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缜瞪大了眼睛,说:“在这个鬼地方还能有这种人?是隐居的科学怪人么?”
夏尔伯夫先生格格直笑,又为他斟了满杯的羽花酒,说:“你真会开玩笑,这种穷地方哪会有什么科学家?我说的那个人连书都没有读过,一个字也不认识,完全符合你要的‘头脑简单’的要求。”他向林缜凑过来,几乎是跟他头碰着头,压着声音说:“你知道吧:卡玛丘之所以会成为羽人圣山,就是因为它地磁与大气层都有异常,经常造成复杂的天气清况。”他轻蔑地瞧一眼在酒吧中喝酒狂笑,围绕在挑逗地洒落羽冠,扭动身躯搔首弄姿的女歌手身边,大声起哄叫好的羽人们,说:“羽人们弄不清楚这些科学理论,早在羽人文明发源之初,他们就把卡玛丘视作了他们的神明栖息的‘圣山’。每隔十年,就要在卡玛丘中举行一次盛大的祭祀,向他们的真神卡玛献上羽人的祭品。
“银河联邦到羽人星球殖民的时候,也曾经到卡玛丘山脉中考察。虽然注意到了卡玛丘山顶的大气异常,但是因为雷达在地磁异常带中受损,还是损失了两艘飞船。幸好当时为他们作向导的一位羽人部落族长当机立断,下令献祭,才平息了卡玛真神的愤怒,将考察团的飞船带离了卡玛丘主峰山顶。”
林缜皱着眉头说:“这事我也听说过:不过是因为银河联邦知道羽人种族个性和平,不会出现高热度的抵抗,所以考察团的飞船设备以民用为主。因此装备的雷达波段强度不够,才在地磁异常带中迷失了方向,导致有飞船擦过山脊的嘛——”夏尔伯夫先生笑着接下去说:“——后来增援的飞船装载了军用的地波超视距矩阵雷达,因此就辩清楚了方向……这是官方说法。至于附庸性文明的羽人们献上的祭品,那是愚蠢的宗教迷信,哪里能出现在考察团的科学报告中呢?”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可是,你只要去查询当时双方飞船的汇合地点,就会发现其实当时遇险飞船早已经摆脱了地磁异常带,根本不是靠什么‘极限矩阵雷达’飞回来的!”
林缜不相信地问:“照你这样说,迷信比科技还要管用?”
夏尔伯夫先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池座中那个正在引吭高歌的女歌手,脸上一副温和可亲的笑意,说:“迷信也能有科学解释的嘛。你知道羽人们的传统祭品是什么?”
林椎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池座中抖动着宝蓝色头冠的女歌手,认出她就是下午的那个妓女,便咂着嘴摇了摇头。
夏尔伯夫先生微笑着说:“是飞人!卡玛丘山顶的大气层,终年都有强大的气旋气候,在祭典高潮的时候,祭司们让祭祀的飞人张开翅膀冲下悬崖,强劲的气旋很快就会撕裂他们的翅膀,飞人们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之下,会拼命地向气旋外围俯冲,很神奇的,他们每次都能找准脱离地磁异常带的出山方向……”
林缜惊奇地睁大眼睛,问:“他们的生物本能?”
夏尔伯夫先生笑着点头,说:“只有飞人才有这样的本事,银河联邦的生物学家们曾经在一个课题中研究过:他们变异的脑部器官的磁场感知力比普通羽人强大的多。能轻易地分辨出地磁异常带与平常地磁带的分界线,所以飞人祭品滑翔着扑向死亡的方向,也就是离开卡玛丘山的正确走向——”
他微笑着坐在吧台后的高脚凳上,透过眼镜片,满意地瞧着池座里,那宝蓝色头冠正在闪烁的灯光下散发出的华丽光芒。他转着脑袋,精明地审量着那片映射出笼罩着他那个又小又破的酒吧间的绚丽色彩: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会把靛羽推荐给你了吧?她有个快要养不起了的小儿子,就是个飞人。”
第4章
在宇宙联邦中,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谚语:“旅行能造就友谊。”翎毛与林椎虽然都没有听说过这古老的格言,但是当他们知道自己能在一起长途旅行的时候,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钟的欢乐,都是在身体力行地为这句话做着注解。翎毛象乡下人进城——不,在他的眼里,林椎家的老旧飞船“彻青霄号”根本就是一座奢华万端,他一辈子也不可能见到的圣殿。他屏息静气,小心地站在飞船的减压舱门口,惊叹地瞧着飞船内的一切,粗大的中轴柱,环绕排列的驾驶仓与乘员室,古旧的钨晶能源收集网,尾喷管,还有好几扇在屏蔽罩后掉漆的舷窗……林椎被他虔诚而羡慕的目光闹得很不好意思,但是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拉起翎毛的手,说:“来,爸爸说你可以跟我住一个房间。”
翎毛快乐而听话地跟着他走,甚至忘记了呼唤与他一同上船的母亲跟上来。靛羽跟在他们后面,用一种凄苦而无奈的目光看着蹦蹦跳跳跑上舷梯的两个孩子。自从林缜告诉她愿意邀请翎毛一起作这一次深山旅行的时候,她就常常用这种目光看着自己最小的儿子,但是始终没有对翎毛多问一句话。林缜看见她的眼神,咧嘴笑了笑,伸手搭过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内,扬声冲着孩子们的背影喊道:“阿椎,请翎毛吃些东西,冰箱里有热狗!”
林椎在中轴柱间的环形舷梯上伸出头来,欢快地应了一声,又缩回头去,对脸凑在栏杆边瞧着下面的翎毛说:“怎么样,我爸好吧?”
“嗯。”
“那你以后不准看见他跟你妈妈在一起就生气。”
“可是……”翎毛被林椎拖着往上走,快乐的心情让他能够理智跟朋友讨论关于母亲的话题。他想了一会儿,说:“可是我妈妈跟他在一起很疼。她叫得很凶。”
“……”林椎觉得话题正在往一个又有趣又危险的方向滑去。虽然明知他们说的这些要是让老爹听见,一定会被驾驶室里的那根九尾鞭抽死,但是他还是兴奋又紧张的悄声问道:“你怎么听到的,叫什么了?”一面问,一面从储藏室的冰箱里抱出几个速食热狗,咬开包装袋塞进烤箱里。
翎毛鼓鼓肩上的翅膀,表示自己偷听很有一套。接着皱起眉头,鼻子里哼哼有声,慢慢地从含糊不清的嗯嗯啊啊开始变调。鼻子与喉部共鸣发声,逸出长而宛转,幽怨深沉的“哦啊——”一声。林椎先是听得呆住,听得最后一声,顿时面红耳赤,跳起来就去捂他的嘴:“喂,你不怕把我爸招来!”
他按着翎毛,心惊胆颤地看着门边,半晌也没见着父亲的身影,才放下心来。忽然又觉得手心里痒痒。原来翎毛已经被他手上沾染的热狗香味吸引住了,正抽着鼻子使劲的闻,抑制不住地就伸舌头舔了几下。
“喂!”林椎的第一个反应又是想要开口骂他脏,但是手心里麻酥酥的触感与还在舱壁中回荡的怪异声音交织在一起,顿时让他对成人世界的某些东西有了更深的领悟。他呆怔怔地看着手心,又偷偷地瞟了一眼翎毛,见后者也正睁着一双绿晶晶的大眼睛,天真无邪的瞧着自己。显然是已经明白自己不喜欢被舔,所以乖乖闭紧了嘴巴,牙棱骨突起,把不听话的舌头牢牢禁锢在里边。
“……”林椎再次被他的单纯打败了,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凶巴巴地说:“不准舔脏东西,会肚子疼的!”他学着父亲的口吻教训道:“还有,以后也不要跟别人讲你妈妈的事情!——说这些事的都不是好人,听到没有!”
翎毛信服的点点头,说:“嗯,上次勒萨问我,我就没有说。”
林椎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善恶只在一线间,自己差点儿就跟勒萨那蠢蛋沦落到一处去了!他赶忙拉开烤箱的门,在翎毛的惊呼声中夹出一个又一个焦黄喷香的热狗,放在餐盘里端了起来,说:“走吧,到我房间里去,我给你看我的全息图书。”
翎毛跟在他后面,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热狗,吸着气说:“我……我不认字,我不要看书……”
林椎伸手敲了他的头一下,说:“笨蛋,热狗太烫了,咱们得坐下来慢慢吃——”他眼珠一转,转身一手托着餐盘,一手箍着翎毛的脖颈:“带我飞上去!”
翎毛刷的一声张开翅膀,背着林椎,轻快地滑跃过了舷梯栏杆。林椎趴在那对鼓风的大翅上,在中轴柱之际盘旋飞翔,乐得又笑又叫,他已经真心的爱上了这种自由飞翔的感觉,也越来越喜欢这个深切的相信着自己的小飞人。
他们在星球大气层中低速航行了八个小时,于第二天的深夜降落在了卡玛丘山的山簏。林缜细致的在第三星系基地部门申请了一张旅游证件,装作到那些爱到荒凉星球探险的航行客。在靛羽的指点下,他将彻青霄号隐藏在了茂林深处的一座湖泊之畔。
“今晚在这里睡一觉,明天登山。”他宣布说:“旅游证件只有七天的签发时间,咱们得争分夺秒。”他麻利地从飞船里卸下帐篷和登山包,对正在湖边草地上跟翎毛追遂打闹的林椎吆喝道:“阿椎,过来拿帐篷,睡袋!”
林椎欢快地跑过来,接过父亲手里的便携帐篷包,拉着翎毛到湖边去选扎营的地方。他拉开帐篷一角,露出了印在上面的联邦文字,正在按他的指点固定帐篷支架的翎毛低下头看了一瞬,指着“帐篷”一词,欢快地说:“这个我会,我听二哥念过的。”他想了想,努力地发出一连串颤音来。
林椎伸手拍了拍他的脑门,干脆利落地拼出一连串的音节来。舌头的颤动和卷舌交替发声,把“帐篷”一词的本格和变格都分辩得清清楚楚,象翻译器一样的字正腔圆。在飞船的舱壁边调试的能量护盾的林缜,听见两个小孩子的笑语,低头对正在营地一侧支加热炉的靛羽说道:“我家这小子虽然没进过学校,功课还是不错的。上次我托朋友让他参加了肯陶洛斯空间站的学校联考,拿了头等呢!”
靛羽勉强地笑了笑,说:“——你家的阿椎,一看就比夏尔伯夫先生家的小孩子聪明得多。”
林缜狡猾地说:“那当然,咱们半辈子也就是这样儿了,孩子们可还前程远大——听说你家的老二要参加基地联考了?成绩怎么样?”
靛羽目光中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颜色,说:“成绩是能考得上工学技术学院的,可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低下头努力地干起活儿来。翎毛把嘴附在林椎耳边,悄悄地说:“我妈妈在说我二哥的学费。”他挺起胸膛来,说:“二哥会读书!姐姐说他将来可以考到星系基地里去的!他是我们镇里最棒的!”
林椎好奇的问:“那你为什么不去读书?”
翎毛的自豪感象火苗遇上大水,哧啦一声就给浇灭了。他低下头去,小声说:“妈妈没有钱……而且姐姐和哥哥都说飞人很笨……”
林椎生气地说:“他们胡说,你一点儿也不笨!”
翎毛感激地冲他咧开了嘴,林椎又安慰他道:“而且这回我听我爸爸说:你陪我们到卡玛丘山来探险,他要给你妈妈好大一笔钱呢。”他悄声说,“所以我爸爸和你妈妈无论做什么事,你都不要管,好不好?我教你读书,你很快就可以读全息图画了。”
翎毛看着他,想着他一路上给自己看的那些美丽的花草与昆虫标本,古老的全息童话书,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嗯,我不捣乱,我给他们唱歌。”
没等林椎回答,他提了提裤子,看看在远处勉力工作的妈妈,张开嘴唱起歌儿来。他有一副遗传自母亲的好嗓子,但是又没有带上靛羽平日里歌唱时那些挑逗的花腔,纯净的童音象月下的银丝,自他的喉间升向夜空,飞过湖面,在山间传扬回旋:
我用飞羽蘸着泪水,
为美丽的姑娘写下绵绵情话。
可是有一天我的羽毛失去光泽,无人看顾。
妈妈,带我回家。
我怀着青春与热血奔赴战场,
在烽火硝烟中争夺功名与荣华。
可是有一天我折戟沉沙,血染枯草荒原。
妈妈,带我回家。
我激荡宽大的双翼飞越天际,
以为自己可以拥抱群山之巅的朝霞。
可是有一天我被太阳烤干了肌肤血肉,
妈妈,带我回家。
翎毛不懂得歌词的含义,唱起那些“绵绵情话”“折戟沉沙”的字眼来也不带感情,但是歌曲里有某些情绪是可以超越语言的。副歌的咏叹部分被他那清亮的童声咏唱的饱满又高昂,直击人心。林椎的人生虽然只是刚刚开始,还未曾经历人世间的沧桑与痛苦,但是一样体味到了歌中那种疲惫的灵魂在生命尽头的时候,一心要回忆人生最幸福无忧的凄切呼唤。那是林椎和翎毛一世都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母爱与家——林椎的心房被歌声涨得满满的,有一股温热的东西妨碍了他的眼睛,让他没法再看着翎毛。他转过头去看那两个大人,见老爹似乎不太愿意听他们唱歌,已经远远的登上了飞船的舷梯去关闭仪器,只在舱门边露出半个身子。而靛羽埋头在充气帐篷的一端,身体轻轻抖动,仿佛在努力地展开一条睡袋。
林椎悄悄拉了拉翎毛的一束飞羽,低声说:“别唱了,你妈妈都哭了……”
第5章
林椎虽然只是个九岁大的孩子,但是见多识广的人生经历让他比同龄人老练的多。靛羽的眼泪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直觉地觉得:两个大人们之间,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们。带着孩子式的好奇心,他开始暗暗地观察靛羽和父亲的举动,期盼着能把这趟又危险又有趣的旅行变得更加刺激。他很快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靛羽好几次背着所有的人,偷偷地察看飞船的减压舱。她察看得异常认真,但是贫乏的知识水平却让她的研究与探索看起来象个笑话。林椎躲在暗处,看她把眼睛贴在门框上一寸一寸地向外看,还极力地把长指甲伸进减压带里抠拉,再也忍不住了,走出来对她说:
“阿姨,这扇门只有在太空中才能打开的。上面没有缝儿。要是有缝儿,整个飞船在太空航行里,早就被真空压扁了。”
靛羽被吓了一大跳,脸色煞白地转过头来,低头看见是他,才松了口气。她迷茫地听着他解释,有些不解地小声问道:“在太空里……又怎么开呢?”说着,又摆弄着门扇,“连个把手都没有……”
林椎听得想笑,老气横秋地回答说:“这是密合电磁门,由主控电脑控制的。要打开它,得由驾驶舱的电脑发出我爸爸的体表密码指令才行。”他看见靛羽完全茫然的神色,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才能让她明白,只好比划着说:“就是我爸爸的虹膜,声纹,指纹三位一体的密码……”
靛羽叹了口气,低声说:“那是很难打开的,对吧?”
她低头离去,林椎有些不解地望着她的身影,疑惑不已,晚上睡觉时就向翎毛问道:“你妈妈研究减压舱,该不会是你们还要跟我家一齐去太空旅行吧?”
翎毛正在打开帐篷暖气片,以抵御卡玛丘山谷中的寒气。他总是在林椎爬进睡袋里以后再做这件事,好让林椎能尽快地将身体暖和起来。听见林椎问话,他惊喜地抬起头来:
“真……真的?”想了一想,又问,“那我的哥哥姐姐们呢?”
“呃,是我乱猜的。”林椎舒舒服服地窝在暖烘烘的睡袋里,看着翎毛扑腾着爬上帐篷顶上的吊床——飞人因为长着翅膀,所以平时只能睡在悬空的地方——沉思着说:“我爸一直是做独家生意的,从来不要搭档。”
翎毛束好翅膀,搭拉在吊床的两侧,沉默地在身上裹了一条毯子。他习惯了困顿无告的生活,对于快乐的时光带着本能的疑惧,因此当幸福的幻影倏尔出现又破灭的时候,也并不多么失望。倒是林椎感觉到了他的逆来顺受,有些不安,开口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
“没关系的,我以后还……”他说,说了半句又住了口。以后……又能怎么样呢?他辗转过许多星系与空间站,认识过许多的朋友,聪明的,活泼的,狡猾的,暴燥的……但是在他孤独的星际流浪之中,所有的相识与相处都是那么的短暂,象梦一样的逝去,现在他连他们的面容也记不清爽了。
他盯着帐篷里黑沉沉的暗夜,只有一线暗绿在空中若隐若现,那是翎毛的飞羽反光。林椎呆呆地想:离开了羽人星球,他也许就再也没办法攀附着这对翅膀,一起自由自在的飞翔了。
这回轮到翎毛感觉到他的孤单,从床上伸出头来安慰他了:
“没关系,我会长大的。”他在林椎的鼻子尖上鼓了鼓翅膀,“将来我的翅膀长得很大很大的时候,我就能追上你家的飞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