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咝……呃……"
疼痛仿似钻进了骨髓, 陆萦的右足被兽夹死死衔住, 这兽夹比寻常见的还要大上许多,多半是用来擒林间野兽的,方才分了神, 才不甚踏进这草丛里。
锋利的齿轮直接扎进血肉, 愈发紧了, 陆萦脸色霎时惨白, 暗红的血顺着铁夹滴在雪地里, 格外骇人。
她缓缓蹲下身子,可一人之力实在是无计可施, 四周静谧到可怕,不见一人, "……有人吗?!"
无人应答, 定时是方才骑马走得远了,把碧落都给甩了去。
兽夹越来越紧,陆萦强忍着疼痛, 额间已不住地冒着冷汗, 靴袜都被鲜血染透,刺痛感让她越发无力,时间一长, 假若这兽夹伤到骨头,她这右足也算是废了。
"有人吗……碧落?"陆萦跌坐在雪地里,闭着眼紧咬下唇,死死扛着这痛苦, 喊出一句话,甚至都要使尽浑身力气:"有人吗!"
一遍遍,依旧无人回答,空荡荡的山林里,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她伸手想去掰开那兽夹,终是徒劳无功。
正在她束手无策间,听得不远处的草丛里有细碎响声,陆萦耳力很好,再加上心思缜密,再细微的动静也逃不过她的双耳。
"谁?"短促而有力的质问,陆萦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倘若是手下的兵士们,定不会在暗处蛰伏这么久,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陆萦习惯了明枪暗箭的军营生活,从来习惯了做最坏的打算,她右手已慢慢摸到腰间匕首,"出来……"
原本细微的声响竟完全消失了,陆萦神经紧绷,低头又望见自己右足鲜血汩汩,血流不止,她皱眉苦笑,倒真是命里的劫数了。
沉寂,直至陆萦头脑因疼痛有些恍惚之时,草丛里忽而闪出一个紫色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到了她的身后,朝着陆萦颈间脉搏,横掌一劈。
待陆萦还来不及反应,她身子就猛然往后一仰,正好倚在那人怀里,所幸这一掌劈得并不算重,陆萦并没有立即晕厥过去,她只是浑身发麻,晕晕沉沉之间,仰头好像看到了一双凤眼……再后来,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萦儿,萦儿!"
左列与陆康赶到时,陆萦一条腿已是躺在了血泊里,有只血迹斑斑的兽夹,被扔在了一旁。
"怎会这样?一群饭桶……"陆康迁怒于众人。
左列仔细检查了陆萦的腿伤,这伤口明显已经被包扎止血了的,他弯腰将陆萦打横抱起,扭头对陆康道:"已是止了血,我们这就回去。"
陆萦被这动静惊醒,睁开眼时,左列正横抱着她,急匆匆地往马车跑去。
"萦儿,没事了,没事了……"
她完全无视了左列的安慰,也忘却了疼痛,她记得那双凤眼……陆萦不住地回头看着,却只剩下白茫茫的雪地,可她的目光似乎还在不断搜寻什么。
"你们……你们可有见着……一名女子……"她气息虚弱地问着左列,"紫……紫色衣裳……"
"未曾看见……对不起,我们不该扔下你一个人。"
陆萦依旧死死盯着身后的路,盯着每一簇草丛,不可能……她忘不了那双眼睛的,曾经那双眼睛是怎样含情脉脉注视过她,她永远忘不了,还有那兰草的香味,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却。
"她还没死……"陆萦呢喃自语,纵然那女子蒙了一层面纱,但眼睛不会骗人,身上的味道更不会骗人,那股清幽冷香,只有她才有。
想到这里,陆萦就和封魔了一般,她奋力挣扎着,低吼道,"放我下来……"
"什么?"左列一头雾水。
"放我下来!"
陆萦使起蛮劲来,没人能拗得过,左列又怕这一番折腾会再次弄裂伤口,只得依着她,放她下来,谁知陆萦一下地便要往回跑。
她拖着一条腿,似乎都忘记了疼痛,踉跄着往前方移去,吓得陆康赶忙掺稳她,"都受伤了还这样折腾……你要去寻什么?"
陆萦不答,只是歪歪扭扭一个劲地往前走着,直走到自己受伤的地方,看到那被撬开的兽夹,以及自己腿上完好的包扎,陆萦四下张望巡视……刚刚所来之人,一定是她!
雪地里的脚印一片混乱,早已看不出线索。
"顾青盏……顾青盏!"绝望过后的第一抹希望,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歇斯底里,陆萦朝四周的树林里大喊着她的名字,"……顾青盏,你出来!"
陆康听到这三个字,脸色突变,他扶着陆萦的肩,就好像要去唤醒她的意识一般,"萦儿!你别再这样……她已经死了!半年前大漠的那场风暴,她已经死了!"
前去大漠寻人的士兵都被那场风暴卷得尸骨无存,她一个身负重伤的女子,怎还可能有活路,更何况她还身中剧毒。
"萦儿……忘了她吧……"
最爱的人,怎会忘了。
"她没死!"陆萦猛然推开陆康,软瘫的身子倚在一旁的树干上,以作支撑,她双眸泛红,语气里满是指责,"你答应过我的,要带她回来,你骗我……你别想再骗我……"
"萦儿,别这样好吗……我们回去再说……"
陆萦顺着树干缓缓滑下,无助地坐在雪地里,屈起腿,双臂环抱着膝盖将头埋在其中。恍惚间,她看到包扎自己伤口的紫色绢布……
紫色?紫色……有些模糊的记忆在陆萦脑海中掠过,可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可明明又觉得这样眼熟。
"这个……好像在哪见过?"
碧落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嗳,今日买花灯的时候,摊前围着几个道姑,着的正是这个颜色……奴婢还纳闷,她们修行中人,为何还要买花灯呢……"
此时,陆萦也豁然开朗,那一行人正是穿着紫色道袍,她突然拉了拉碧落的袖子,急促问道,"你可看见一位蒙面的女子……"
碧落摇头,"奴婢没有看真切,难道……",说了一半碧落又不语了,心想着,小姐定是思念成痴才会出现这般幻象,毕竟,她曾把一青衣女子也认作了顾青盏。
"确实有一蒙面女子……"左列站了出来,他仍记得,当时那女子迟迟站在摊前不肯离去,最后还被小贩给赶了去,"看装束打扮,想必她们都是云修观的弟子,云修观在洛城也有些年岁了……"
"云修观……"陆萦念道。
"你是要寻人么?"
想到方才的情景,陆康解释道,"原是交好的朋友,半年前失去了踪迹,也不知生死。"
第54章 诉衷肠(七)
雪后初晴, 云修山依旧青烟缭绕, 一片祥和。云修观自成立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在洛城也极具名望。顺着羊肠山路蜿蜒而上,山腰处, 有两个年轻女冠正清扫着厚厚的积雪。
见不远处缓缓走来了一紫衣女子, 为首的女冠且放下手中的扫帚, 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玉离你怎的才回来?城里瘟疫闹得正厉害, 听说死了不少人, 你还敢乱跑,师父正找你呢……”
那蒙面女子只是漠然颔首, 又安静着径直进去了。
道观里的生活向来枯燥,这两个小女冠又是刚入门不久, 心便浮躁了些, 私底下有些嘴碎饶舌,也算是解解闷儿。
“好好的一个人,可惜是个哑巴。”
“啊?哑巴……”
高个儿女冠点点头, 低声道:“我上山以来, 就从未听她说过一句话……”
矮个儿女冠仔细一想,好像确实如此,想来更是奇怪的是, 也从未见她摘过面纱,“这个……说来也是,我进观也一月有余了,竟不知道她的模样。”
“莫不是……”高个儿突然挤眉弄眼起来, “莫不是是个哑巴,长得又丑,嫁不出去才……”
“你莫要再胡说了!”矮个儿小女冠倒是乖巧,“师父教导我们要修身养性,切不可想些乱七八糟的。”
*
夜幕临。
陆萦再醒来时,已是躺在将军府塌上,睁开眼,便看见了父亲的一头华发,许是因为白日里的疯狂,陆萦一开口便是低沉嘶哑,说出一个字都那样艰难,“爹……”
一天都泪痕未干,双眼早已红肿得如核桃一般,瞧着陆萦憔悴不堪的模样,陆元绍眉头早已紧锁成川字,替她擦了擦泪,又垂首叹气摇头。
“萦儿……”纵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陆元绍再了解陆萦不过,女儿性格随自己,却远比自己还要来得犟,否则,也不会因为楚钰之死,四年都不曾对自己说过一句话。
“爹……她还活着……”
听女儿醒来时嘴里吐出的第一句话,陆元绍只觉得心酸,往事就像牢笼,将她死死禁锢在回忆里,“一切都会过去的,萦儿……”
没有人会信她的,就连陆萦她自己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思念成疾,可明明就似看到了她的眼睛,就算是幻觉在麻痹她,为何不能麻痹得再久一些?
那眼神不断在自己脑海闪过,有时候,一次双眸的对视就足矣,一定是她,当陆萦头脑清醒之时,心中就越发的笃定,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女子有那样的眼神,只有顾青盏,只有她。
“云修观……”陆萦呢喃,恍然记起左列对自己所说,她掀开被褥就欲下床,这才觉得腿伤疼痛刺骨。
陆元绍眼疾,立刻援手搀住陆萦,“你这是作何?!”
“爹,我要去云修观,我要去找她……”
陆元绍一咬牙,“萦儿你醒醒吧……她已经死了……”,一直以来,他都不愿对陆萦说这句话,但是若是陆萦自己不肯放过自己,谁又能帮她?他真的不想让女儿一生都带着这个心结,长痛……不如短痛。
“她没死!”陆萦枯黄的面容上写满坚定,“看不到尸体之前,她都没死……”
“你!”陆元绍怒气攻心,却又强忍着压到心底,“你给我好好养伤,一切等到伤好了再说!大夫说你这腿伤一月都不能下地……”
“爹,就这一回,再迁就我这一回……”陆萦深知陆元绍吃软不吃硬,便让步道,“假若再找不到,我便当她已经……死了。”
“萦儿,你可曾记得,爹当初派了五百轻骑远走大漠,替你去寻她,换来的却是五百士兵的尸骨无存,整整五百士兵啊……我们的性命重要,难道众将士们的性命就不重要?萦儿,别人可以糊涂,可是我们不能糊涂,爹知道有些事情一时接受很难接受……但我们必须要去面对。”
当初动用兵力去大漠寻人,一连五百人消失的形影无踪,确实是因为她的一己私欲才弄得军心动摇,陆萦黯然,“这一次,我自己去……”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你一心想要找她,爹也阻拦不了你,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结果,五百人都逃不过的那场风暴,她一人能逃过吗?”
陆元绍只是不希望陆萦再这样无谓地挣扎下去,“……你何苦这样来折磨自己!”
“可是,爹当初也不是为娘白了头么?”陆萦抬头,眼眶依旧泛着红,“最后一次,让我死了心也好。”
接受是一回事,而忘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便不会有结果,陆萦也从未想过去忘记。
“可你还年轻,不该步爹的后尘。”
但命运总是惊人相似。
*
云修观,密不透风的地下暗室里。
顾青盏挽起衣袖,白皙的手腕上遍布青紫的经络,几乎蔓延了整条手臂。
一双干瘪的手从暗格中取出一个瓷盒,揭开盖,一条通体晶莹的玉蚕卧于其中,似是见了光有些不适,便蠕动了几下。
顾青盏将手腕置于瓷盒旁,那玉蚕就似能懂人心一般,缓缓爬上了她的手腕。忽而,顾青盏觉得疼痛蚀骨,她知玉蚕已经开始吸血了,纵然疼痛百般难耐她也不言一辞。
渐渐的,她手腕上经络的颜色慢慢淡去,一切又趋于正常,只是那玉蚕早已从晶莹透亮,变成一团紫红。
许是命不该绝,顾青盏原以为流沙之下,等待她的定是无边炼狱,可当她醒来时,却是宁静的地下墓室,恰遇上正在闭关修炼的云修派掌门,也就是眼前的寻阳真人。相传那墓室是云修派的起源之处,也是历代云修掌门的修行之所。
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倘若不是遇到了云修派,没有这条玉蚕,她顾青盏岂能活到今天?
只是这玉蚕也是治标不治本,她如今,也只不过是无用的“苟延残喘”罢了。
“离儿,你可考虑清楚了?”寻阳真人又问道,她初次见这女子时,甚是惊异,从耳鬓到嘴角一条长长的疤痕煞是骇人,虽满面戾气,可却生得眉清目秀,气质如兰。
怀着恻隐之心,寻阳真人将顾青盏带回了洛城云修山,更奇的是,从大漠到洛城,这女子尚未开口说过一句话,自是不知道她的名姓与来处,寻阳真人索性就赐了她个名字“玉离”,玉字辈系云修派第四十二代弟子,虽寻阳真人明面上未收她为徒,其实心里早已是默许了的。
真人已近花甲之年,照顾自己就如同照顾女儿一般,顾青盏一直心存感激,她微笑着低垂了眼眸,还是摇了摇头。她心中知晓真人一心想收她做关门弟子,抛去一切世事纷扰,安心做个女冠,修身养性,将来继承这云修派。
但顾青盏自知她此生杀戮无数,如今踏进这清净之地就已觉罪孽,又有何资格去佯装一副圣人的模样,今后去训诫他人。
寻阳真人也微微摇着头,如今大弟子之席一直空缺,论修行灵根,玉离实在是不二人选,只是无奈她却有解不开的心结。
“师父!”屋外那女弟子的声音有些冒冒失失,“将军府来人了,要见您……”
顾青盏脸色徒然一僵。
寻阳真人依旧淡然自若,“哪个将军府?”
“城北左将军。”
*
“原是左将军驾到,贫道真是有失远迎。”
左列忙弯腰行礼,云修观在洛□□望还是有的,就算是达官贵人也都是礼让三分,“哪里哪里,冒昧叨扰真人还请包涵。”
寻阳真人看士兵们将道观围得水泄不通,便知左将军此行并不简单,“只是将军,云修山修行之地,见不得这些刀枪兵刃,还请您都撤回山脚去。”
陆萦此时腿脚不便,一身男子装束坐在轮椅之上,也不说话,只是四下打量着周遭。她道顾青盏还活着,陆元绍与陆康只觉得她在胡闹,如今肯帮她这忙的,也只有左列了。
左列低头看了看陆萦,这恶人还是由他自己来做比较妥当,便胡诌道:“昨日我府上来了盗贼,偷了朝廷要紧的信物,我听闻那人奔着云修山来了,不得已才将云修山给层层包围,搜查一番。”
“左将军的意思……是我这观里的女冠们偷了去?”寻阳真人在洛城向来德高望重,左列这样说,岂不是把云修派置于偷鸡摸狗的苟且之列,她听了心中自然不平。
“不不不……我们也是担心真人的安危……”不论怎样说都只是个幌子,行军打仗左列在行,言语饶舌他可玩不来,也不管人答应不答应,早就命人搜查了起来。
女冠们一一被聚集到堂前,陆萦的眼神又巡视了一圈,的确是这样的紫色道袍,但是却独不见那日的蒙面女子。
此时有士兵前来通报,同左列小声耳语。
“人都在这了,可有看见?”左列弯腰在陆萦身畔轻声问道。
陆萦摇头。
“许是你那日真的……看错了。”左列早从陆康那有过耳闻,那女子半年前便去世了,怎又会突然出现在洛城。
陆萦并未反驳,举目望着堂前被供奉的神明,思绪反而远了……
其实这世间骗人最深的,当属你们这些神明吧。
“阿盏,我要与你……携手白头。”
犹记得湖心的花灯神,或许她们曾虔心许下的诺言,只不过是神明间的笑谈而已。
“萦儿?”左列见她痴痴出神。
“回去吧……”陆萦晃了晃神,轻叹。
这样轻易说走,左列都不敢相信,这还是当初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顾大小姐吗?
殊不知,陆萦心中自有她的打算,她今日上云修山,只不过为了证实心中猜想,假若那蒙面女子如自己所想正是顾青盏,那今日断然会看不见她身影……
因为陆萦知道,只要是顾青盏不想见她,纵使自己翻遍洛城也觅不到她踪迹,顾青盏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就有如她当初一走了之,音信全无。
她越是逃避,只会让陆萦越发肯定,那日鼻尖闻到的兰草香……阿盏,我知道一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