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诉衷肠(八)
左列自小认识陆萦,也知她的性子向来恬淡, 极少见她像狩猎那日那般失态, 他倒是好奇, 陆萦口中苦苦要去寻觅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来头?
想问但却又不敢问,他怕自己这一问又揪起陆萦的痛处, 只怕她到时候会愈发讨厌自己。左列也不知为何,这世间清丽的女子这样多,陆萦亦不是最美的, 可自己却独欣赏她, 就连她拒人千里的模样,也是喜欢得紧。
下山, 陆萦再坐这轮椅就多有不便, 左列见是机会到了,急着献“殷勤”,他拉起陆萦的左臂就绕过自己的脖颈, 揽着她的腰稍稍一抬, 就将她打横抱起, 她很轻,瘦的就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陆萦本想拒绝, 无奈自己这腿伤着实有碰不得地,看仅有几步路的距离,就任由着左列将自己抱回马车。
左列将她放下时,却没有立即收回手, 反而弯着腰虚抱着她,问,“折腾来折腾去的,也不给我道声感谢么?”
陆萦挡开他的手,并没有回避他的对视,可眼神里却总带着别人无法企及的距离,这一点,倒是同顾青盏像极了,“今日,有劳你了。”
左列依然不依不挠,陆康对他说过,对待他妹妹,必须要有水滴石穿的精神才可以,“你倘若肯对我笑一下,赴汤蹈火我都愿意去做。”
陆萦只是瞟了他一眼,便半眯着眼养神,再也不说一字。
浩浩荡荡的军队蛇形下山,顾青盏立在藏书阁楼之上,一幕幕看得分明,不知不觉便痴了。陆萦依旧一袭男装打扮,在这白雪红梅的时节,像极了她们第一次在慈恩寺见面时的场景……这一晃,便是五年。
如果当下足够美好,谁又会想总是怀念过去,于顾青盏而言,她此生中最美好的……是那个叫阿萦的女子。五年前第一眼见她时,便将她那时痴傻的模样印在了脑海,就像是冥冥间注定的羁绊。
每天都惦念着同一个女子的名字,甚至甘愿默默在背后守护她。顾青盏只能活在过去,活在那段酸楚大于甜蜜的回忆里,她没有当下,更没有将来。
每晚她卧在塌上时,闭上眼,喜欢回忆陆萦对她说过的每一句情话,不管真真假假,她都喜欢。想象陆萦环抱她时的温暖,想象她曾经叫自己阿盏时,也会害羞的模样。
“阿盏,我爱你。”
有时候想忘却一切,但却又舍不得忘却这一切,如果可以一直活在记忆里,那该多好。
今日抱走陆萦的这男子,顾青盏却是认得,那日在林间狩猎之时,陆萦受了伤,这男子也是这般形影相随。
目送陆萦离去的车马,顾青盏却仍踟蹰在阁楼上不忍离去,若是再过三五年,陆萦还会这般执着为她吗?或许,她的世界里没有顾青盏,会更好过些吧,像寻常女子那般寻个门当户对的夫君,相夫教子。
自己的出现,从来都是多余。
“离儿?”寻阳看着痴痴伫立的顾青盏,轻声打断她的思绪,自从那日她下山以后,整个人便开始魂不守舍一般,“你的心结,或许我能替你解开。”
半年来,顾青盏从未在外人面前开口道过一句话,她微微抬头,淡然问道,“人这一世,该要遵循本心吗?”
她目光清冷,丝毫看不出喜怒,寻阳真人阅人万千,这样的眼神,若非冷血至极之人,便是用情至深之人。
*
洛城的瘟疫仍在肆虐蔓延,城南一片已尽数感染,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屋门紧闭,虽临近年关,却丝毫不见年味。
也正因为这场瘟疫,郑召的南征计划不得不一拖再拖,羽国政权虽已巩固,但大郑元气也逐渐恢复,天下一分为二的局势,愈发难以打破。
战争,瘟疫,人祸,天灾,民不聊生。
云修山每日上山的香客越发多了,这场瘟疫使得洛城人闻风色变,众人纷纷上山祈福,求神庇佑。
香客人来人往,未料这疫病竟传上了山,起初,只是观里有几个女冠有些咳嗽,众人只道是受了寒,再后来,直至她们双眼发青,身上遍布红疹,众人这才知道观里也染了疫,霎时间人心惶惶,索性就闭了观。
顾青盏正陪着寻阳摆弄一局残棋,正在这时,一个小女冠一路小跑,还带着哭腔前来通报 ,“师父!师父!玉璇师姐……也快不行了……”
寻阳自掌派以来,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一晚上便因恶疾去了两个弟子,她眉头紧皱,“罪过,罪过……”
顾青盏继续思忖着那盘残局,无动于衷地一人下着,生死她向来看得淡,从踏入三晋会的时候开始,她就早已徘徊在生死的边缘。寻阳看向一旁仍安之若素的顾青盏,同门师姐妹一场,她竟无半分恻隐之心,此女子性情绝非凉薄一词可以形容。
冷血至极却又用情至深,寻阳并未看错顾青盏,这就是她。
道起心狠,没人能比得过三晋会的人,顾青盏原以为自己早就练就了一身心狠手辣,直至遇上陆萦,她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人,自己见不得她受半点伤害,在她面前,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是微不足道。
虽是她半年前远走大漠,但从她背叛三晋会,从她千里迢迢赴往北疆,再遇陆萦的那一刻起,其实内心早已坚定,顾青盏深知自己时日不多,让她再自私最后一回也好,无论如何,她余生都不想再离开陆萦……即使是一厢情愿的暗中守护。
那日,她尾随陆萦前去林场,却遇陆萦误踩兽夹,见她忍痛跌坐在雪地里,却又只身一人求助无望的时候,听着她的声音,顾青盏直觉肝肠寸断,终是忍不住出了手。
顾青盏时常祈愿陆萦可以忘了她,可自己却舍不得抹去一丝有关她的回忆。如今,陆萦已知道自己在云修山,依她的性子,定不会就此罢休,终是会再次寻上门来。
“师父……”顾青盏揭下面纱,眉目清秀的脸庞上一条煞气满满的疤痕甚是醒目,她黯然垂首,思索片刻方才继续说道,“我本来自三晋会,这一生杀戮无数,怕是与道门无缘,今日就此请辞下山。”
寻阳甚是惊异,当初她救下顾青盏时,便发现这女子身中奇毒,多亏得云修玉蚕续命,“即便你不想入我道门,可你身负剧毒,也是离不开云修山的。”
“我去意已决,多谢师父救命之恩。”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既已知错,便是有道根的,你曾问我该不该遵循本心,既不知如何抉择,那为何不从头开始?”
顾青盏缄默不言。
“我这里有一套内功心法,习成之后,自会斩断一切贪嗔痴念,忘却世俗纷扰,你可愿留下来?”
忘却一切,从头开始。
“命中注定的,我不愿忘却。”顾青盏抬头回道,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她本就一无所有,又怎会愿意忘却一生中唯一值得怀念的回忆。
“今日为时已晚,明日再走也不迟。”寻阳叹息摇头,如此冥顽,看来始终不是同道中人。
“今后你生死由命,也莫要再叫我师父。”说罢,寻阳拂袖而去。
晚间,风雪又开始肆虐,呼啸的西风,让顾青盏忆起夜里大漠的狼嚎,她注定孑然一身,与之相伴的亦只有这些。徒步经过大殿时,她听闻两个守夜的小女冠正在那窃窃私语。
“玉璇师姐真的不行了……”
“今日我下山抓药时,街上到处都是染了疫病的人,可骇人了,城里的大夫们也束手无策……”
“那么多大夫竟没有一人会治吗?”
“会治便早就治了,将军府的三小姐也不知为何染上了这病,现在花重金满洛城寻医问诊,也不见起色。”
“我也是听闻了,今日将军府还遣人来求平安符,那丫鬟又哭又闹的,我便放她进来了。”
顾青盏耳里虽好,无奈屋外寒风呼啸,并未完全听得真切,倒是依稀听见了将军府小姐染了病……不觉浑然一惊。
两个小女冠本是在低头密语,说得认真,忽然,门猛地被推开!二人刚一回头,便看见顾青盏站在她们面前,恍似突然出现一般,俩人吓得直用手抚着心口,嗔责道,“大晚上的也不敲门……”
“哪个将军府?!”
顾青盏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那两个女冠就更吃惊了,“你……你竟是会说话的!”
“我问你哪个将军府!”顾青盏目露寒光,眼神凌厉。
两人见她的气势就如同索命修罗一般,自是惊吓,缓了好一会儿劲,才吞吐着:“……是…陆…陆将军府。”
“谁…染了病……”陆家的小姐还能有谁,顾青盏明明是听到了,却禁不住问,因为她心…乱了。
“陆家三小姐。”
上次见她时,除了腿伤明明一切尚好,怎的会……顾青盏夺门而出,稍稍运功,瘦削的身影就消失在一夜的风雪里。这疫病的症状她见过,不消几日就能夺人性命。可是有韩真在,怎会束手无策?堂堂一代神医,真是徒有虚名。
顾青盏此次再下山时,早已是哀鸿遍地,这才多少时日,就再不见当日人声鼎沸的光景,垂死挣扎的老人小孩伏地而行,竟真像是人间炼狱一般。“姑娘,救救我吧……”
木若无睹,视而不见。
踏过积雪的青石板路,顾青盏望见远处有几支军队正派发着救济药材,人群黑压压地往前挤,无一不是双眼发青、满面红疹,布施的士兵也皆蒙着面,严捂口鼻,顾青盏瞧这几人的装束,却认得他们是陆家军。还有几位士兵正沿街贴着告示,待一行人走远,顾青盏这才上前一看,竟真是在重金求医……
*
“小姐,告示都贴出去了。”
陆萦呷了一口茶,点点头。实非迫不得已,她不会出此下策,半年来,所有人都告诉她顾青盏已经死了,可陆萦却觉得她在自己身边一般,从未离去。
“她……真的会来吗?”碧落小声问道,毕竟五百轻骑都无一生还,顾青盏当时伤成那样……还有机会活着么?但碧落心底却是希望顾青盏活着,至少自己心里可以好过一些,陆萦虽明面上没责怪她,但她每每看见陆萦魂不守舍的模样,自责得很。
其实,陆萦远没有她面上看起来那般沉着,她不知道,她心底比任何人都要不安,顾青盏仍是迟迟没有出现,她真的还活着么?陆萦揉了揉额,有些疲惫:“碧落,你遣人散布出去,就说将军府的三小姐……快不行了……”
“这样…”碧落有些犹豫,虽说是谣传出去,但这样说总归是不吉利的,万一真的有个三长两短……
“我让你去,你便去!”
顾青盏,如果你还活着,怎能这样心狠……
晚间,陆萦辗转躺在床上,夜不成寐,等不到她的消息,每一日都是度日如年。陆萦不敢睡,她怕又像上次那般,迷迷糊糊看到她的身影,却不知是真是假。
风吹打窗棂,发出簌簌声响。房间里烛火摇晃,陆萦朝里侧?6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宰牛皇指ё耪聿啵湛杖缫玻背T诿卫锟醇饲嗾稻驼庋稍谒纳聿啵潘Γ渭г诨忱铮欣疾莸能跋恪?br /> 人为何非要走到那一步,才知悔恨要去挽回,就像是要等到永久失去之后,才明白多么难能可贵。
已过子时,屋外的风雪声也小了,连续几夜未睡,陆萦早已是晕晕沉沉,仿佛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原以为是碧落,可却听不到脚步声,陆萦此时心里骤然一紧,尔后又听到门轻掩上的声音……
陆萦缓缓闭上眼,心却狂跳不止,直到淡淡的兰草香味若有若无地在鼻尖扫过,惦念一个人,连她的气息都是刻骨铭心的。
第56章 诉衷肠(九)
漆黑的夜,顾青盏卷着屋外的风雪, 轻推开门, 屋内灯火昏暗摇曳, 蜡炬就要燃尽。
看着床上侧卧的背影,顾青盏觉腿就似灌了铅一般,跨出的每一步都是那般沉重, 她这一生都是飘零无所驻足,从不害怕孤独的她,而今却常在夜里哭泣……从动了情的那一刻起, 她就早已不是原来的顾青盏。
八仙桌上半摊着一幅画卷, 一旁的茶水已尽凉,顾青盏微颤着手展开那幅画卷, 看见熟悉的眉眼跃然纸上时, 她早已默然泪崩,泪水顺眼角滑落消失在面纱之下。四年前,自己曾紧握她的手教她执笔作画时的光景, 就恍若发生在昨日, 她垂首泪滴答滴答落在画卷之上, 绽出一朵朵暗色的花。
“陆家小姐快不行了……”
顾青盏恨命运,从未像如今这般恨过, 她偏首望向陆萦,上天让她们爱而不能,那她放手便好,现在又为何再这样来折磨她们。
扬手拨开朦胧的纱帐, 她日夜惦念的女子就在眼前,可现在除了无语泪流,却不知还能做些什么,自己死十次尚不足惜,她只求陆萦可以好好活下去。可如今……顾青盏坐在塌前,望着陆萦松散了一背的青丝,终是忍不住探手轻抚,昔日为她挽髻描眉的日子,再也回不去。
顾青盏偏头拨了拨她鬓角的青丝,露出她苍白的侧脸,比半年前更瘦了。
即便看不到她的脸,也早已感受了到她的气息,陆萦虽闭着眼,泪却早已打湿方枕,当感觉有微凉的手背轻抚过自己的脸颊时,陆萦缓缓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已不似先前那般光滑细腻,这陌生而熟悉的温暖,让陆萦握得更紧,这一次,她再也不会放手了……
当两人白皙的手掌再次交缠在一起时,顾青盏紧紧回握着陆萦的手,这一刻她奢求了太久太久……她咬着唇边仰头不让眼泪再掉下来,人生本就苦短,就让她遵循自己的心,再自私一回。
“阿盏……是你吗?”陆萦深夜里的一声叹息,闭着眼就恍似梦中的呓语,但是这一刻她比谁都要清醒。
听到她唤自己一声“阿盏”,顾青盏此时再也抑制不住哽咽,夜里细碎的哭泣声直直凄凉到人心,她深吸了一口气,费尽心力吐出口的,却是一句句支离破碎的话语,“…阿萦…是我…是我…”
待陆萦转过身支起身子时,已是泪流满面,她依旧遮着面,但这双已然哭得红肿的眸子,这一生都让自己魂牵梦绕。见过她流泪,也未见她这样哭过,这半年来,陆萦在梦中经历过无数个与她相见的场景,却从未像今晚这样,凝望着对方,像是有流不尽的眼泪。
一切的感情,早已明了在她们的对望间。
“顾青盏,你好狠……”陆萦牵着她的手越攥越紧,道是自己心狠,顾青盏何尝又不是。
顾青盏只是含泪摇着头,她伸手轻抚着陆萦的脸颊,凝视她的眼神始终不忍离开,如今她的眼中只有陆萦,她也不想再去隐忍自己的感情。
“…让我以为你死了,然后悔恨过一辈子,是吗?”陆萦哭得更甚,她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从容,越是佯装坚强越是让人心疼,“顾青盏,你好狠……”
顾青盏擦不干她的泪,索性将她抱入怀中,如果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陆萦就是她这一世命中注定躲不过的劫,“阿萦,你恨我吧……”
陆萦倾过身子死死搂住她的腰,将脸颊贴在她的肩窝,静静嗅着她身上的兰草香,这一刻能抱着她便是无比的幸福,说到底,她今生仍是有幸的,从爱上顾青盏的那一刻起,陆萦原以为只是一段单相思的开始,她从未想过会有今日,从未想过顾青盏心里也会有她。
“阿盏——”陆萦闭着眼将头蹭进她的颈窝,柔声似水,向来好强的陆萦,如今几乎是以最卑微的语气在恳求,“不要离开我。”
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揪痛自己的心,顾青盏将她环得更紧,热泪沾湿了衣襟,这何尝不是她想对陆萦说的。
“答应我。”陆萦直了直身子,盯着近在咫尺的顾青盏,一生一世的承诺虽然很虚渺,但是她想听,陆萦也深知这样分离的痛苦,她再也承受不来第二次,“答应我,别再走了……”
顾青盏再度用手背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她哭得竟像孩童一般,此时想她病入膏肓,眼泪又决了堤,“傻瓜,我哪都不去了…哪都不去……”
陆萦破涕为笑,注视她良久,正欲伸手去揭下她的面纱,顾青盏却下意识躲闪着。
“阿盏?”
顾青盏抓住她的手,只是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