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烟抽的很少,也体验不到老烟枪所说的抽烟的快感。烟味反而有些呛人,但很神奇的是,抽烟能缓解他的情绪和痛苦,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班觉贡布在远处喊说:“夜深了,该回家了。”
傅杨河扭过头去看他,笑了笑。
班觉贡布便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问说:“还难受?”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什么,”傅杨河说,“好像为这个群体,好像为蒙克,也好像为自己,也好像什么都不为,只是一时伤感。”
班觉贡布将最后一支烟掏出来,噙在嘴里,然后朝他微微倾过身来。傅杨河愣了一下,班觉贡布便伸出双手来,捧着他的脸,然后嘴里的香烟便碰到了他的,略微吸了几口,烟便着了。
班觉贡布这才放开了他,坐直了身体,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他抽烟的神态和方式都比傅杨河熟练自然,傅杨河和他比起来显得那么笨拙。
“好在人已经接出来了,好好养,说不定以后还能跳舞。”班觉贡布说。
傅杨河叹了口气,说:“可是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他的家人,恐怕现在也还不能接受。”
“你觉得以后蒙克还会在意他家里人怎么看么?”班觉贡布说,“你放心,有我在,不会叫他重蹈覆辙。”
“外头的伤好医治,心里的创伤却不好医治……蒙克以前是多么亮眼的一个人,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后生可畏……”
傅杨河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班觉贡布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都会过去的。一切坏的都会过去,一切好的即将到来。”
傅杨河便扭过头来,在路灯下冲着班觉贡布笑了笑,然后掐灭了手里的烟,朝他挪了挪,靠在他肩膀上。
他其实还很庆幸,庆幸他和班觉贡布相识相爱的时候,彼此已经足够强大,有能力去爱,也有能力坚持自己的爱。他望着头顶树叶缝隙里透下来的灯光,良久都没有说话。班觉贡布抽完了那支烟,便扭过头来,亲了亲他的嘴唇。
傅杨河的嘴唇柔软,带着淡淡的烟味,和平日里清甜的气息又不一样。班觉贡布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说法,就是大自然中一切都有守恒法则,旱透了总会下雨,涝完了总会晴天,人也是,现在遭遇多少磨难,以后就会收获多少幸福。蒙克是,我们也是,人生还长,我们都在往上走呢。”
第100章 母亲,母亲
蒙克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傅杨河让他住在了酒店里,就在小唐和张跃的隔壁,还给他找了一个看护。小唐一天到晚地呆在他房间里陪着他。
傅杨河问:“蒙克如今身心俱疲,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很需要人。你如果心里还喜欢他,就多陪陪他,脆弱的人最容易被打动,或许他就爱上你了呢。”
小唐说:“你以为我照顾他,是想趁虚而入?”他摇摇头,说,“我就是觉得他很可怜,你有你的事要忙,就我是个闲人,所以才想多陪陪他。”
傅杨河点头说:“你心善,我知道。蒙克交给你照顾,我很放心。”
小唐笑着说:“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平时都有护工照料,我不过是陪着说说话而已,算不上照顾。如今蒙克的事算解决了,你也该腾出时间来解决你的事了。杨姐他们虽然不说,心里可都担心着呢。”
傅杨河点点头,说:“明天两家人要一起吃饭。”
小唐笑着说:“我都替你们捏把汗,要是两家人在饭桌上就吵起来,你们可怎么收场,那饭是吃还是不吃呢?”
傅杨河说:“两家好歹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家,大概就是会尴尬,不至于吵起来。”
吃饭的饭店是央金订的,求的是档次,距离他们住的酒店有段距离。班觉贡布一大早就去班贡庄园接他母亲去了。央金说:“你不用来回跑,我送阿妈过去就行了。”
“是杨河让我来的。”班觉贡布说。
央金想,傅杨河倒是会做人。只是她听见班觉贡布叫“杨河”,还是觉得很别扭,她更习惯“傅老师”这个称呼。
班太太也是,他听见班觉贡布一口一个“杨河”,简直浑身起鸡皮疙瘩,太别扭了。
班太太今天没穿藏装,毕竟不是在自己家吃饭,不过待人的礼节还是有的,穿的很是隆重。央金打扮的就随意了一些,新婚燕尔的她比婚前更具风韵,眉眼间都是爱情的光芒。班觉贡布见她面色红晕,便知道她在平措家过的很好。
“蒙克怎么样了?”央金说,“我想去看看他。”
“他很好,有杨河他们照顾着呢,就是人不大爱说话。他父亲怎么样了?”
央金点点头,说:“还好,我前天去医院看了他一次,比先前好点了,但精神也是不大好,唉。”
她是新婚儿媳,家里人不大让她往医院去,都是平措过去陪着,夫妻俩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情意很深厚,大概是彼此家里都出了事,反而更显出夫妻的亲密来,也算是互相扶持了。
“你就穿这一身?”央金说,“去换一身衣服,穿的正式些,你让那边的人也都穿的正式一点,不然阿妈看见了肯定不高兴。”
不用班觉贡布告诉,傅杨河他们一家人也都穿的十分正式。傅年来的比较匆忙,没带什么像样的衣服,杨慧娜还带着他去买了一套休闲西装。傅年不大高兴,他这人随意惯了,不爱穿正装。
约的时间是十一点,班贡庄园距离昌都市比较远,所以吃了早饭不多久班觉贡布他们就出发了。傅杨河担心他们迟到,十点钟的时候就来催了。
傅年说:“明明是场鸿门宴,搞得倒像是双方见家长订婚期一样。”
张跃笑着说:“傅叔,你穿这身衣服真帅气。”
傅年笑着看了看镜子,说:“不行,老了,我年轻那会,不比你和小琛差。”
“现在也不差,我每次看到你,就能想到小琛以后的样子,大概从小帅到老。”
傅年说:“可惜啊,你跟小琛……”
张跃的笑容略有些凝固,说:“我都放下了,你就别提了。我看慧姨很喜欢班觉那小子啊。”
傅年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说:“女人……”
傅年跟杨慧娜不一样,他觉得杨慧娜看着班觉那小伙子长的高大帅气,说两句好话就喜欢上了,实在是女人才有的行为。要知道他们可是傅杨河的父母,班觉贡布想和傅杨河在一起,可不就得巴结着他们。眼下对他们好,能说明什么?
他倒觉得班觉贡布话不多,有点沉闷了,年纪也轻,跟傅杨河不大合适。不过他如今和自己的儿子有些生分,合适不合适的他也没资格说什么。但其实心里是担心的,怕傅杨河太草率。
要是让他选,他还是喜欢张跃,多好啊,各方面都很搭,简直是天生的一对。他们几个长辈,一直以为他们俩会在一起的。所以当杨慧娜告诉他傅杨河恋爱了,对象不是张跃的时候,他吃惊坏了。
听说对方是个藏族小伙子,才二十出头,他就觉得更荒唐了。
不过好在班觉贡布人年轻,性子倒是沉稳。这几天在他面前比较殷勤,但话不多,傅年还看不透他。
一家人打扮妥当,就开车直奔饭店而去。班觉贡布正好早几分钟先到了,自己到楼下来接傅杨河他们。
杨慧娜看到班觉贡布在大门前立着,那两条大长腿,别提多帅气了。她觉得班觉贡布长的实在太好了,太英俊,看着的时候总是有几分不真实感,于是便对傅杨河说:“班觉啊,哪都好,就是长的太出挑。”
傅杨河听见她夸班觉贡布,心里高兴,说:“我也不差啊。”
“你是不差,可是跟班觉比,就差远了。”
在都市里,像傅杨河这种细皮嫩肉的帅哥很多,但是像班觉贡布这样阳刚帅气的男儿却不多见,长胳膊长腿,五官分明,站在那叫一个顶天立地。
“叔叔阿姨。”班觉贡布过来给他们开门,恭谨地打了招呼。
“阿姨今天穿的真漂亮,我差点没认出来。”班觉贡布笑着说。
这马屁拍的极好,杨慧娜眉开眼笑,问说:“你家里人呢?”
“她们在楼上恭候呢,我带叔叔阿姨上去。”
班觉贡布说着又朝傅年示意。傅年还是冷冷的,点了点头。男人之间是不拍马屁的,班觉贡布除了拍马屁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傅杨河的父母,所以和傅年没什么话,只一边陪着杨慧娜说话一边往里走。
“洗手间在哪,”快到房间门口的时候,杨慧娜停下来说,“我想去个洗手间。”
“太太请跟我走。”旁边的一个女服务员说。
“那你们先进去。”杨慧娜说。
她倒不是去方便,而是想去照照镜子,补补妆。
这次和班太太见面可不是为了叙旧,说的难听点,就是来打仗的,气势一定不能输了,务必要做到头发丝都一丝不苟才行。
服务员领着她到了洗手间门口,杨慧娜便挎着包走了进去,把包往梳洗台上一放,掏出口红来便重新补了一下嘴唇。正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了马桶抽水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一个女人打开门走了出来,看到她的时候愣了一下。
杨慧娜看到镜子里的人的时候也愣了一下,是班太太。
两个人大概都没想到会在洗手间里碰到,彼此脸上都有些尴尬。班太太率先打破了沉默,开口叫道:“杨姐。”
杨慧娜转过身来,将口红塞进包里,笑了笑,说:“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班太太走过去洗了把手,说,“真没想到再见会是这种情形。”
这种情形,当然指的并不是洗手间里相见,而是傅杨河和班觉贡布的事。杨慧娜说:“我也没想到。”
“杨姐上次来我们家做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们俩的关系了吧?”班太太擦了手问。
杨慧娜说:“知道。”
“所以你那次过去,也不是为了要参观我们的园子吧?”
杨慧娜道:“我想知道班觉的家人是什么样的,后来见到了,就放心了,没想到想错了。”
“我不同意他们俩的事,你很意外么?”
杨慧娜摇摇头,白皙的脸庞微微有些细纹,眉眼更是蹙起来,说:“我不意外,所以我过来了,孩子他爸也来了。我们来,不是兴师问罪的,我能理解你。”
班太太靠着梳洗台,苦笑了一声,说:“我是不会同意的。”
“我不在乎,”杨慧娜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班太太,“其实我真的不在乎。”
班太太愣了一下。杨慧娜说:“我不是为你来的,是为我自己的儿子来的。你同不同意是你的事,我来也不是请求你的理解,原谅,也不是来请求你接受我的儿子。我来,是因为我爱我自己的儿子。在这时候我想让他知道我一直在他身后,因为我知道他此刻需要我的支持,所以我千里迢迢地来了,尽我一个母亲的所能。”
她再喜欢张跃,如果傅杨河不喜欢,她也不会多言,她再不喜欢班觉贡布,只要傅杨河喜欢,她也会支持。作为一个母亲,对于儿子的爱情她能做的实在有限,甚至于如果班太太就是不同意,她其实也毫无办法。但她希望傅杨河知道,她是支持他的,不管他是和谁在一起,恋爱或者失恋,孤独或者幸福,她都希望傅杨河知道一点:
“哦,不管我做什么,我母亲都是支持我的,我有一个无条件爱我的母亲,即便我一无所有,我也不会是一个人,我总有依靠,总有退路,所以我可以放心去爱。”
这才是家人的终极意义。
第101章 谈判
傅杨河和班觉贡布带着傅年进去,就看到央金坐在里头。央金看到他们,立即站了起来,笑盈盈地说:“叔叔来了,您好,我是班觉的姐姐,央金。”
班觉贡布愣了一下,问说:“阿妈呢?”
“阿妈去洗手间了,一会就回来。”
傅杨河和班觉贡布闻言都愣了一下,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情形不妙。
看样子杨慧娜和班太太很有可能会在洗手间里碰面啊!
他们俩正担心着,就见杨慧娜和班太太进来了。两个人面上都淡淡的,看不出发生过什么没有。傅杨河很恭谨地冲着班太太喊了一声:“阿姨好。”
班太太点点头,看向了傅年,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不亲不疏地说道:“傅老师,久闻大名。”
傅年跟她握了一下手,大概没想到班觉贡布的母亲这么年轻,略有些吃惊。班觉贡布说:“大家都坐下说吧。”
傅杨河转身对旁边站着的两个端茶倒水的服务员说:“我们自己来就行了,你们出去吧。”
两个服务员退出去之后关上了门,傅杨河回头看的时候,众人都已经落座了。
傅年坐了最好的位子,最里面面向房门。杨慧娜和班太太分别坐到了他的两侧。央金紧挨着班太太坐下,他便挨着班觉贡布坐了下来。
“先点菜吧。”班太太说,“什么事都先吃了饭再说。”
“先说说吧,”杨慧娜说,“说完了,再决定吃不吃。”
傅杨河张了张嘴,没说话。
这顿饭的主角不是他和班觉贡布,而是双方长辈。
“那也好,”班太太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知道两位老师不远千里来到这里的原因,刚才我跟杨姐也简单交流了一下。两位肯为了他们两个的事不辞辛劳地跑来,我很感动,但是我还是接受不了他们在一起这件事。我的态度我已经跟他们两个小的说的很明白了,今天在这里也跟两位再说一遍。”
“阿妈……”班觉贡布道。
央金阻止他说:“你先听阿妈她们说完。”
傅杨河便偷偷拽了一下班觉贡布的胳膊。
杨慧娜脸上也没有了笑容,问说:“那你是不接受我儿子呢,还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儿子喜欢男人?”
“我都接受不了。我原来也是很喜欢傅老师的,”她看向傅杨河,眼里略有些尴尬和痛惜,“作为舞蹈家,作为班觉的同事,我很喜欢他,他刚来康巴的时候,我就让他班觉请他到我家里来做客,可如今……”她的眉毛微微动了动,说,“可如今一想到可能就是我对他的亲近导致了他和班觉的来往和接触更多,我就觉得后悔,心痛。傅老师的条件那么好,什么男人遇不到,为什么不肯放了我家班觉?即便你们说没有他班觉也会喜欢别的男人,可是在他没来之前,班觉一直都是很正常的,甚至有一位和他才貌匹配的女孩子,只等着他们俩结婚……如果没有傅老师,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想到这,叫我怎么接受他……即便道理我都明白,可我一日接受不了自己的儿子喜欢男人这件事,就接受不了傅杨河。”
班太太一番也算是肺腑之言。杨慧娜略有些触动,说:“我明白,你需要时间……”
“所以他们俩的事情,我是不会同意的,未来会不会同意我不知道,但是眼下我是接受不了的,实不相瞒,现在我看到傅老师都是有恨意的,他没来之前,我们家本来那么和顺,我的儿子那么孝顺,听话,稳重,从不做我不喜欢的事,从不让我伤心,可是如今,他却可以为了傅老师背弃家庭,宁愿看着我伤心也不肯松手,即便身为一个母亲,我也觉得失落,痛苦,而且我知道,我以前的那个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班觉贡布说:“我这辈子都不会背弃我们家,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想让你伤心。是阿妈非要让我在两者中间做抉择。”
杨慧娜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班觉才是最遭罪的那一个。他不管选择谁,都会伤害另一方。而这两方,都是他爱的人。你如果担心子嗣的问题,你真的不必担心,且不说你们家,就是我们家,也有能力让他们和正常人一样拥有家庭和孩子。”
“难道杨姐觉得他们这样的人,需要面对的问题只是孩子么?”班太太摇了摇头,说,“我都不敢想,要是被我们这里的人知道班觉喜欢的是个男人,要和一个男人共度一生,要和一个男人共同养育孩子,外头的人会怎么想,会说什么……”
“难道外头的的闲言闲语被孩子们的幸福还重要?”一直没开口的傅年说。
班太太反问:“不重要么?你们家可能生活在一个开放的,开明的环境里,可这里是康巴,这里的人恐怕连同性恋是什么都不大清楚,就在不久前,我们家一个亲戚家的孩子,就因为喜欢男人被家里人认为是精神病,给送到精神病院去了!班觉的根在这里,将来的事业也是在这里,你们觉得他将来的生活,事业,难道真的一点都不会因为是个异类而受到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