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跃说:“他好也罢,不好也罢,都要死了,你还有什么不能放下?”
蒙克便掀开了被子。傅杨河吁了一口气,赶紧扶着他穿衣服。
“穿个外套就行了,”班觉贡布说,“赶紧去,要不真见不着了。”
蒙克似乎这才有了一丝惊慌,问说:“他不是一直都好好的么,怎么突然不行了?”
“具体的估计只有你家里人知道了……”班觉贡布的话没说完,电话就响了起来,他一边开车一边接通了电话,电话是央金打过来的,问说:“人来了么?”
“在路上了,十五分钟之后能到。”
“你们快点吧。”央金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随即电话那头就是一片慌乱,班觉贡布隐约听到脚步声,哭泣声,央金已经没有空再理他,电话随即就挂断了。
他们到了医院,班觉贡布和傅杨河搀扶着蒙克进去,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了隐约的哭声。蒙克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了,半天没动。班觉贡布率先走了进去,傅杨河在蒙克身边站定,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蒙克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眼眶中全是泪水。
傅杨河也感觉出来了,心下十分沉重,觉得很惋惜。
他和蒙克进去,果然见蒙克的阿妈正趴在床头哭,央金和平措也站在旁边抹眼泪,看见蒙克进来,平措陡然变了脸色,吼了一句。
说的是藏语,傅杨河并没有听懂,不过语气腔调都像是在骂人。央金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平措含着泪说:“你还来做什么?”
他们的母亲闻言回过头来,看到蒙克,立即站了起来,哭着走到他跟前,捶打他的胸膛。蒙克一条腿受了伤,傅杨河扶着他才勉强站稳。如今她扑上去,若不是班觉贡布捞了一把,恐怕三个人都要倒在地上。
他阿妈哭的十分伤心,嘴里不断地说着什么,可是也听不懂,只是那伤心和埋怨傅杨河是能感受到的。蒙克的固执和怨恨仿佛在刹那间土崩瓦解,跪在了地上。
他的腿受了伤,跪下来的时候大概很是疼痛,整张脸都红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却也不言语。
他还能说什么呢,好像什么都不想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无声哽咽。平措走过来搂住他的头,拍了拍他的背。
悲痛袭击了这一家人,生死面前无大事,什么恩怨都不值一提了。
傅杨河觉得房间里压抑的很,便悄悄退了出去。班觉贡布察觉,便也跟了出去,见到傅杨河站在走廊的窗户那里发呆。
“真叫人难受,”傅杨河说,“这算不算属于蒙克的人间惨剧。”
父母和孩子决裂,终究是两败俱伤的下场,到最后真说不出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因为爱也无从爱,恨也无从恨,所以更悲惨。
班觉贡布安慰说:“双方都尽力了。”
傅杨河回头看班觉贡布,刚要说话,就看见班太太从里头走了出来。她神色凝重,脸色惨淡,看了他和班觉贡布一眼。
“阿姨。”傅杨河叫了一声。
班太太点点头,挎着包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傅杨河轻轻推了班觉贡布一下,班觉贡布便跟了上去。
班太太说:“你是没看见,蒙克他父亲断气前,一直念着蒙克的名字呢,撑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没能撑到。”
“他如果当初不那样对蒙克,最后也不会父子俩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班觉贡布说。
班太太看了他一眼,问说:“你这话是在警醒我么?”
“阿妈,”班觉贡布停了下来,说,“我们亲眼看见了这样的悲剧,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们警醒么。你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我和杨河,难道想到最后让我们步上蒙克他们家的后尘么?”
班太太说:“你是蒙克么?我也不是他阿爸。我的底线在上午的时候已经说了,你可以跟他在一起,但是你们俩不能公开,以后你还是要和一个女人结婚,哪怕你是假结婚呢,我也无所谓,面子上做够就行了。你看着办吧,这是我的底线。”
班太太说完就走了,班觉贡布在原地站了一会,又追了上去,说:“我如果要和傅杨河在一起,将来肯定是要结婚的。”
班太太身子一僵,却没有回头,终于还是走远了。
他刚才那一声声音很大,连傅杨河都听见了。他走了过来,对班觉贡布说:“你怎么也不服个软。”
“眼下不能让步,”班觉贡布说,“还没到最后拍板的时候。”
他跟他阿妈,如今就跟商场上谈生意是一样的,一个尽可能地提价钱,一个尽可能地压价钱,如果这个时候就服软,后面只会做出更多的让步,只有这个时候坚守住了,到最后哪怕仍然不得不做出些许让步呢,也可以将自身利益获得最大化。
他没跟傅杨河说这些,只安慰他说:“我自己的阿妈,我清楚她的脾性,你不要担心,我会掌握好分寸的,我虽然爱你,但也不会伤害她,我们不会走到蒙克那一步的。”
傅杨河点点头,说:“我进去陪着蒙克,你跟平措张罗一下接下来的事吧。这个时候了,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他说完又重新进去了,蒙克还在床前跪着,他阿妈也在哭,只有平措在和医生商量接下来的事。央金在一旁红着眼眶,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傅杨河走过去,对蒙克说:“你别跪着了,腿受不了。”
他说着就把蒙克给搀扶了起来。蒙克眼睛都红肿了,只无声地哽咽,从始至终都一句话没说。他们家的亲戚也来了,帮着料理后事,房间里人一时太多,傅杨河便搀扶着蒙克从房间里出来。
蒙克忽然哽咽说:“我没有阿爸了,从此再也没有了。”
他说罢终于嚎啕大哭起来了,傅杨河鼻子一酸,险些也要落泪。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蒙克,蒙克哭的那么伤心,恨早已经消失无踪,只有无尽哀痛,哀痛于他失去血缘至亲。或许那一刻他也会后悔吧,后悔自己为什么是个同性恋,他或许也痛苦害怕吧,痛苦和害怕于他的父亲是不是因为他才死去。而他又有什么错呢,这条路,是他选的,也不是他选的,终归到底,他也是个可怜人罢了。若此刻死的人是他,他的父亲,大概也是一样肝肠寸断吧。
第104章 久违的拥抱
蒙克腿脚不便,打了封闭针,参加了他父亲的葬礼。
葬礼办的很是隆重,请了十几个喇叭来诵经祝祷,亲朋好友都来了。藏族葬礼,按规格等级,分为塔葬,火葬,天葬,水葬,和土葬五种,他们家采用的是最常见的天葬。天葬是藏族人比较推崇的葬礼方式,但是对于傅杨河这样的外地人来说,亲眼见到还是会觉得有些难以接受。所以天葬的时候,并没有让傅杨河过去。
傅杨河和张跃待在昌都市里,想着接下来蒙克的事该怎么办。
“他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跳舞,”张跃说,“让他继续在康乌湖住着,恐怕他触景生情,反而伤心。”
“他这几天一直在家里住,平措也说了,葬礼结束之后,希望蒙克还能待在家里。经过了这件事之后,他们家大概也不会为难蒙克了。何况还有央金在。”
“现在他腿伤没好,住在家里也没什么,那以后呢?他们家如今接受他,是因为刚经历丧葬之痛,但并不代表他们就真的接受了蒙克喜欢男人这件事。将来蒙克好了,还是该离开家。”
傅杨河问:“那你有什么想法?”
张跃说:“我想,康巴到底不如北京开放,等蒙克好了,我们在北京给他找个工作,远离家乡烦扰,他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而且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远香近臭,离家远了,偶尔回来一趟,他们家大概会对他更好吧。”
傅杨河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这事你不用管,交给我来办。”
傅杨河闻言看了张跃一眼,张跃扯了扯嘴角,露出些许不大自然的笑容,问:“你看我做什么?”
“心疼了?”
张跃撇撇嘴,说:“按理说,是他家里人糊涂,是他自己脆弱,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爱我也不是我让他爱的……但心里总是觉得仿佛亏欠了他。但我有心示好吧,他反倒不理我了,搞得我很尴尬。”
蒙克被接到酒店之后,便是他和小唐陪着蒙克。蒙克刚从精神病院接回来的时候形容憔悴,他看着也觉得很可怜,所以有心多关心关心他。谁知道蒙克反倒对他冷冷的,倒显得他热脸贴了冷屁股,他心里一狠,索性不管了。
但这次去医院,谁劝都不管用,蒙克到底还是听了他的。张跃也不傻,知道蒙克心里看重自己。
经过了这么多事,他觉得蒙克很是可怜。才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人生坎坷。多么需要人关心的一个人。
他竟然有了一丝不忍。
不过张跃觉得这也只是同情而已,不是爱。他只是觉得蒙克很可怜,想要帮他一把。
作为亲家中的一员,班觉贡布在葬礼中帮了很多忙。也因为这个葬礼,班太太也没有再提过他和傅杨河的事。班觉贡布不得空,找了个当地的导游,带着杨慧娜和傅年旅游去了。
在这期间,康乌湖却出了问题。黄松跟张宏亮提出了辞职,说这个工作他胜任不了。
都九月份了,不到一个月就要演出,这个时候辞职,再找人怎么可能。张宏亮问他原因,他说是傅杨河的那几个弟子不配合他。
舞蹈界和娱乐圈都盛传黄傅不合,但实际上黄松和傅杨河交情不深,来往也很少,那些不合传闻都是外人本着“王不见王”的原则臆想出来的。不过传言多了,导致他们俩的关系也变得尴尬了起来,好像是大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张宏亮原来就有这个担心,怕傅杨河的弟子黄松使唤不了。如今听黄松这么讲,就安抚说:“你先别急,我找傅老师说说。”
张宏亮是不肯放了黄松的,上次要不是班太太强硬,他根本就不会同意临时换人。如今都到了最后时刻,那就更不能换了。
傅杨河因为不知道具体情况,也没跟张宏亮多说,挂了电话就去问黄静晨。
黄静晨说:“是发生点矛盾,主要是创作理念上,他和你差别比较大,风格也不一样。我们负责群舞编排的还好,本来就简单,黄老师插手不多,主要是肖央,他的独舞黄老师给了很多意见,肖央想坚持自己,黄老师没办法,脸色就不大好看,说我们只听你的,不听他的。”
搞艺术的都有自己的坚持,别的还好,听说黄松要改变他的心血,傅杨河也有点不高兴。
傅杨河很想自己把工作接回来。他其实非常想自己完成《风花雪月》这个作品,出于私心,他就没管这件事,想着如果黄松辞职,他提出重新回去,大概张导是很愿意的,班太太或许也别无他法,只好同意。
他不知道的是,黄静晨他们几个也是这个主意。他以为这事是黄松和黄静晨他们理念不合导致的分歧,殊不知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可不少。
首先黄松,因为外界都传他和傅杨河不合,康乌湖的那些工作人员也这样认为,所以他来了之后处境微妙,自己就想压一压傅杨河那些弟子的威风。而且他和傅杨河风格略有不同,也看不惯傅杨河的一些编排,《风花雪月》是傅杨河一手策划,其中傅杨河个人的烙印太深了。对于黄松这样的艺术家来说,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自己的作品没有自己的风格却带着他人强烈的印记。所以他要改。
而黄静晨他们不想改,他们也是搞艺术的人,也有自己的创作理念和审美取向。何况傅黄不合的传闻也影响到他们,他们对黄松本来就有敌意,在他们看来,黄松突然插上一脚无异于鸠占鹊巢,尤其这只鸠还妄图推翻他们原来的窝自己重新建,他们哪能容忍。黄松跟他们没情意,他们都想傅杨河回来,所以抱着敌意和黄松合作,难免会故意不配合。
一来二去,黄松的去意已决。
他来的时间还不长,花费的心血也不多,这时候抽身是最好的了,不然就会陷入两难的局面。
班觉贡布抓住了这个机会,和张宏亮站到了统一战线,由张宏亮开口,要求傅杨河回来。
没有比傅杨河更好的人选了,再过二十来天就要国庆,《风花雪月》就要演出,班太太大概也意识到不能意气用事,竟然答应了。
“她答应让你回去了?”杨慧娜问。
傅杨河点点头,有些兴奋:“她亲口告诉班觉的,说她同意我回去。”
傅年说:“她倒是聪明,叫你回去帮他们出力了。明明是帮他们,倒显得你得了很大的恩惠似的,没出息。”
杨慧娜“啧”了一声,瞪了傅年一眼,说:“他们俩的事好不容易有了点好苗头,你别拖后腿。”她说着就对傅杨河说,“好好表现,把演出做好给班觉他母亲看,叫他知道咱们的本事!”
傅杨河笑着点点头,说:“好。”
班觉贡布过来接傅杨河回去。几天不见,人有点憔悴。傅杨河问:“怎么瘦了?”
班觉贡布说:“想你想的。”
他声音压得低,可还是被后头的杨慧娜听见了。杨慧娜以前觉得班觉贡布有点不善言谈,还怕他不懂情趣,她觉得傅杨河是跳舞的人,搞艺术的,对于生活的品质要求还是很高的,班觉贡布太木讷,其实不太适合傅杨河。如今才知道班觉贡布私下里也是会些甜言蜜语的,笑着说:“班觉,我可把小琛交给你了,你们俩好好干,做出点成就来给你阿妈看。”
班觉贡布点头,跟杨慧娜和傅年告别。傅年却说:“正好,我还没去过你们的工作地呢,听说康乌湖风景秀丽,不如我跟你们一起去,顺便逛一逛。”
杨慧娜听他要去,自己便也要跟着。张跃说:“那你们就坐班总的车去吧,玩够了就打个电话给我,我去接你们。”
傅杨河问:“你不回去么?”
“我的工作早就做完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改编的地方,打电话告诉我我再过去也一样。”
他想去看看蒙克,如果蒙克愿意,他还想把蒙克接到酒店里来。
杨慧娜和傅年就回酒店去收拾东西。班觉贡布坐在车里对傅杨河说:“刚才阿姨的话,你可都听见了,你说我们是不是要做听话的晚辈,照着长辈的的话来做?”
傅杨河愣了一下,问说:“你说工作的事?”他笑道,“还用我妈说,就算我们俩不是这种关系,我也会好好做,我可是有职业素养的。”
“不是这个。”班觉贡布说。
傅杨河愣了一下,就听班觉贡布说:“阿姨说让我们俩好好干……”
傅杨河一愣,随即就抿着嘴笑了,问说:“你想怎么干?”
“不是我想怎么干,”班觉贡布说,“阿姨说了,得我们俩一起好好干才行。”
傅杨河害臊,嘴上不吃亏:“那好啊,我们都好好干,你干完,我干。”
“你干?”班觉贡布笑着问,“怎么干?”
“干你。”傅杨河红着脸说。
“行啊,你坐上头,用屁股随便干。”
傅杨河没想到班觉贡布突然开黄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班觉贡布却已经靠过来了,抱住他,说:“好久没这么抱着你了。”
他说完还用力在他脖子上嗅了嗅。
拥抱的感觉仿佛很久没有过了,抱在怀里的时候便格外触动人心,仿佛心都跟着怀抱一起满了。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好在他们还在一起,一起携手,去创造他们的美好未来。
第105章 爱,爱,爱
杨慧娜和傅年并没有打算在康乌湖长住,所以就简单带了点日用品和换洗的衣服,一人拎了一个包就出来了。快走到车子旁的时候,杨慧娜一眼就看见班觉贡布和傅杨河在车里拥吻,正吻的如胶似漆呢。
这还是这几十年来她头一回撞见傅杨河和别人亲热,她心里一颤,真是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赶紧拉住了傅年。傅年问:“怎么了?”
“等会。”
“等什么?”
傅年说着就朝车里头看去,就看见班觉贡布的嘴唇已经离开了傅杨河,手指头正摸着傅杨河的耳朵。他的怪异感比杨慧娜还要强,嘴里不满地说:“这俩人是要干什么?大白天的。”
傅杨河在车里看到了他们,赶紧一把推开了班觉贡布,打开车门出来。
“这停车场里有摄像头吧?”傅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