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暄颌首:“没错。倒是这位堂官很想给机会,几次三番借询案名义,提醒这位温掌固。”
他话音里透着些许欣赏。
温书权此人,他是不熟的,只听崔俣提起过,因崔俣常与其通信,他还小醋了几回。他知道这年轻人很有能力,这般年纪做到刑部掌固,并非易事。原以为是一个八面玲珑,喜欢钻研仕途的人,没想到竟是一个有自己主意,坚韧坚持的人。
“这个案子,我们就需要这样的波折。既然别人都在努力,正好省了咱们的事。彭传义败的越惨越好,这样以后操作反转,效果才会更惊人……”
至于真凶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并不重要,他想要的,只是对自己有利的结果。
崔俣眼眸微弯,眸底笑容冰冷。
“会不会认为我太冷血?”
杨暄静静看着崔俣的眼睛:“我这条路,若学不会冷血,早死了。”
“没错。”崔俣拍拍手,笑容又柔和起来,“不过我觉得彭传义不是凶手,也不算助纣为虐,如果你心里过不去,看看能不能顺便找出凶手便是。”
说话间,围观审案众人已经慢慢散去。
杨暄耳朵微动:“那三个武功高的也离开了。”
“能跟上么?”
“我已派了人,试试吧。”
时至中午,已是午饭时间,崔俣想请温书权吃个饭,顺便听听案情相关。以他和温书权交情,这点不是事,人脉交来就是要有用的么!
杨暄不置可否,二人就下了茶楼。
谁知他们慢了一步。
远远的,杨暄就听到了什么,环住他腰往墙头一跃,又快速跳了几下走了几步,崔俣就看到了月亮门前,娄德明和温书权的身影。
“正好得闲,温掌固可掌脸一起用个午饭?”娄德明竟也在邀请温书权一块吃饭!
温书权姿态一如既往谦雅温润:“不敢,能与大人一道用饭,是下官荣幸。”
“如此,温掌固请。”
“大人先请。”
两人你来我往客气几番,聊了聊天气,上司关心了关心下官的工作情况,下官问候了问候上官身体,气氛融洽,方才拐到正题。
“你能力操守都很出色,走到今日,很多人说是运气,我却觉得是实力。”娄德明赞着温书权,看似十分真诚,还漏了那么点小羡慕嫉妒,“我这把年纪,才是你上官呢。”
温书权神色未变:“大人谬赞。”
“可一个人不是能力好,就能走的顺的,”娄德明话音一拐,“若你不是出身名门世家,有这个姓氏罩着,可能达不到今日成就。”
温书权仍然风轻云淡:“遂下官很感激下官祖上,给予下官如今的富足生活,比别人更多的资源和机会。”
“可祖业呢,是需要子孙发扬光大的,光吃老本可不怎么好。”娄德明微笑道,“家中有了继母,无论如何,都不能一条心,这个大家都明白。可谁不希望父母长寿安康?事实如此,咱们就不能避讳。联姻结两姓之好,也是为后代福祉,你如今这般年纪,早该想开,有些人,不该再推拒,有些关系,也不要再拒之门外了。你不愿意,外面可有大把人愿意呢……仕途这条路多难,你心里最明白,千万别一意孤行,做出什么傻事,日后后悔——你可明白?”
崔俣拉了拉杨暄袖子,一个劲丢眼色:这娄德明在劝温书权听柳家的意思,给邓氏帮忙呢!
“谢大人提点,下官明白。”从开始到现在,温书权脸上表情竟是一点没变。
娄德明长叹一声:“你若真明白便好。要知道有时候你以为你面对的只是一件事,其实内里藏了更大机遇……去做,才会有惊喜。”
话音抑扬顿挫,重点处处,隐意重重。
温书权这时却笑了。他笑的很淡,说不上亲切,也说不上淡漠,总之是一贯的谦雅风度,带着浅浅疏离:“既然大人如此费心提点,下官便也多言一句。仕途多艰,偶遇一件事,很难说是福是祸,许今日看着是大好机会,明日便会明白其是陷阱。下官不才,自知能力有限,才如履薄冰,谨慎克己,实不敢太过冒险啊。”
静了一会儿,娄德明才眼珠微转:“年轻人,还是要胆子大些好。”
温书权微笑:“大人教育的是。”
“这几日天燥,咱们吃点清淡口味可好?”
“甚好。”
……
二人边说着话,边信步离开。
墙头上,崔俣眉心微蹙:“这娄德明很有些心机啊,想是消息灵通,或者主动钻营了什么,想帮邓氏,却不愿意亲自出手,便想利用温书权……看来柳家与邓家的关系,他很明白。若温书家把事办了,他又轻松,又能去邀功……是越王?”
“娄德明家世不显,全靠自己钻营才坐到这个位置,想巴上越王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案子又是他在审,越王那边会漏点消息过来也很正常。杨暄觉得另一件事也很重要,“温书权的话……是不是另一种提醒?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崔俣点头:“肯定。我若去问,定能问到,可惜他被人先截走吃饭了。”
“没关系,”杨暄握着崔俣的腰,“左右不急,我们也去吃饭,吃完饭回来再说。”
“好!”
……
今日许是崔俣杨暄的幸运日,他们刚跳下墙头,准备穿过长街寻喜欢的酒楼,就碰到了邓氏的马车。
邓氏马车停在阴凉靠墙处,车夫并不在车前,不知道是有事离开,还是被派去办什么事。
崔俣同杨暄对视一眼,眸底默契非常,根本不用说话,杨暄便搂住崔俣细腰,悄无声息潜了过去。
“当年若非彭平身边那叠厚厚银票,若非他自己穿着打扮富贵,老娘怎会救他!要不是他确然有几分能力会赚钱,老娘又怎会嫁他!谁知那俩老不死的给他娶了妻,老娘百般筹谋,总是弄不死那贱人,他命怎么就这么硬!你回去同我爹讲,要不是当年那笔钱,他买不了官,要不是老娘这么多年襄助,他爬不到如今地位,这案子便是再难搞,那贱人便是搭上了八小世家的傅家,他也不能放下老娘不管!”
这是邓氏的声音。
崔俣和杨暄交换了个眼色。
这就对了……按照他们收集的信息,今日邓氏表现太过意外,她本性不应该是那样的人。
“瞧小姐这话说的,见外了不是?老爷当然最疼小姐,不然怎会派了人如此细细教小姐……”回话声音是个男了,语态极为谄媚,可不得不说,这样的恭维珍视语气让人听着很舒服,“就是……那个宝贝东西,小姐可查到是什么,放在哪了?”
“老娘怎么知道!”邓氏声音里裹着怒气,“这都三个月了,日日催老娘寻那东西,那死鬼别的都好说话,偏这件事嘴闭的死紧,他死活不说,我有什么办法?爹也是,想要就打听清楚嘛,到底是什么东西,多大个,我心里才有数,结果这什么都没有,我往哪里去找?”
“这……也不能怪老爷,老爷只知道这物重要,那彭平用它摆平了好几桩大事,挣下好多银钱,老爷也是苦恼的很,但凡有法子,能劳动眼珠子似的宝贝女儿您么?”男人又讨好了几句,才问,“莫非真是彭传义拿走了?”
邓氏声音透着股自信:“不大可能,那兔崽子老娘最清楚,若真知道,真拿了,不会是那般表现,这东西定然还在彭家,只是咱们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没关系,只要你们办事用心,把那兔崽子弄死在牢里,彭家的东西,不就都是老娘的了?”说着说着又哼了一声,似是生了气,“那姓温的掌固没毛用,叫我爹别走这条路了,干脆换人,牢里情况不明,越早搞定越好!”
……
这段话听完,崔俣拳砸掌心,立刻明白了:“邓家的主意,原本是想借柳家用温书权帮忙,把彭传义弄死在牢里,砸死这件事!温书权知道,不愿意去做,还好心提醒了娄德明!”
所以也不用去问温书权了……
那重要东西,应该就是册子了,可邓氏和邓家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彭平守的很严实。可彭平一介商贾,是怎么拿到这册子的?
杨暄眯眼:“娄德明知道点柳邓两家的事,也大略知道越王意思,但他不知道柳邓两家是要彭传义死,越王只想找到册子。若彭传义真死了,册子下落全无……越王不会放过他。”自作聪明,其实蠢的不行。
“无论如此,这一拨要杀彭传义,计划也在开启进行中,今日彭传义有险!”崔俣看向杨暄,目光灼灼,“咱们得潜进牢里,保他不死!”
杨暄看着崔俣,总觉得这兔子眼睛里好像掉进了满天星星,除了紧张,更多的兴奋。
他想保住彭传义,但好像更想……看戏?
崔俣狡黠一笑,一脸‘你懂我’的表情,手握成拳砸了砸杨暄的肩膀:“这一拨要搞事,另外几拨也不会闲着……”大戏轮番呢,多有意思!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么!
杨暄无奈叹了口气,握住崔俣作怪的手:“无论如何,先吃饭吧。”
第119章 这可是示爱!
杨暄觉得, 这四年里, 崔俣变了。
最初相识于险境, 大雨如瀑,天沉云阴,崔俣带着一身泥泞也遮不住的姝丽扑向他, 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那时这只好看的兔子警惕又提防,救了他, 却讨厌他,总是粗鲁呲牙话里话外带着讽刺, 给他换药动作又十分轻柔,感觉很是矛盾。
之后再三遇险, 在不知他身份,面对的是何样对手时,崔俣表现出超常智慧,勇敢果决,一次又一次助他脱离险境。再之后, 就是长安城,这兔子用独特的方式教他, 影响他……他也不是狼心狗肺,自然能看出重重嫌弃表象下包裹下的一颗真心,怎会不动容?
积年培养出的冷硬心肠,不知不觉为这兔子撬开了一条缝,两人间距离越来越短,渐渐交心。
认识越久, 杨暄越是觉得,崔俣头顶仿佛拎着一根线,促他紧张急迫,好像有什么非要办的事不可,办完了随时可以离开。他的笑,他的淡,他的睿智前瞻,他的缜密铺网……他好像把真正的自己藏了起来,逼自己变成这个样子,随时绷着劲,每一步每一步,都要沉稳耐心,又精准无比,不容许出错。
看似举重若轻,可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
那些邸报,消息卷宗,亲自收集整理誊抄的各种关系网,重点观察对象,需要注意的大事小情……义城崔家小院的书房早就不够用了,需要专门置个宅子,才能放下这许多东西。
这一切,都是为他杨暄。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要脸,但杨暄确曾为此沾沾自喜过。他觉得是自己魅力无边,才吸引到如此人才,为他忠心耿耿筹谋。这世间谁人没有欲|望?可崔俣真就是打心底里想帮他,从没想过在他这里得到什么。
崔俣喜欢钱,有钱了可劲享受,没钱……好像也没关系。
崔俣有点懒,但凡有时间休息,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可如果事情来了,忙的脚不沾地几夜不睡……也没关系。
他从不图杨暄什么,想要什么,他会自己想办法挣。
杨暄从最开始的的得意,慢慢变的有点恐慌。他需要崔俣,崔俣却从来不需要他,那如果以后他离开,崔俣岂不是立刻能找到第二个人,永远不会想起他?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他想变的不一样。他想强大,让崔俣依靠,让崔俣离不了。
他亦为此做着努力,逼着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强……
再之后,他又想,如果能看到真正的崔俣,就好了。
不是这个时时武装,绷着一股劲的崔俣,而是卸下枷锁,抛开一切,最初最原本的崔俣。
那个崔俣,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纯真兔子,还是狡狐?喜欢安静平和,还是恶作剧?会不会……和小老虎一样活泼?人说物似主人形,崔俣会不会也那般可爱?
在不明白自己对崔俣情感已不一般时,他就开始了潜移默化的表现影响。这几年里,他向崔俣展现自己的强大,自己的睿智果决,自己的处理凌利,自己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自己无所不能!
终于在这一日,他看到了成果!
崔俣竟然想进牢里看热闹!
预见有事将发生,崔俣第一个想法竟不是‘计划可以上了但我这种不会武功的是拖累最好避开’,而是要跟进牢里看热闹!
这是对他的绝对信任!
崔俣终于可以放手一点点,不逼自己那么累了……
很活泼,很可爱。
杨暄非常用力,才压下心底激动,让自己表现一如往常:“中午想吃点什么?”
“没什么胃口,随你吧,都行。”
这一句话完,杨暄脸又黑下来了。
偏就这点变不了!
一到夏天就不爱吃东西,热的凉的往日喜欢的,全都跟仇人一样,恨不得有多远离多远,可活人不吃东西身子怎么受得住?
杨暄可以忍崔俣惫懒毛病,一步都不肯多走没关系,可有损身体健康就不行了!
“我点些清淡的,你至少要吃一碗饭。”他语气坚绝,眸色暗深。
每次他以这个神情说出这种话时,就代表不容拒绝。
崔俣眉横眼吊,语气不善:“哪有逼人吃饭的!我又不饿,吃多了撑着多难受!”
从早上到现在没吃过东西会不饿?一碗饭还能撑着?
杨暄丝毫不理会崔俣抗议,语气十分清淡:“不吃也行。”
崔俣并没有放松,心下咯噔一声,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你乖乖回客栈呆着,我自己一个人去牢里看戏。”杨暄已然掌握了威胁大法。
果然!
崔俣愤愤瞪着杨暄:“你这样逼人太低级太难看了!”
杨暄脸皮厚,也不怕他骂一两句,狭长眼眸眯起:“所以——”
“所以我从了!”
崔俣手捏拳,字句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我吃一碗饭,行了吧!”
杨暄一怔,转而唇角高高扬起,胸膛鼓动,大笑出声,大手探向他的头:“乖……”
崔俣愤愤拍开他的手,转身不理他,大踏步走在前面。
特别像阿丑炸毛时的样子。
杨暄没忍住,又笑了。
……
到了酒楼,崔俣情绪已经缓过来了。他生气时间一般不长,转头就过,但他很记仇,谁惹他不高兴,他必要转手报复回去,让谁更难受!
怎么收拾这小狼狗么……
根本不想,下手点不要太多!
崔俣先上来,寻了靠窗的位子坐,杨暄过来时,崔俣正手托腮,微歪着头,笑眯眯看他。
彼时阳光正好,越过层层树荫,好像给崔俣罩了层暖金微光。他背对着亮光,眉低目暖,情意暗藏,笑容好似能融入岁月。
偏偏那么巧,窗外是一株合欢树,微风拂来,粉白轻盈花团配着他如玉生辉的脸,生动鲜活,难描难画,怎样大师都绘不出这一瞬芳华,留不住这一刻给予人的心动。
好像世界突然安静,杨暄听到自己突然加快的心跳,连周身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听得到。他情绪突然变的很兴奋,身体和精神都不由自主紧绷起来,连衣服……好像都紧了,束的身体不舒服。
他喉头抖动,没忍住,咽了口口水。
崔俣笑意深入眸底,浅浅朝他招手:“过来啊,愣着干什么。”
杨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姿势略别扭的坐到崔俣对面。
这一刻崔俣对他的吸引指数明显上升,杨暄不大敢看崔俣,他担心自己冲动,众目睽睽下做出一些让崔俣不高兴的事,只好立刻叫了跑堂小二过来,点菜。
顺便让自己冷静冷静。
可小二报着菜名走了,他还是没缓过劲,只看崔俣一眼,就仿佛天雷勾动地火一般,心内蠢动抑制不住!
这讨厌的夏天!
他清咳一声,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崔俣眼睛都笑眯了,也不提醒杨暄茶杯是空的,小二还没来得及给倒上呢,随意问了一句:“你刚刚上来时,我仿佛听到楼下有女子说话声?”
“是。有几家闺秀包厢请客,正好用完下楼。”
崔俣偏着头,仿佛十分好奇:“她们……聊什么呢?”
杨暄又咳了一声:“她们说,若我不是戴着面具,一定是位伟男子。”
那几位姑娘说话声音很大,距离又不远,杨暄不认为崔俣完全没听到,也没想要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