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清闻言手中的弓箭彻底放下,他想起了无名湖的柳树萤草,蝴蝶飞花,蝶香满袖,美人无暇。
“府主,我猜测你与教主间有误会,若真如我所言,府主还应当早早解释,以免将来后悔。”耶罗劝说道。
“我会给教主回信。”说罢,尧清骑着马转头离开。
夜里,尧清在窗前执笔,他每每开头便觉得自己废话过多,说的话不合时宜,于是反反复复,废了好些纸,到最后尧清竟有些不敢下笔。
如此恍惚到于宴给他端来茶水,尧清才想起来夜已深。
于宴恭敬的站在尧清身侧,尧清问道:“你还记得家人吗。”
于宴左右瞅瞅,发觉没人,才明白府主这是和他说话,于宴低下头,回答道:“记得,我家人都死了。”
“哦。”尧清轻声道,“若是要给家人写书信,该如何开口。”
于宴看着尧清的侧颜,道:“府主是要写家书?”
“报个平安。”尧清抬头看窗外鎏钰府里的灯火渠水,“那人……是我很重要的人。”
“那便说说近况,嘘寒问暖,畅谈心中所想。”于宴笑道:“莫非府主是给心爱的姑娘写信。”
尧清立刻拉下脸,严肃的回道,“不是!今日我问你的话,别出去说。”
于宴半跪下来,战战兢兢的说道:“属下不敢,方才是属下说错话,还望府主责罚。”
“你何错之有,起来吧,天不早了,早点回房休息。”
于宴颌首起身,片刻不敢多留,看于宴离开,尧清这才松了口气,他咬着笔杆子,轻笑道:“什么心爱的姑娘,是心爱的义父。”
说罢,尧清开开心心的落笔,这一说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尧清足足写满了一页纸才算是安心。
顾不得现在是深夜,尧清心急火燎的出府将信送出,看着信鸽远去,尧清莫名的也希望自己就像这鸽子,能够飞回他身边。
这夜里,尧清喝了许多酒,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这样子阴晴不定他折磨的不过是自己,可是他觉得这样大醉一场,他才能不那么想念他。
在醉生梦死中,他看见了无名湖的柳絮,还有萤火虫绕着竹筏飞舞,他靠在义父怀里,星辰的倒影在无名湖里,唯有竹筏划动时的涟漪划开黑水,天地一色,星辰湖水不分,尧清兴高采烈的抬头,朝慕容棠笑道:“义父,你看,九天神佛都看的见,星辰下凡了。”
慕容棠同样是无忧无虑的神情,他一身黑发白衣,犹是少年模样,“清儿你相信有神佛吗?”
尧清点头,“嗯嗯,就是神明保佑,才把义父你带到我身边的。”
慕容棠轻笑着,“清儿,这世间没有神佛。”而后他凑到尧清面前,抚摸着尧清的脸颊,“清儿,缘起缘灭……我们的缘分尽了。”
尧清抓着慕容棠的手,摇头道:“义父,才不是,我们会在一起的,你说过的,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慕容棠温柔的注视着尧清,“天命难违,你我注定有缘无分。”
尧清顿时觉得天昏地暗,那些星辰全都黯然失色,慕容棠平静的看着他,“清儿,人注定是斗不过天。”
尧清不解,他拉扯住慕容棠的手,哀求道:“我不懂,我不懂,义父,我只知道你说过……”
“那都是骗你的。”慕容棠闭上眼,叹息道:“这人世间,成全了你,我便要辜负许多人。”
“我不懂。”尧清边说着话,眼泪已无声落下,“所以你为了成全更多的人,要辜负于我?”
“以后,你我之间,不再是父子。”慕容棠道:“你我,仅是巫教的从属关系。”
尧清想要大哭,却发现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他只能麻木的看着眼前人,心中除了爱,却莫名的生出其他的情绪,好像是恨,恨之入骨,却又割舍不下。
这蚀骨绞心之痛楚,他无法与他人说,只能忍在心口,任凭心神俱焚,口吐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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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清捂着心口从睡梦中惊醒,不过片刻,便是吐血不止,尧清吐血没多久门外守候的傀儡破门而入,立刻扶起尧清,耶罗也在不久后闻讯赶来。
替尧清把脉后,耶罗诧异道:“府主身体里怎么会有如此厉害的内力,并且府主你的任督二脉全开,却没有让它与你的其他武功融汇,怪哉。”
尧清虚弱的躺在床上,“伤势如何?”
“只是气息紊乱,看样子这股内力想要冲出来了。”耶罗忧心忡忡,“府主,你这内力非一日之功,可与教主商量过如何应对。”
尧清想起来慕容棠叮嘱过他,让他切勿动这内力,否则万劫不复。那日在跃龙镇,他为了救钟英和赤裳,已经运了这股内力,当时并无不妥,回巫教的那段日子它也没有异样,所以他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义父,如果真如耶罗所言,他恐怕真的是有危险了。
“不曾。”尧清回答。
耶罗皱眉道:“看你脉象无大碍,好好调养,等身体好一点,我陪你回巫教一趟。”
尧清知道除了义父,无人知道斩天诀的修炼之法,虽然一事无成,他也只能回去找义父帮忙了,谁让他身体里有这么诡异的武功,却无人有办法呢。
在府里躺了三日,尧清的骨头都睡疼了,等到巫教那边回信时,桑云的信也来了。
尧清先拆了巫教的信函,是江柳回的,说是教主在闭关,见不了任何人,所以他的信无法传进去,尧清看完江柳的心,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庆幸,大慨他说的那些话是真傻,所以……不让他看见也好。
尧清收拾收拾心情,再打开桑云的信,寥寥数笔,却道尽了成败得失,尧清放下信,竟觉得有些恍惚,那小月国公主竟真的爱上了桑云,主动提出要退了与洛阳王的婚约,择日嫁给桑云。
走出房间,尧清走在鎏钰府的路上,看着各色的美人图,他想难道美人的力量如此强大,竟真的可以让人以新欢换旧爱,尧清负手站在鎏钰府前,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厌恶这里。
他想起江柳在信中所说,钟英陪伴教主闭关练功了。
这些年里,他从来不允许任何人打搅他练功,钟英倒是与众不同。
尧清出了谷城,在城外十里亭的名窖酒楼里点了十坛好酒,他也不与任何人说话,就那么从白天喝到黑夜,这么多年,他浑浑噩噩得活着,酒一直都是好东西,可以让他忘记许多不自在。
店里的小儿见他翩翩白衣,劝他莫要喝死过去,尧清举起酒坛便是大口喝酒,不顾生死,借酒浇愁。
远去,谷城外的河船上响起了箫声。
尧清听着那箫声,只觉得伤心。
他抱着酒坛子,更是后悔自己写下信函回去,其实是在自取其辱。
“不愿见便不见吧。”尧清擦着唇角的酒渍,他丢下银子,拿起一坛酒寻着那箫声往河里去了。
和风徐徐,尧清坐在河岸边,看着月儿,喃喃道:“我错了,你便要如此惩罚我。”
尧清抚摸着脚上的铃铛,心中一时郁结更重,此时,一股内力冲上六腑,尧清痛苦的弯下腰,他只觉得心口如同要被撕裂一般,尧清抓紧自己的衣服,浑然觉得自己死期将至。
“啊……”
尧清倒在了河畔的岸板上,片刻间,大口大口的鲜血喷薄而出。
尧清忍受着奇经八脉被这股内力逆流的痛楚,他求生的意念支持着他,他知道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要见义父,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他身边。
义父……你可听的见。
慕容,我可能回不去了
这次我真的闯下大祸了,你再骂我罚我吧。
在尧清的脉象渐渐微弱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听一温润的公子道:“唉,这儿有个人躺着,方才莫不是他在大叫。”
“别管那么多,先救他再说。”说罢,抉衣已经先一步上前把尧清抱起,顾芩凨在一旁提着灯笼凑过来看,突然笑道:“哎呀,好俊的公子。”
抉衣看着怀中昏迷过去的少年,沉声道:“你就别贪眼福了,快帮我一起把他抱回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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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清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一艘船上,这船看起来有些华丽,不像是普通人家的船,正在尧清纳闷自己身在何处时,有人掀开帘子走进床舱,那少年见到尧清两眼放光,“哎呀,你醒了。”
尧清略不自在的轻咳一声,“是你救了我?”尧清怎么觉得他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我师父救了你,我哪有那个本事救你呀。”顾芩凨一屁股坐到尧清身边,笑道:“俊公子,你得罪什么人了,大半夜的被抛尸野外。”
尧清略有些气愤的看他,“什么抛尸?我看着像死人吗?”
“哎呦喂,大半夜受了那么重的伤,不是被仇家打的,敢情是你自己伤的自己。”顾芩凨怼他。
尧清有苦说不出,只得自己吞下这口气。
这时,门外再进来一人,尧清定睛一看,这不是百敛吗。
“公子,现在如何。”百敛温和的询问尧清,尧清本想发作,可见百敛竟不认识他,于是他点头道:“还好,没有大碍。”
“芩凨,你出去。”百敛道。
尧清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多看了顾芩凨一眼。
芩凨,怎么这么巧,他弟弟也叫芩凨,按照年龄来算,此人和他弟弟的年纪相仿。
“你身体里的斩天诀暂时被我压制,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百敛慈祥的问着。
尧清顿时心乱如麻,他竟然知道他练的是斩天诀。
那么,他也应该知道他的身份。
也对,毕竟他是曾经灭了极乐宫的人,他这是想再灭他们一次吗。
尧清心中对他厌恶至极,自然也不会怕他,于是冷漠的说道:“尧清。”
“果然是你。为何昨夜会在那处。”百敛关心道。
尧清想着自己如今的处境,他这算是什么呢,是他自己在闹脾气离家出走,还是被人当作废物一般弃之不用,是啊,他没本事,即无法杀人也不能立功。
“丧家之犬,何处容身。”尧清自暴自弃的说道,“或许我本来就是多余的,这世间没了我,也能过的挺好。”
“何出此言?”百敛平静的问道。
“我就是说几句废话。你不必当真。”尧清轻咳几声,寂寥的笑道:“我体内有斩天诀,随时会殒命,多活一日,不过是苟且偷生。”
“不知你发生了何事,但听你这一席话,你心中郁结深,非一时半会可以解开,不如你随我们回雾踪岛,我为你寻得办法压制斩天诀,如何。”
尧清听了百敛的建议,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竟要他一起回雾踪,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巫教堂主吗。
“我乃魔教人,尽管此时落魄,也不该随你离开。”尧清回答。
“我听闻,尧清你已不是武堂堂主,是否已经被逐出巫教。看你今日的情形,倘若慕容棠有心救你,你不会落魄至此。”百敛沉声道:“看你与我有缘,有我们雾踪在,你斩天诀发作时暂不会有性命之忧,你可以再考虑一番,不必急着给我答案。”
百敛走后,尧清靠在床榻上,他心想这百敛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要是真随他去了雾踪,他不会把他杀了吧。
抉衣端着茶水进屋,尧清忍不住问道,“你又是谁,你们雾踪是要一出一出和我玩捉迷藏吗?”
“尧清,你要想活着,就别在这里说这些话。”
尧清闻言诧异的看他,“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抉衣。”抉衣沉声道。
尧清吓得一跳,“你是抉衣?你没死?”
抉衣不想回答他,只把药递给他,“这是师父熬的,你快点喝,别糟蹋了药材。”
尧清赶紧接过来药材,缠着抉衣问道:“唉,你怎么去雾踪了,你之前怎么就一声不响的离开,我连个玩的伙伴都没了……”
抉衣听着尧清一连串的问话,不仅不觉得烦,还觉得有些亲切,他自己都要吃惊,他不是已经恨透了巫教吗,为何对旧人旧事,他还有些留念与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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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柳推开一层层纱帘,见钟英正在给慕容棠疗伤,心中知道此事欠妥。
只是信中消息要紧,他拖不得。
钟英收回掌势,询问江柳,“何事如此慌张。”
江柳抱拳道:“教主,鎏钰府那边传来消息,尧清失踪,半月有余。”
慕容棠猛地睁开眼睛,双目赤红。
钟英勾着自己的头发,漫不经心道:“他一向爱闲逛,兴许是哪里转去了。”
“最开始鎏钰府那边也是这么觉得,所以没管没顾,可半个月不见人,耶罗也慌了。他说……他瞒报了一件事。”江柳有些害怕的看向慕容棠。
慕容棠沉声道:“说!”
“他说,尧清失踪的前几日,斩天诀逆流,发作过一次。”
慕容棠闻言双手握拳。
钟英闻言有些坐不住了,“什么?斩天诀!他好大的胆子,斩天诀也敢练!”
慕容棠闭上眼睛,不过片刻,口吐鲜血。
钟英急忙扶住慕容棠替他查探伤势,“不好,一时情急,真气逆流反噬,江柳,你万不该告诉教主他的消息。”
江柳知道为时已晚,可他瞒不下去,万一尧清有个三长两短,慕容棠更是会痛不欲生。
慕容棠制止他们争吵,“耶罗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派人去查,有人说半月前的确有位俊美的公子在谷城外借酒消愁,喝了一天的酒,像是要寻死一般,然后有人见他拿着一坛酒去了河边,就再没人见他回来。耶罗派人搜查了河岸,只在岸边见到了大滩血迹,没有搜出尸首。”江柳为难道:“尧清啊尧清,怎的总是不能让人省心。”
慕容棠挥手令他不必说下去,慕容棠示意他们二人下去,钟英不愿,慕容棠道:“你下去吧。”
“教主,我知道你舍不得尧清难过,所以你不愿意用炉鼎来增长斩天诀的功力,可是,你这么拖下去迟早会被害死的。”钟英劝说道,“情爱不过是把利刃,让你们都受着煎熬,尧清他也在练斩天诀,如果你不斩断他对你的情根,也是把他往死路上逼,你明知道这么做是在害他,为什么还不愿意放手。”
江柳低喝道:“别说了!”
“我说的不过是事实而已,你们都不愿意面对,可现在事实就在眼前啊,教主和尧清彼此情根深种,可斩天诀它不懂情,难道要他们双双被斩天诀折磨致死殉情吗。”钟英厉声道,“你们别再自欺欺人了,尧清是不可能有机会和教主在一起的,他没这个命!”
“我让你别说了,你不明白!”江柳恨不得掐死钟英。
慕容棠闭上眼,没有理会他们。
江柳气愤的抓起钟英的手,把他从这里带离,只留下慕容棠静坐调息。
慕容棠睁开眼,看着层层纱帘,还有那跳动的灯火,恍然间,他好似见到尧清一身白衣轻笑着站在那儿给他点灯,眨眼间,幻象消失,只余熏香扑鼻而来。
慕容棠捂住心口,脸上留有一丝痛楚。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泪洒玄冥
雾踪之岛,天极南方。
有神龟绕道,岛中四季如春,仙山雾霭如仙境瑶池,从船头走下雾踪岛时,尧清还觉得像是在做梦,这两个月,他一路从南疆到谷城再到南海,曲曲折折,好似无法定下来,现如今看到这人间难得的景象,倒也有些踏实了。
正在尧清失神时,抬头间发现顾芩凨在远处朝他挥手,尧清朝他轻笑着,这个人怎么总是对他笑不完,好像什么事都不能败坏他的兴致。
顾芩凨……芩凨,真是个好名字。
“岛主要召集内外堂弟子,你快些跟着下来。”抉衣从尧清身边走过,冷淡的说着。
尧清瞧着他的背影,心想你还和我摆起架子了,也不想当年我们在无名湖抓鱼捕蝴蝶,那可是没一点生分的,要不是君教主的死,大慨现在也不会这样吧。
尧清低头小心的踏上雾踪岛,一路他留意着雾踪的环境,心里暗暗的有了打算,他想如果他有机会为极乐宫报仇,他一定不会留情,这百敛狡猾的很,他可不能被他的假慈悲给蛊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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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流水涔涔,尧清趴在窗口看风景。
顾芩凨从屋外进来,递给尧清雾踪弟子的衣服,笑道:“尧清,你就那么喜欢发呆吗。”
尧清回头看他,问道:“你没事盯着我干嘛?”
顾芩凨‘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傲气的笑道:“谁看你?你又不是姑娘,我是在想,你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被追杀,我看你一身行头不菲,应该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