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团成员自发让开一条路,钢琴的后盖已经被掀开,陈松茂踩着凳子,探身进去仔细看了看:“宁思秦说他们答应了要调琴,但这琴应当没有调过吧?”
“没有。”旁边有成员抢先愤愤地回答。陈松茂点了点头:如果近期刚被调过琴还是这个状态,他真有拿琴弦勒死那个调琴师的冲动。一边说话,他一边已经拿出工具,迅速地把原本的弦卸下来,随手丢到一边,又将新的弦绕上去。这也许是他经历过的最乱纷纷的工作环境了:前面舞台上音响声音震天,后台演员准备的声音也一片嘈杂,银河的团长正在把过来交涉的第三个人骂得狗血喷头。陈松茂终于换完弦,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直起身来,大声问:“钢琴能找两个人推出去吗?这边没法试音。”
作者有话要说: 钢琴如果缺乏保养,琴弦自己绷断这种事情是有的,虽然概率低……
钢琴琴弦分两种,裸弦在中高音区使用,缠丝弦就是裸弦外面缠上铜丝,在低音区使用。
☆、第十三章
“这台本来是放在这里的,房间两边都是台阶,从那边出操场要下一段很长的台阶,另一个出口的话相当于横穿整个观众席……现在恐怕很难做到当场搬出去再搬回来的。”那个被骂得一头汗的学生满脸苦相地来解释。
“是这样的,钢琴并不是上了弦声音就是对的,需要试音之后再进行松紧调节,达到规定的音准。”陈松茂跟他解释,“现在这个环境,我跟你说话都要扯着嗓子,怎么试音?”
“这个,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之前确实没有考虑到这种情况,这台钢琴自从搬来应该就一直没挪走过。”学生小心翼翼地说,“这个,只错一个音的话,应该影响不是很大吧?”
“影响不是很大?!”郑子均大叫,看起来整个人都是崩溃的。陈松茂很理解他的崩溃,事实上,他完全体会到了郑子均和整个银河乐团的抓狂感:这种坑人的烂摊子让人特别想甩手不干,然而,职业责任感又要求他把自己的工作尽可能做好。如果呈现出一首缺了钢琴的交响乐、一场走音漏音的演奏、一台音准都没调好的钢琴,这不是不可以,但是他们根本做不出来这种事——呈现出这样残缺的作品,这会是一个长久难以释怀的黑历史。
“这个,其实各位老师不用太担心,大家的欣赏水平没那么高……”
“你少说两句吧。”陈松茂好心地说,他看出来这学生已经被团长骂得近乎口不择言了,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越解释越糟。这时候先前跑出去看地形的两个团员回来了,都是皱着眉头摇头,描述了一下外面的地形:确实像先前所说,两个入口都没有办法方便地离开小广场,而在广场之内,音响的声音仍旧会造成很大干扰,还不如就在室内。
这个角落一时陷入沉默,一个姑娘怀抱着一丝希望问:“陈老师,这个环境真的不能……”
她话还没说完,前面台上演的节目结束了,音响安静下来。陈松茂忽然跳起来:“可以试试!郑子均,快,过一遍音阶,从头到尾!”
郑子均反应得很快,立刻上手,流畅地从钢琴的最低音到最高音流水般过了一遍音阶。陈松茂闭起眼睛聚精会神地听:“速度稍慢,再过一遍!”
郑子均卡着两位主持人报幕的时间,将将过完第二遍音阶,前面台上的音响就再一次响起了。陈松茂双目紧闭,嘴唇抿起,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抓起扳手,将半边身子都埋到钢琴里面去调节里面的旋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来的宁思秦问:“前面还有几个节目?!”
其他团员怕影响了陈松茂,不敢大声讲话,低声嘁嘁喳喳响成一片。一个拉大提琴的姑娘对着手中的节目单数了数:“还剩五个!”
“我先前找主持交涉,我们可以往后推一个节目,最多两个。”团长说。
“那就是四到六个空隙。”宁思秦说。通常,单单是钢琴重新上弦后的调试,就要反复进行,一个音调四到六次都是很正常的事情,通常一个钢琴调音师要将整架琴校准一遍,视钢琴情况需要几十次上百次的反复调试,而这架钢琴的状况显然很不好。宁思秦纵然非常相信陈松茂的业务水平,也不禁悬心:他真能在四到六次的空隙里完成这样的任务吗?
他在旁边提心吊胆,但陈松茂实际上甚至没有注意到宁思秦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他眼下全副心神都用在钢琴上。全凭手感和经验,甚至是直觉将几个音挨个调过之后,他绕到钢琴前面,按了几个键:“郑子均,弹一下这几个音。”
郑子均尽力用最大的力气敲了下去,但前面台上正载歌载舞,单个的琴音顿时就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欢快音乐里听不分明。陈松茂弯下身来,将耳朵紧紧贴在琴身上:“再来。我没叫停你就一直弹。”
单单那一个音郑子均就敲了十多遍,然后陈松茂让他换了下一个音,又是十多遍。等五个键一一试过,歌曲已经结束了,郑子均不待他说话,再度飞快地过了两遍音阶。陈松茂仔细地记住每个音,绕到钢琴后面继续调整。
这样的过程重复了三遍。到了第四个节目串场的空隙,郑子均过了一遍音后,陈松茂只略微调了调后盖里的一处地方,让郑子均又过了一遍,便站起身来:“好。这架琴太久没调过了,音色我真不敢保证,但现在音准是没问题了,琴弦我都检查过,不会再有影响。”
眼下还未入夏,穿衬衫加西服外套也不会觉得很热,但陈松茂此时站起身来时,衬衫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短发几乎可以往下滴水。旁边银河乐团的团员自发鼓起掌来,郑子均一脸感动得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的表情,抓住他的手拼命摇晃:“谢谢谢谢,陈哥你这真是救命之恩!神乎其技!”
“别,这么说就太夸张了。”陈松茂连忙推辞,“音准是基本功,我这也就算是基础扎实罢了,好的钢琴调音师真正应该细调的是音色和表现力,这个限于环境,现在没法做到。第一次跟你合作只能调出这样一个半成品,确实很遗憾。”
“陈哥别谦虚,你这技术绝对已经相对神了!”郑子均相当激动地说。旁边的指挥大声拍了拍巴掌:“行了行了,大家别影响了现在台上的演出。钢琴没问题了,各自收收心!别等会到了台上钢琴不出故障,你出故障了!”
大家一齐笑起来,各自去准备乐器了。宁思秦递了一包纸巾给他:“擦擦汗。”
陈松茂接过纸巾,对他笑笑:“自打出师之后,我还没这么紧张过,感觉回到刚学调琴那年的期末考试。”
“你可以推荐你的老师期末考试这么搞。”宁思秦说,陈松茂失笑:“我师弟师妹们要恨我一辈子的。”
宁思秦微微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似乎稍微沉了一沉。他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我也拿琴候场去了。你在后台听吗?效果可能不大好。”
“就在后台吧。”陈松茂说,宁思秦点了点头:“等会披件外套,别着凉。”
他转身去拿琴了。陈松茂等在钢琴旁边,在闭幕串场的间隙帮着将钢琴经由一个缓坡推上舞台,然后就退了回来,给上台的乐团成员们让出位置。
据先前宁思秦闲聊时所言,他们演奏的是A市技术学院的校歌,由交响乐团演奏出来,稍微有点不伦不类,但确实气势磅礴。通常而言,陈松茂在听银河的演出的时候,会着意听一听第一小提琴的声部——宁思秦在第一小提琴。但今天,他格外注意听的,却是钢琴。
钢琴在校歌里占了很重要的部分,前面单放了一个话筒,虽然经由话筒扩音之后的音色稍微有点走样,但比起先前的情况来说,可是清晰多了。陈松茂听了几段,觉得有点惋惜:这架钢琴本身的音质其实不错,也比较适合在空旷场地演奏,可惜大约是长久未曾维护,加上琴身木板受潮,眼下表现力已经大大下降,尤其是踩下重音踏板弹奏的时候,尾音会有些浑浊。不过,他对这架钢琴也没有太高要求了:音准能一个不错,他就相当满意。
也许是因为刚刚经历了先前一场变故,情绪还未平复,郑子均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但总体而言,他们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一次完整的、甚至称得上十分出色的演奏。再隔一个节目是校合唱团的合唱,到时候还需要钢琴伴奏,因此钢琴没再被搬下来。郑子均下了台就直接一个拥抱:“陈哥你太伟大了!我对你的感谢之情有如滔滔江水奔流不绝!”
“不必,我可是要收钱的。”陈松茂半开玩笑道。郑子均连连点头:“当然,应该的。团长团长!快来掏钱!”
陈松茂和团长先前并未见过,只知道他叫周森林,是银河室内乐团的团长,一位很有点名气的青年作曲家。先前团长没有上台,其实一直就站在他旁边,只是两个人都太紧张,悬心着听台上的演奏,竟然互相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眼下郑子均提起,团长才立刻点头:“当然,这次多谢陈老师了。多少钱?”
“这钱学校给报吗?”陈松茂问。
“那必须他们给报!”一说到学校,团长的声调立刻都高了几度,“等他们付钱的时候我让他们一块给了,现在先垫给你。该给多少?”
“琴弦加上换弦,150左右,为了赶来这里我给先前调到一半的客户打了个折,既然是学校出钱,那这个损失也算进来,凑整三百吧。”陈松茂说。
“才三百?”郑子均问,“陈哥你太客气了,随便哪个调琴师换弦加调音都不止这个价,何况你还是这么个环境调的,不该加点价?”
“严格来说,我并没有完成调音,眼下只是勉强调个半成品出来,这个钱不该收。”陈松茂说。
“就当是给你的加急费啊!”郑子均说,“反正是学校出钱,陈哥你没必要客气!”
“真没客气,我就是这个价的。”陈松茂笑笑说。郑子均耸了耸肩:“好吧。”
团长点了三百给他,陈松茂去公文包里拿笔给他填发/票。他的公文包和乐队其他成员的乐器盒放在一起,由先前他见过的那个助理姑娘看管着。宁思秦正在旁边放小提琴,陈松茂边拿笔边问:“我的车钥匙呢?”
“才想起来问?”宁思秦抬头瞥他一眼,笑笑,“车钥匙我放你包里了,最外层。”
陈松茂点点头,蹲在原地将发/票本垫在腿上写发/票。写完后他撕下来送去给团长,刚好指挥也在,两个人又是一番道谢。宁思秦站在旁边语气随意地笑:“这次我们团可是欠你个人情,有什么要求没有?”
“这算什么人情?你和郑子均都是我朋友,帮个忙而已。”陈松茂摇摇头,“你们再道谢,调琴的钱我都不好意思收了。”
他们说话间,其他团员已经放好了乐器,重新聚过来。有个姑娘问:“团长,今天晚上我们还聚吗?”
“聚什么聚,你不心塞啊。”团长没好气地说,顿了一顿,又换上了更严肃些的语气:“这场演出我纯是看人情接的,当时也没想到会出这么多状况,是我没有审核清楚,要跟大家道个歉。”
他说着,真的半鞠一躬,其他团员连忙纷纷摇头摆手,表示不要紧的反正一样有钱拿。团长挥挥手:“行了,大家散了吧,明天记得照常排练,不许缺席!”
校庆演出进行到现在,已经过半,后台的人少了一些,但这样一大群人出去还是挺挤的。拿着大提琴等大型乐器的队员们在前开路,陈松茂落在后面,他转头去找宁思秦,一回头见宁思秦就在旁边。陈松茂问:“要一起回去吗?”
“如果我说不要,你找得着自己的车在哪儿吗?”宁思秦笑着反问,陈松茂一想也笑了。他们两人跟在队尾走出后台,大部分队员直接往校门口而去了,只有他们两人走了相反的方向,宁思秦带着他沿着一个小湖往校内走。陈松茂问:“你对这里很熟?”
“算不上很熟,来踩过点的好处吧。”宁思秦说,“你真没有什么其他要求?……任何要求?”
最末四个字他突然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点半遮半掩的诱惑。他转头对着陈松茂微微挑起嘴角:“……你不是在追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是金手指了。
如果真有做钢琴调音这一行的读者,这章就放过我吧……
☆、第十四章
“是。”陈松茂说,“但我不想把人情关系掺进去。”
“有很大区别吗?”宁思秦微微一笑。
“我希望你的回应是纯粹出于你也喜欢我,而不是你觉得欠了我人情。”陈松茂说,虽然他是一直在试图追求宁思秦,但他们之前很少有说得这样明白的对话,大部分时间只是像好友一样相处,他觉得脸上有点发热,“我是真心想要追求你。”
“为什么?”宁思秦问,眼中藏着笑意,“我确实在好奇,你最开始是看上了我的哪一点?”
“这……很难说清。”陈松茂想了一会儿,只能摇了摇头,“如果我说,我之前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直到遇见你才相信,会不会显得太套路,反而不像实话?”
“是不像。”宁思秦说。
“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陈松茂说,“我只能说,我确实喜欢你。”
宁思秦嗯了一声,“我也挺喜欢你的。”
陈松茂往前走了两步路,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句什么,猛地站住了:“什么?”
“我说,我也很喜欢你。”宁思秦回过头来,陈松茂才发现他早就面带笑意,“从我在咖啡馆演奏那会儿就是。所以当初我误会你的时候才对你那么生气,因为太失望了。”
陈松茂踏前一步,张了张嘴,但脑子就像被卡住的钢琴击槌一样,什么东西都跳不出来。宁思秦偏着头,饶有兴致地看他手足无措的模样。陈松茂卡了半天,蹦出来一句:“你可以当我的男朋友吗?”
宁思秦大笑起来,陈松茂只觉得脸上一路烧到耳根,但他细细看去,却发现宁思秦一边笑,脸上一边也染上了淡淡的血色,“真是特别你的风格。好啊,当然可以。”
陈松茂也跟着笑了,这时候他才感觉卡住的脑子重新开始转,“我的风格是怎样?”他一边问,一边伸手抓住了宁思秦的手,手指慢慢插入指缝。宁思秦很配合地跟他十指相交:“非常地不解风情,但又意外地命中率奇高。”
他含笑这么说,嘴角轻挑,眼波流转,碎发给脸侧打下阴影,看起来比什么时候都更动人。全凭一时的冲动,陈松茂抬起两人相交的手,低头轻轻吻上了他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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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路程陈松茂完全不记得怎么走:他几乎是一路飘着过去的,好像不知不觉地就飘到了自己的车跟前。他拿出钥匙,开了车门,坐进驾驶座,却迟迟没有发动车。宁思秦钻进副驾驶座,关好了门,转头看他:“怎么不开车?”
“……我感觉我现在的状态不太适合立即开车,需要冷静一下。”陈松茂说,宁思秦大笑:“有这么惊讶吗?我对你又不是很冷淡。”
“没有很惊讶,但是……我很高兴。”陈松茂说,转头看着他,脸上抑不住的微笑,“非常高兴。”
“早知道这话让你这么开心,”宁思秦笑说,“我就早点跟你说了。”
陈松茂惊讶地看着他。宁思秦继续笑:“我本来没打算说得这么明白,直到终于意识到,如果我不明明白白地跟你说,光凭暗示,你是真的永远也不会开窍了,是吧。”
“大概吧。”陈松茂脸上微微热了热,“感谢不嫌弃我如此不开窍。”
“谁说我不嫌弃?我相当嫌弃。”宁思秦说。
两人借着车外昏暗的路灯光对视,笑容满溢。这场景颇有点傻,但两人心中却都开心至极。有片刻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静坐着看着对方笑,陈松茂觉得不必说什么、做什么,就已经是极为幸福的时刻。但最终宁思秦还是开口了:“你要是再不开车,就换我来算了啊。”
“还是我来吧。”陈松茂说着,一转钥匙启动了发动机,“感觉现在你来开,也不大让人放心。”
宁思秦居然没有反驳。陈松茂一路都觉得是半飘着的,好在他向来相当理性也相当自制,非常遵守交通规则地成功安全抵达了家门口。照旧两个人一起等电梯、照旧先在八楼停下了,宁思秦看看陈松茂:“那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