?”
林椎微笑,随着他站了起来,惟妙惟肖地做了个小斯特朗式的神经质斗鸡眼。
“爱情。”他戏谑地回答说。
第44章
牧夫座矮星系一役,在后世的军事学教材中,成了第五次联邦战争中战术式反败为胜的经典。整个银河联邦的军事界在斯特朗舰队奇迹般的断开中央与右翼舰队的所有波段联系,只凭着古老的战术操典带来的默契,就重行布下了反戈一击的战阵。就象菲茨杰拉德?斯特朗中将在战后宣扬胜利的记者招待会上所说的那样:
“在我们古老的太阳系历史中,曾经有过罗马军团老兵们的传说,他们在条顿森林的恶劣环境,以及日尔曼人排山倒海,压倒性的攻击之下,一样能够用战术操典和丰富的经验建立环形工事,无愧于罗马帝国的荣光。所以,作为军人,我们在战争中就算偶落下风,只要我们还相信战友之间的默契,以及我们这支部队从来没有失落过的战争精神,那么我们就将不可战胜。”
他的演讲虽然有些炫耀性的浮夸,但是确实道出了这一战的精髓。他麾下的舰队以正规军事化训练出来的默契与顽强,借着暗物质星团吸收反射光的特性,巧妙地破坏了自由联盟各部分舰队的联动。将他们那些缺乏会战经验,在忽隐忽现的暗物质星团中一一掉队的小型舰队蚕食殆尽。自由联盟的新生舰队承受不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流血,烈火等领袖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中,担心起这支曾经出现过叛乱分子的舰队的军心。因此,只能在战场形势还不明朗的时候,自由联盟的舰队率先退去。他们所争夺的战略恒星以及数个资源性星系,依旧牢牢地掌握在第二基地的手中。
自由种族平权联盟在首次进行宇宙空间争夺的规模战役中,就遭到了这样沉重的打击,不能不说是一个失败。烈火在联盟中的地位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动摇。许多人觉得他太年轻,手段太激进;许多担忧会被他植入芯片,破坏了自己种族独立性的反对派们联合了起来,在联盟会议上激烈地批评他。因此,在战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中,翎毛连外部的清静都失去了。只要他呆在他二哥的身边,就得被迫听着他的二哥跟不同的种族,不同的派别无休无止的辩论,演讲,争吵——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次失败会引来这么多的指责;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都象他的二哥一样,慷慨陈词,指点江山——他们每一个人说得都有理,每一个人都申明自己是在为联盟的事业着想,但是为什么他们会争执得这样面红耳赤,仇恨满腔?
翎毛理解不了仇恨。烈火曾经在战后发怒地警告过他:林椎就是破坏他们事业的罪魁祸首,就是让他们无数忠诚的战士葬身暗物质星团中真正的刽子手!但是翎毛已经开始无法承受了,烈火要他憎恨的东西太多:压迫他们的三大基地,禁锢宠物们的大财团,屠杀生灵的军队与雇佣兵,反对他们政治构想的联盟敌人……最后,烈火命令他要把这一切都加诸到曾经眸色深深,温柔亲吻他嘴唇的队长身上。
翎毛一天比一天更苦闷了,他经常一个人悄悄地离开舰队基地,飞越基地所在的小行星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环型山。没有战争,他的二哥也就不需要他了,很少理会他会飞到哪里去。他在飞翔中才能感受到欢乐,但是这种欢乐就象梦境一样,转瞬而逝。就象那天他梦见的阿椎一样。
他头一次模模糊糊地意识道:自己付出了半生痛苦的代价,只为了能够做完童年那个快乐的梦。但是梦醒之时,他依旧一无所获。
翎毛在翱翔中,看见了不远处的灰白色沙地上,有一座不算太高的环型山,圆椎顶端的火山灰松软地低陷着,象是一个宽大的鸟巢。他降落下去,发现那洞口正好能够将他整个人给容纳进去。孤寂而阴暗的山洞,很适宜于他现在的心态。因此他小心地蜷曲起身子,用翅膀裹着自己,象只躲避危险的野兽一般,静悄悄地呆在里面。透过基地的透明天顶,望着茫茫的宇宙空间发呆。漆黑的天幕上,无数星光浮动。好象整个宇宙都变成了一只漆黑的瞳仁,在对着他狡黠的闪烁个不停。
“队长……”他喃喃地唤道,把孤单的自己往翅膀内越缩越紧,“我怎么……这么傻……”
翎毛没法清楚地理解自己现在对林椎是个怎么样的感觉。在烈火对他吼叫,八音向他探问之前,他就本能地明白了扭转战争形势,让他们的舰队功败垂成的人是谁。他知道现在的自己绝不应该再想着林椎,也曾经努力地想要去忘却林椎离开前给予他的那场在山林之中,狂乱而极乐的性爱。但是对于他迟钝的大脑来说,这是比记住阿椎还要难以办到的事情。
他难过的,无意识地拨弄着脚下的沙土。手指疼痛地插入干燥而冰冷的火山灰里,细腻的触感又让他想起了情爱交缠时,划过肌肤的美妙震颤,这是用多少针剂也抑制不住的回忆。他痛苦地举起拳头,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嘟囔道:“队长,傻瓜也会痛……要是那天你打死我就好了……”
他的胸口响起了一阵沙沙声,那是林椎送给他的那片微型电脑。翎毛将它用自己的羽毛搓成的线穿了起来,藏在自己的头冠下面,才躲过了烈火的警卫们的搜查。烈火为了方便控制他,也为他准备了一片微型电脑。翎毛便悄悄地按着林椎教他的设置,来了个偷梁换柱。把队长留给他的,惟一的纪念品挂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他从衣领中拉出那片电脑,笨手笨脚地启动,一片全息光影一下子就在阴暗的山洞内浮现出来。八音双手环抱,不耐烦地瞪着他:
“你现在在哪儿?”
翎毛没有吭声,随她自己看。八音环视了一周,被他气笑了:
“你哪里不好呆,呆在这么个老鼠洞一样的地方?”她数落道:“我跟你说,你再这么神经兮兮的,我就告诉烈火总长,你心理出了问题……”
“二哥说过:不准你带我乱看心理医生。”翎毛轻声说。
八音语塞,她当然知道烈火在防范些什么。有抑郁倾向的翎毛才是最好控制的,烈火成功地在他周围布下了不信任的防御网。她为此跟烈火争吵过,但是无能为力。她气呼呼地瞪了翎毛一刻,说:“我没打算叫你去看医生,我是来叫你看电视的。”
翎毛摇了摇头,他哪里还会有看电视的心情?
八音不理会他,在自己的那方打开了全息电视,调到了二基地的新闻波段,摆弄一刻,把体育频道给调了出来。一个身体柔软的头足种族解说员,正在舞弄着自己的十二只触手,轻灵地点过一个又一个的新闻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