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萦也回应淡淡一笑,低眉颔首,寒风吹过,湿漉的青石板面点缀着几片残落红梅。
青衫美人浅笑嫣然,转身离去,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檀香夹杂着红梅清香。
陆萦五年前的记忆被再度被唤醒,就好似再遇了多年不见的故人,可明明就只听过她的一曲琴音。
倒是她的笑靥,同多年前一样,温婉如初。
第4章 初相见(四)
“那便是昭王妃……”碧落站在陆萦身旁,眼神依旧紧随着那青毡女子的身影,低声嘀咕着,“可真好看,就和画里的人儿走出来似的。”
陆萦未曾接话,转头却不见了秦言人影,便问碧落:“秦言人呢?”
碧落左顾右盼着,“方才……方才还在这儿啊?”
“我还能跑了不成。”秦言神神秘秘地从红梅树干后走了过来,白底墨靴上还沾了几个泥点儿,他伸手欲要揽住陆萦的肩,却被陆萦伸臂挡了回去,毕竟,她也曾习得一点功夫,虽生在将军府,但陆萦对于舞刀弄枪并无兴趣,只是略懂三招两式,自保足矣。
“陆公子气量可真小。”说罢,秦言朝陆萦努努嘴,“走吧~”
碧落护在陆萦身前,“你想做甚?!”
“带两位公子去见那美人儿啊,莫把好心当做驴肝肺,想救将军,就随我来。”
碧落回他:“看不出你面子还挺大,王妃也有法子见着?”
秦言双手背在身后,先行了一步走在前头,“别看我穷,我还是王府座上宾呢——”
可见过几个座上宾是要走后门的?此人狂妄至极,陆萦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他,沿着一小径越走越偏,碧落警惕:“喂!你究竟要带我们去往何处!别耍花样,否则……”
“小的能耍花样吗?我虽看着糊涂,实则清醒着,在将军府的这几日就好比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三小姐,别以为我不知你寻了两个大块头暗中监视我……我怕还没对你动心思,小命儿就没了。说来我虽是个贼,但也当过几年大夫,断然没有见死不救的理。只是我以一片赤诚对待小姐,小姐却如此对我,真是让人寒心呐……”
自母亲遭暗杀后,父亲的确是安排了两名暗卫在自己身边随身保护,久而久之,陆萦便可随意差遣他们,如若没有这两人,陆萦也不会放心随秦言出府。只是她对秦言的身份越发好奇了起来,两名暗卫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来去无踪,怎会在一名小贼面前暴露?这秦言,怕不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他竟还对昭王妃的行踪如此了如指掌……
陆萦并没有表现过多的惊讶,反而顺着秦言的话,继续道:“你知道便好。”听似不痛不痒的话,却是最具威慑力的威胁。
踩过半融的积雪,一扇红木板门虚掩着,这里是慈恩寺后院,秦言将陆萦带去一间厢房,“三小姐姑且在这喝杯茶候着,待王妃诵经完毕,自是能见着面。”
房间里供着一尊金佛,空气里弥漫着檀木香味,和方才王妃身上的味道极其相似,母亲也信佛,陆萦知道,只有常年礼佛的人身上才有这样特殊的清香。
秦言欲走,陆萦止住他,“你又去何处?”
“你们将军府的内务事,怕是还要我旁听不成?我去外边寻几杯酒喝,暖暖身子。”说完,便大步流星走了。
“小姐,您别担心了。”碧落拉着陆萦坐在雕花椅上,“众人都道王妃宅心仁厚,您今天也是见识到了,礼佛之人一心向善,王妃定是会帮这个忙的。”
周遭安静极了,恍然间陆萦忐忑起来,不管是不是她多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让人生疑,一切似乎自始至终都是在秦言的安排下进行,而这个来路不明的男子既能察觉到她贴身暗卫的存在,定不是常人,陆萦只道是一心想为父亲寻医,才发觉自己太大意了些。
她倏尔起身,“不好,恐是有诈!我们快走!”
陆萦疾步走到门口,正准备开门,却听得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瞬间门被推开,还来不及反应,陆萦便感觉到一把冰冷的匕首径直抵在自己项上!她屏住呼吸,看清了眼前的人,是一位着水蓝襦裙的年轻女子,眼神布满了杀气。只是蓝衣女子身后站着的人,陆萦却认得,是昭王妃。
“进去!”蓝衣女子对着陆萦小声呵斥。
陆萦仍望着顾青盏,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可眉眼依旧温润。
关上门,陆萦被那蓝衣女子用匕首逼到墙边,背死死抵着墙面,“你是何人?!”
“王妃娘娘!求求您了,不要伤害小姐……”看着明晃晃的刀刃架在陆萦的颈上,碧落吓得跪倒在地,又想起多年前夫人的死也是这般,便愈发害怕了起来,嘴中只得一个劲求饶,伏在地面磕破了额头,渗出滴滴鲜血,“别伤害小姐,我们是无心的……”
红梅树下的白袍男子?顾青盏细细打量着陆萦身形,凝视着她的隽秀眉目,面相似是有几分相熟,但语气略带疑惑:“小姐?”
面对她的打量陆萦毫不闪躲,生死之间却有说不出的从容,“回禀王妃,我乃定西将军庆安侯陆元绍幼女陆萦,而今冒昧求见,只是有一事相求,并无冒犯之意。倘若王妃不信,我腰间有将军府令牌为证……”
蓝衣女子在陆萦腰间摸索一番,果然寻得了一块令牌,交于顾青盏手中。
一副风流男装打扮,张口语出却还真是玲珑女声,顾青盏不语,走到陆萦面前,又看了看她的眉眼,伸手替她摘下了头上的冠笈,三千青丝顷刻散落,女儿家的媚态尽显无疑,“庆安侯陆将军……京都第一才女楚钰可是你母亲?”
“正是。”陆萦微微点头,继而又说:“十岁那年,小女有幸见过王妃一面,当日您在先皇寿诞抚琴一曲,正是母亲遗作,不知王妃可还记得?”
“不过几年未见,都这么大了……真是像极了你母亲。”顾青盏又对那蓝衣女子说道,“映秋,这是将军府的陆三小姐,不得无礼。”
“娘娘!”
“映秋,还不道歉谢罪。”
“是,娘娘。”
“该是我们谢罪才是,如此冒昧,惊扰到王妃了。”
顾青盏莞尔,笑意总能温暖人心,“你一个女子,作何这种打扮?想来你如今也十五六岁了,还同以前一般顽皮,论沉稳你倒不太像陆夫人。”
想起母亲,陆萦心里空落落的,“母亲是京都有名的才女,陆萦自是比不上的,今日为了出府求见王妃才有了这副打扮,实属无奈,小女有一事相求,还望……”
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了仓促的脚步声,陆萦听声辨人,至少有十几个。
哐!门被狠狠推开!
第5章 初相见(五)
哐!门被狠狠推开!
接着走进一个身着金丝蟒袍的男子,披一张鹤氅,袖摆生风,还夹杂着几片飘雪,寒意伴着冬风瞬间席卷厢房,暖意全无。
“王爷?”看清来人,顾青盏的锁眉这才舒展开来,“现在理应是早朝时间,王爷怎么……”
“看来爱妃不太欢迎本王……”郑召答道,一眼便看到了顾青盏身后站着的陆萦,披散着青丝明明是女儿神态,却袭了一身男装,他一面朝陆萦走过去,一面朝兵士们使了个眼色,十几号人开始在房间里搜查起来。
“王爷如此大动干戈,所谓何事?”
“前几日本王出兵鹿山着了埋伏,众将士背水一战却还是让几个反贼跑了,今听闻他们潜往慈恩山一带,本王惦记着爱妃安危,顾来排查一二,如今世事动荡,爱妃还是少出门为妙。倘若有个差池,本王也不好与丞相交代。”
“有劳王爷费心,臣妾明白。”
“爱妃明白便好。”
为首的将领在郑召耳畔低语:“王爷,什么都没有。”
“你们先退下。”郑召说罢,继而紧盯着陆萦。
面对一连串的惊_变,陆萦一头雾水,但能看出来,昭王把目光锁定在她身上,而且越靠越近。正不知如何应对,陆萦觉察到自己掌心被人牵住,不知为何,微凉的指尖竟让她觉得有丝丝暖意。
“别害怕,这是王爷。”顾青盏笑握住陆萦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又与郑召说:“不知王爷可还识得她?”
郑召剑眉一挑,摇摇头。
“回禀王爷,小女乃是庆安侯陆将军幼女陆萦。”陆萦行了一礼。
“映秋,沏壶热茶,好给王爷暖暖身子。”
寒目凛然,眼前这位身段颀长的男子便是昭王,东征西战,功大于天,陆萦对他的了解并不多,但知道昭王是众王爷中声望最高的那位。当朝天子软弱,国土四分五裂,硝烟从未止过,有权势便就有机会,永安殿里的那张龙椅,不知被多少人惦记着,齐王是,昭王也是。
“臣妾今日来慈安寺祈愿,恰遇上陆将军的三千金,多年未见,也不怪王爷眼生。”顾青盏一边说着,一边替郑召解下大氅,交与映秋手中,又奉上热茶。
“陆将军的千金?”郑召抿了口茶,硬朗的五官显得目光尤为凌厉,勾唇一笑,“却是想起来了,上次见面还是孩童模样,如今倒是出落得大方了。”
“都道女大十八变,看来果真没错。”顾青盏朝陆萦摆手,“莫要站着,过来坐罢,待会儿摆了斋饭,一起吃些。”
“王爷王妃,今日实非巧遇,陆萦冒然求见王妃,是有一事相求。”
郑召:“何事?”
陆萦且将情况简单说了,不过只道陆元绍是旧疾复发,再无其他。
“这等小事,改日让韩先生去一趟将军府就是了。”留座不过片刻,郑召起身,“本王还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送走昭王,顾青盏安慰陆萦,“而今听闻陆家小将军骁勇善战,也能独当一面了,陆将军戎马关北数十余载,也该好好歇息歇息,别太劳心伤神。韩先生医术过人,定能医好将军旧疾。”
她的声音从容自若荣辱不惊,超然淡定的气质,让陆萦仿佛看到了过世的母亲,也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王妃寥寥几句话,安了她慌乱了十几日的心神,虽不知韩真的医术是否真如医书上所写的那般,至少也是有了希望。
陆萦再三谢过王妃,便告辞了。
只是陆萦想不到,日后再见顾青盏时,竟会是以昭王侧妃的身份。
*
不知何时开始,雪停了,冰化了。气温在一点点回暖,可陆萦的心却一截截凉了下来,离慈恩寺之行足足过去了半月有余,却仍未曾收到任何昭王府的消息,也不曾见韩真登门拜访,还是说那日他们说得只不过是客套话,可自己却当了真。
陆萦正欲执笔写一封书信差人送去昭王府,却见着碧落冒冒失失进里屋来了,“小姐……昭王府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
碧落答道,“这回王爷亲自来了,还带了个白面书生,就是那神医了……”
陆萦搁下毛笔,欣喜地又问了一遍:“当真?!”
“千真万确,这会儿将军正在大堂会客,只是……”碧落有些面带愁容。
陆萦暗自埋怨自己多想,好歹是一朝王爷又怎会信口雌黄,更何况王妃还是应允了的,纵然她信不过野心勃勃的昭王,却信得过仁义的昭王妃。乱世之中,人心叵测,难见有人像顾青盏那般乐善好施,倘若世人都能像她那般向善,少几分利欲熏心,也不至于一团污浊。
“只是什么?”
“只是……”碧落又吞吐了好半会儿,迟迟没说出口,“只是……只是王爷是来提亲的。”
提亲?陆萦大脑瞬时乱了,前世齐王前来将军府提亲也是一月之后,“王爷,你说的…是哪个王爷?”
“自然前些日子见过面的昭王了……”
“昭王?怎么会是他……”牵一发而动全身,历史的走向早在陆萦决心改变时就开始改变了,只是陆萦困惑,郑召为何会突然向将军府提亲,难道只是因为那日在慈安寺一遇?
“承蒙王爷厚爱。”陆元绍见郑召今日突然登门造访,已是惊讶,更别说他贸然提亲了。昭王生得面如冠玉,神采风流,虽不到而立之年,便战功累累,于才智于相貌,都过得去,但倘若将女儿许配与他,也只能落个侧妃名分,陆元绍疼女儿,自然见不得女儿受半分委屈。“只是这件事,还须得问问萦儿的想法。”
“这是自然,将军也须得好好考虑,只是…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将军是明白人,应该懂得。”郑召起身感叹,“听闻边塞连日暴雪,我方军士粮草不足又遭北疆突袭,竟连失两座城池,本王甚是忧虑,多亏得陆小将军誓死抵抗,也不知能死守几日,朝中兵将远水难救近火,但若调动西北兵马支援,那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将军行军打仗多年,该比本王更明这个理。明日本王便进宫禀明太皇太后,许下这门亲事,想来……将军定无异议。”
陆元绍急火攻心,紧攥着拳头,脸色苍白。郑召揪住了他的心头痛,听似闲叙家常的语气却是赤_裸裸的威胁,西北军马一直是昭王负责调动,他这样说的,无疑是让自己无路可退,唯有与他联合。他如今来提亲的目的,可见一斑。
新帝登基,恰遇洪涝三年,又有四方小国来犯,天灾*,以致朝中政权不稳军权分散,天子仁厚软弱,昭王野心勃勃,齐王虎视眈眈,一场宫廷政变正在无声酝酿,谁也逃不过这场血雨腥风。
“末将身体抱恙,便不送王爷了,慢走。”
陆萦在屋外听得父亲与郑召的对话,推门进去,正遇上欲走的郑召,他身后还随同一个白衣书生,身上背着青布药囊。郑召朝身旁的侍从微微颔首,侍从便从袖中拿出个方型梨花木盒,“这是王爷送与小姐的,还望笑纳。”
碧落接过,递于陆萦手中。
白衣书生也将一纸书信交与陆萦手中,“韩某为将军开了几帖治病药方,按时服用,定能药到病除。”
郑召一笑,便偏偏然走了。
“……咳”陆元绍猛地咳出一口血,溅在青花瓷茶杯口,触目惊心。
“爹!爹你没事吧……”陆萦忙上前扶着。
“没事……”陆元绍口上虽说着无事,可嘴里却还大口大口吐着鲜血。
药方……药方!陆萦慌乱拆开信封,纸上墨迹未干,哪是药方,簪花行草分明写着十六个字:大限三月,尚能医治;多加时日,无力回天。
陆萦又打开那梨花木盒,内藏一把白色折扇,展开之间扇叶上边写着两个大字:慎思。
第6章 入王府(一)
三月,天气渐暖,京都的最后一朵红梅凋落,零落成泥。
铺十里红妆,耳畔喜乐嘈杂喧闹,寻常女子一生所痴求的凤冠霞帔,只让陆萦觉得沉重,心似灌了铅一般,哪有出嫁时的半分喜悦。
于她而言,嫁娶本不过就是场筹码,前世是,今生也逃脱不过。太皇太后赐婚,一时间她与昭王的婚事为京都人所津津乐道,也是,英雄配佳人,美事一桩。
可其间的苦,又有几人能知?昭王府,非是龙潭便为虎穴,陆萦心中了然,郑召其人,绝非磊落君子。
“停轿——”
陆萦心头一紧,该来的终究要来。
“小姐——”碧落撩开帘子,见端坐在轿内的陆萦,一时鼻酸起来,堂堂将军府嫡女却只能屈居侧室,小姐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小姐……”碧落红着眼圈又巴巴叫了几声,过了今日,便再不是小姐了。
陆萦听到她的哭腔,顾不得内心荒凉,却还安慰道:“傻丫头,说了莫要哭,怎听不明白?”
“不哭,奴婢不哭……”
陆康已是等候多时,待陆萦一出轿门,他便上前一步,弓着身子:“萦儿,上来。”
从小哥哥便这样背她,可现如今,却再没了曾经的安全感,陆康战伤未愈,步伐不稳,陆萦察觉,便轻声道:“哥哥,我自己走罢。”
陆康自嘲着苦笑,“哥哥无用,但这点力气还是有的,萦儿,我……”
“哥!”陆萦强颜欢笑,打断了对方张口欲出的言辞,似是轻松应道:“别说了,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可是,大喜如今听起来多么讽刺。
一切都看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陆萦木讷如初,心心念念的,是病入膏肓的父亲,是负伤归来的哥哥,重活一世未必能够翻云覆雨,但未来是绝路还是生路,却是掌握在她手中。
*
脚步声,越靠越近。陆萦着大红盖头端坐卧榻之上,掌心攥着裙裾不觉又紧了几分,内心开始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