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滨和关山都露出可惜的表情。但长滨很快开口,"既然是重要的事,那就没办法了。下次有机会再出来玩吧,很期待听阿衍唱歌呢。"
关山也了解地点点头。
"对啊,反正之后都还会见面,我们还有四年的时间呢!"她笑靥如花。
吉安闻言微微颤了下。但他很快平复下心情,他看了眼关山,又望了眼一旁的长滨,深深吸了口气。
"谢谢妳们,能够像这样跟妳们出来玩,能够认识妳们两个……真的很开心,太开心了,这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
吉安眼眶湿润,只能仰起头来望着天空。两个女孩子都一脸诧异,关山忍不住笑起来,拍了吉安的肩头一下。
"我也很开心啊,阿衍你是怎么了?忽然这么正经,吓到我了。"
长滨凝视着他的眉眼,好像要从中看出什么端倪。但最终只是伸出了手。
"我也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她顿了一下,又说:"……保重。"
吉安吸了下鼻子,慎重地点了下头,终于转身奔离商店街头。
两个女孩子目送着他的背影,良久没有挪动脚步。
"小关,我得告诉妳一件事,刚刚那个……"
长滨刚才开口,关山便抹了下鼻子。"我知道。他不是阿衍,对吧?"
长滨颇感惊讶,她转头看着好友。只见关山伸高双手,在夜空下伸了个懒腰,神色十分轻松。
"不过这样才好,表示我还有告白的机会。好,再接再厉吧!还有三年半!一定要拿下颙衍同学!Fight!"
吉安发足狂奔。
天色越来越暗,他一路跑离商店街,也不坐公交车了,发足狂奔到和颙衍分离的殡仪馆前。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火化仪式已经结束,他看见远远有个僧侣捧着像骨灰坛一类的事物,正要往佛堂的方向去。
吉安心脏狂跳,他不自禁地叫起来:"颙衍!"
他唤着室友的名字,在每个角落找寻他的身影。
"衍,颙衍!我回来了,我来把你的身体还给你了!快出来,颙衍!"
但吉安找遍了殡仪馆上下,连厕所都翻过了,还是找不到颙衍的身影。
他脑中乱成一团,室友在把身体交给他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犹言在耳:
『你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如果超过那个时间,我的魂炼断绝,可能就无法回到原本的身体里。』
『这称作『夺舍』,你会成为这具身体的新主人。』
『而我,会成为无主的孤魂,魂飞魄散。』
吉安咬住牙,他不肯放弃,他看了追随自己骨灰坛进入佛堂的父母一眼,转身往另一头奔去。
吉安回到大学校园,时间已是夜幕低垂时分,学校几乎没什么学生在活动。吉安几乎是用飞奔的进了校门,他直觉地就往男宿方向跑。
时值假日,宿舍里没留几个人。走廊上都是空的,吉安打开他们同寝的男一间,里头一个人也没有,早上吉安掀起的棉被还维持原样,看起来不像有人来过的迹象。
吉安还不肯放弃,他在男宿里逡巡,闯进每间男生宿舍里,还意外目击了不少不堪入目的场景。
他甚至闯进厕所里,连楼梯间都找遍了,但到处都找不到他那神秘室友的芳踪。
吉安心里越发恐惧。是他的错吗?他回来的太晚,所以颙衍魂飞魄散了?
他占据了颙衍的身体……?
吉安想起刚才在商店街看见的那只恐怖大狗。以前看电影还是小说,都说地狱的门口有养三头犬,三头犬会在人死的时候,审核那个人生前善恶,如果是最无可逭恶人就一口吞掉。如果是还有因果可计算的,才会放行让他进入阴间大门。
虽然那只大狗只有一颗头,但吉安觉得那只狗彷佛看透了他,看透他的自私和怯懦,看透他压根不甘心去死的心情。
那眼神就像在谴责他。颙衍是基于多大的信任,才愿意把身体让出去,吉安无法想象。但他却自私自利地辜负了那些信任。
他双目通红,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走,几个准备出去夜冲的学生,骑着机车在校门口聚集,几个女孩子正在另一头抽钥匙。
吉安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他看着远方升起、却被乌云遮蔽了月光,忽然心里有个灵感。
他忍着些微抗拒的心情,往河堤的方向跑去。记得来这所学校第一天时,他就是这样提着行李,沿着通往河岸的小路,以为自己即将展开四年的大学生涯,兴冲冲地想去看个风景。
自此,一去不返。
吉安依着记忆,爬上青葱的河堤坡道。
他站到河堤棱线的车路上,从上往下俯瞰着,但这里实在太黑,虽说他的事情发生后,每个几公尺就设了路灯,但光线还是太过微弱。
吉安沿着车路奔跑,眼睛不住往岸坡的方向搜寻,口里也不自觉喊出声。
"衍……!"
他叫着室友的名字,一声响似一声。
"颙衍……阿衍!快点出来!求求你快点回来!我不要你的身体……我不能就这样拿走你的身体啊……!"
吉安几乎要声嘶力竭了。他双脚一软,跪倒在潮湿的坡道上。
"只有我留下来,你不见了,我不要这样子,这样子一点都不好……阿衍,求求你快回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好好的活着,好好待在我身边啊……衍……"
吉安嗓音沙哑,整个人伏倒在草地上。整夜的苦苦追寻让他精神疲乏,也无暇思索自己说些什么了。
"……活着还是比较好的,对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吉安。他几乎是从草皮上跳起来,发现他面前的河岸不知何时坐了个人,他抱着双膝,安静地坐在斜坡上,彷佛在欣赏远方城市的灯火。
那人的身影有些淡泊,但吉安还是马上认出来了。
"颙衍!"
吉安用尖叫的声音喊着。颙衍松开抱膝的手,正要说些什么,但吉安整个人朝他扑了过去,搂住他的脖颈,将他扑倒在草地上。
"颙衍……是你!是你!你还在……!啊啊啊!你没有消失!还在!"
他像抢超市特价商品般紧抓着颙衍。颙衍似乎也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给吓着,他望着吉安脸上神情,半晌竟轻轻笑了声,吉安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笑。
"……看着自己的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真是个新鲜的体验。"
颙衍的嗓音有些微弱。吉安还不肯放开他,颙衍在草地上坐直起来,他就抓着他的后颈,整个人骑在他身上,彷佛害怕一松手,眼前这个淡得出奇的身影就要化成轻烟不见了。
"快,颙衍!你不是说上身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吗?现在时间早过了,你快点跟我换回来,我要怎么做?要我主动亲你吗?"
吉安猴急地问道,他抓着颙衍的后脑,侧首就要吻上室友的唇。
颙衍却推开了他,凝视着他的眼睛。
"这样就好了吗……?"他问道。
吉安一脸不明所以,颙衍轻轻挣开他的拥抱,语气平静。
"换魂虽然很难超过一日,但我的身体十分特殊,体内有种可以储藏魂魄的东西,你就把它当成道教的『金丹』来理解就行了。"
"如果把我的魂魄藏到金丹里,你仍然可以拥有那个身体,我也不会因此消失,你可以用我的身体在阳世存活下来。"
吉安愣住了,颙衍的提议,是他这个平凡人从未想过的事情。
他回想起今天一日的种种,让人吓破胆的云霄飞车、喧闹繁华的城市街头、女孩手心柔软的汗水、烤肉窜进鼻腔里的香气、火锅汤液滑过咽喉的温暖、风抚过耳际的清凉感、太阳的热力、花草的清香、河水的涛声……
这些全都得活着,才能够体验得到。
他不是不眷恋活人的滋味。如果不是今天这样玩下来,吉安几乎就要不记得,活着是什么样的感觉。但室友的体贴,让他重新理解到活着有多么美好。
他想要活着,他从来都不想死。
但是当他在殡仪馆前,赫然失了颙衍踪影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件事。
这是在他过去十九年人生中,也从未体验过、也从未领略过的心情。而这分心情超越了他想活下去的欲望,超越了眼前即将到来、对于死亡的惧怕。
吉安摸摸自己还在发疼的心口,胸中忽然一片光风霁月。
"不。"
吉安摇了摇头,语气十分坚定。
"我想把身体还给你,衍。然后像常人一样死去。"
他回望着颙衍,就像当初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托,请帮助我结束我的生命,颙衍。"
颙衍深吸了口气,吉安觉得他的表情,像是早已有所悟,却又有几分出乎意料。
"……我明白了。"最终他说。
颙衍这次没有吻他。他伸出自己的手掌,另一手在掌心不知道虚写了什么。吉安看他牵起了自己的手掌,与自己掌心相对。
吉安感觉到他的体温,和颙衍轻得几乎感受不到重量的掌心交迭,流淌进对方的体内。吉安轻轻闭上眼睛,感觉白光从眼前掠过,身体像是沉进一片柔软的棉被中,有人将他张臂纳入怀抱,又缓缓松开。
他睁开眼睛,看见颙衍苍白的身体躺在河岸青草地上。
他听见颙衍微微呻吟了声,扶着脑袋爬了起来。吉安看他第一时按住肚子。
"你还真是……吃了不少啊。"颙衍忍不住说,让吉安轻轻笑了起来。
"只有一天的时间,当然要充份利用了。对了,你明天应该会肌肉酸痛,谁叫你躲躲着不让我找到,我这辈子还没跑得这么快过。"
吉安笑着说。他看颙衍回头凝望着他,两个人同时安静下来。
"……谢谢你。"吉安伸出手,看见自己的掌心略显淡泊,"颙衍。"
吉安听见身后传来狗叫声,他对狗有心里阴影,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尼诺。在上身期间,他又回到了"另一边",也因此看不见尼诺的存在,尼诺看来十分焦急的样子,跑上来舔他的掌心。
"乖孩子,再等一下,再等一下我就过去陪你了。"吉安安抚着牠。
颙衍从河堤上站起身来,走近他和尼诺,伸手往西装外套内一摸。
"你的父母给了我这个东西,告别式的时候,他说要送给我。但既然你在这里,我想还是还给你比较好。"
颙衍摊开掌心,吉安看见那个他从小到大,一直戴在身上的平安符。
他的尸体被挖出来时,吉安有看到它挂在自己脖子上,却没想到这个护符保佑了自己这些年,最终还是功败垂成。
他知道父母对这个平安符相当在意,竟就这样送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天师,只因为他自称是儿子的朋友。吉安不禁感叹人帅真好,颙衍就是他娘会喜欢的那个型。
"这个『平安符』……相当特别。"
颙衍说道,"说是平安符,不如说是一种屏障,他把你保护在某个术场……某种类似高墙之类的东西里,让那些来向你索命的妖异之物无法接近你。同时也改变你的机运,让你能够平安活下来。"
吉安想起了那个梦,他忽然明白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了。那个天师,那个神秘而漂亮的男人,虽然记忆已然模糊,吉安还是能够凭感觉辨认出来。
"是你吗……?"
吉安抓紧颙衍递给他的平安符。
"当初在庙里的那个人,难不成是你吗,颙衍?呃……可是这样也不对啊,我十九岁、你应该也是十九岁,但是那个人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看起来二十几岁了,唔,难不成……"
"……那个人不是我。"
颙衍一句否定吉安的猜测。他看着吉安手上的平安符,语调带着某种伤感。
"但那是个与我颇有渊缘之人,我当时看见你戴着它,就知道是那个人让你活下来的。可惜他只护得你这十年,没能再让你多延些性命,天意难测。"
吉安既意外,又有种莫名的伤感。当初在淋浴间,颙衍看见那护符的表情,吉安终于能够理解一二。
也或许是因为知道他是受故人所保护,颙衍才会任由自己这个鬼接近他、近而提供许多协助吧?
而吉安也觉得感慨,没想到他父母用尽心机,才让他多活了区区十年,最终还是敌不过他的天命。或许他在世人眼里,只是太衰才遇上两个学长的情感纠葛,死于误杀。但或许冥冥之中,早已万事注定。
"……我真的,命中该死吗?"吉安忍不住问。
吉安看颙衍松开平安符,往后退了两步。吉安感觉到平安符的重量越来越沉,他的手竟握不住那个小小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不单是他的手,他的双足,他飘在风中的发丝,竟不知何时淡的几乎无法目视。他甚至可以透过他的掌心,看见曾经令他绝命于此的青草河堤。
吉安顿时心里有数,他抬起头,与颙衍视线相对。
"命中该死的人,是我才对。"
颙衍语出惊人,他抿了下唇,伸手似乎想触碰吉安的身体,但最终还是收了回去,吉安见他微微苦笑起来。
"然而我却活到了现在……所谓天意,又有谁能够摸得透呢?"
吉安觉得手里的平安符越来越沉,颙衍的眼眶涨红,始终克制自己停在原地。身后传来尼诺关心的吠声,吉安主动踏前一步,尽管他已感受不到地面的实感。
"我很感谢他……!"
吉安叫道,他得用尽力气,才能发出声音。
"如果你有天见到他,请帮我跟他说!虽然只有十年,但这十年我过得很愉快。多亏他,我才能体会到重要的事……也才能遇见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颙衍怔了怔,吉安捏紧手里的平安符,但平安符重得不受他控制。他贴上颙衍的身体,却早已感受不到室友属于的温度。
"还有,我得告诉你,颙衍。如果你以后遇见了喜欢的人,有什么人是你想跟他永远在一起的,一定要记住一件事……"
颙衍没能把吉安的话听完。
吉安的身躯停在颙衍面前,他的唇就靠在颙衍的鼻前一吋,却永远无法再往前一步了。
第36章 尾声
颙衍感受到河岸的清风抚过,彷佛将室友残存的气息也跟着带走。
啪答一声,颙衍低头一看,平安符落在地上,干净的像是不曾有人配戴过他一样。
颙衍站在夜幕低垂河岸上,沉默良久。他俯下身,拾起那个平安符,望着河岸那头出了一会儿神,直到听见身后草地的碎裂声。
"你来做什么……?"
颙衍的嗓音瞬间低沉,带着方才残留的沙哑。
河岸那头的黑夜彷佛被撕裂般,有个巨大的身影接近颙衍身后。他的双目赤红,浑身长满黑色的长毛,乍看之下像是只大狗,却比一般流浪狗体型大得多。正是吉安在商店街时目击的那只地狱黑犬。
"我教过你这么多,应该有告诫过你,不能随便把自己的灵元让出去,无论对方是你多信任的人。"
大狗竟然开口说了人话,牠缓步走到路灯照射的范围内,身形更加清晰,只见狗的黑毛虬结,质感如钢钉般锐利,两只眼像是蘸了血一样,光瞪视就令人浑身战栗。
但颙衍却一点恐惧的感觉也没有,他掩饰些微的心绪动摇,把头别开。
"我要怎么对待我的朋友,是我的事。我应该也告诉过你,不需要你来干涉我的大学生活。"
"那是在你能保证你自己平安无事的前题下。"
大狗喷了下鼻息,口气像是长辈在教训小孩。
"居然让一个枉死的鬼上你的身?你在想些什么,小衍?好在我给你下过护心咒,你的魂魄一移转我就知道了,我本来还以为你被恶鬼附身,赶忙从山上下来,结果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人类浑小子,用你的身体在跟雌性卿卿我我,一次还两个。"
大狗像是相当不以为然似的,鼻尖吐着黑气。
"你用的方法跟献祭无异,连把自己的魂魄藏在精守里监视他也没有。如果他不还给你怎么办?如果他蓄意夺你的舍,你打算怎么办!?"
颙衍没有答话,只是捏紧手上的平安符。大狗张大眼睛瞪着他:
"……还是这是你故意的?即使他夺舍也没关系?你想把自己的身体让给那个枉死鬼?"
"我的身体不重要。"
颙衍淡淡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