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出去!快端出去!”胡院判喝道,一个健步窜上去用袖子捂住沈舟口鼻。
江陵在里头听着情况不对,忙出来了,见小侍卫被胡院判吓了一跳,反而愣在当场,当即厉声道,“还不出去!”
“哦哦。”小侍卫似是回神,跌跌撞撞出去了。
胡院判这才松了口气,讪讪地坐回去,“刚才一时情急,冒犯殿下了。”
沈舟道,“无妨的,胡院判莫放在心上。要是无旁事,我想歇一会儿。”
“您歇着,我去看看那烟是怎么回事,今儿我就支个小炉子,在外间守着殿下熬药了,要是有药味,您暂且忍一忍。”胡院判深感江陵不太靠谱,索性决定亲自上阵,为沈舟打造铜墙铁壁。
至于慕容总督是为什么死的,老太医现在不大想关心,他就怕沈舟不知道为什么也死了。
沈舟看江陵衣衫不整的样子,嗤笑道,“还不把衣服穿上,这是露给谁……”
自觉这话说得不对,默默闭嘴了。
江陵却顺杆儿爬,笑道,“殿下这是明知故问了,我露给谁看您还不清楚?”
沈舟翻了个白眼。
“我去找齐二公子聊聊。”江陵把带着些许湿意的衣服穿好,随手散了头发扎了个马尾。
“你要去就穿戴好了去。”沈舟道。
江陵有些不解,“怎么了?这套胡院判检查过没问题了,我是怕旁的衣服又被人动了手脚。”
“那你把头发梳好了,好吧,随便你了。”沈舟侧身朝里躺下,拿被子闷了头,小声嘟囔道,“作这副样子也不知道想勾搭谁。”
江陵大笑,隔着被子亲亲他,“小醋坛子。”
齐二公子暂时只能说是被监视,还不算被看管,慕容宇棠的尸身已经收敛,等着办丧事了,齐二就住在他生前的屋子里。
江陵和他问好的时候,他正有些茫然地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牡丹图。
没有题字,也没有署名,就是简简单单地花了一株墨色的牡丹,端庄肃穆偏又透着诡异的妖艳。
“想来这幅画是齐二公子的作品了。”江陵道,他并没有和齐二公子保持距离,反而像是经年的好友,和他并肩站着。
“区区拙作,不想他竟挂在卧室之中。”
“我以为公子你是想到的,只是不愿意去想。”江陵缓缓道,“聪明人面前不要说糊涂话了,他待公子如何,你比我更清楚,你怎么忍心?”
齐徽睿侧过头,病弱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个浅浅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残忍得惊人,“为什么不忍心?”
“江某白白在扬州城中居住了十几年,竟是这几日才知晓公子。”
“因为之前的你,不配。”齐徽睿重新转过去看那黑牡丹,他的手从袖里探出,纤长姣好宛如女子。
这样漂亮的手,摘下了墙上那幅漂亮的花,毫不犹豫地从中间撕开,随后掷在地上,“这种东西,不配挂在这里。”
他连着说了两个不配,却让人打心里觉得,他说得是对的,他没有像齐世子那样高高在上的倨傲,但却令人不敢轻视。
这个人很高傲,也很疯狂,这些东西隐没在他的文弱形象背后,支离破碎。
江陵这样想,他回了个笑容,抬手拍了两下,“公子说得是。”
“哦?”
“你会后悔的。”江陵的语气里带上了笃定,“当你一败涂地的时候,会后悔今日所做的,甚至连一个念想都没有留下。”
“你和沈舟久了,脑子也不太好使了,有一点可以告诉你,我肯定不会后悔杀你,这次换我了。”齐徽睿轻轻击掌两下。
来人动作的声音都淹没在雨声里。
一共有两个人,看身形都是女子,带着平板的面具,眼睛口鼻都只露出个可怖的窟窿,看不清模样。
“太丑了。”江陵摇摇头,“我以为齐二公子这样的人物,就算用杀手,也该是美艳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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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未见的燕歌扯开脸上的面具,容颜和江陵初见时候一般娇俏,脸上温和的笑容却不见了,冷冷地扫过江陵全身。
江陵抱着手臂靠墙而战,半点快死的紧张之情也没有,反而笑道,“齐二公子,送你一句话,吾之旧友*似汝,而今坟头草丈五。”
齐二公子怔了下,而后失笑道,“这句话形容江大人最是贴切不过,你可以开始想想坟头种点什么了,咳咳……”
和江陵的对话耗费了他太多力气,他捂着嘴咳嗽了起来,燕歌见状想要上前,却又挪动了半步便退回去了。
“咳,动手!”齐徽睿命令道,“旁的话,我可以一会儿对着江大人的尸体倾诉。”
“已经来不及了。”沈舟提着伞站在门口,“你都倾诉了好半天了才想着杀他,晚了。”
反派死于话多,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江陵就看着沈舟笑,眉梢眼角都漾着春意,“可见齐二公子不是真心杀我。”
侍卫将房前屋后团团围住,小侍卫功夫不到家,重重落在房顶,要不是总督府用的瓦坚固,就要被他砸出个洞了。
齐二公子又咳了两声,摇头自嘲道,“你二人果然是好默契,本还想多聊几句的……”
沈舟打断他道,“我方才得到消息,京城生变,太上皇囚禁了今上和太子,说要拨乱反正,废他父子,重立被圈禁的义忠亲王为新帝。你不急着回去吗?”
“我不过是承恩公府二房的一个弃子,回去做什么?”
“二哥。”沈舟目光灼灼,“你隐忍这么多年,难道眼睁睁看着皇位旁落他人?我原以为父皇最疼爱的是小八,不想他最喜欢的是你。”
“不用想骗我回去,我在江南经营多年,大不了和王叔划南北而治。”
“殿下说笑了。”江陵接了话头,“若义忠亲王登基,天下大势在他,天下兵权在他,江南纵是再富庶,难道敌得过千万铁骑不成?更何况,这么大的一笔银子,玉器、舶来品、盐业、漕运,你确认太上皇和义忠亲王能舍得?”
第90章
“你们两个口才都很好。”齐徽朗笑了下, 如滴墨落在水中,转瞬即逝,只留下个缥缈的影子。
沈舟垂下眼,半晌后轻声道,“他说,这一杯敬你我从前情分,愿你今后福寿双全, 荣华富贵。”
齐徽朗甫一开口, 他的系统就开启了一个支线任务, 策划可能还没来得及给这个小支线取名字,只是单纯地放了一段当时二人相处的最后情景。
慕容宇棠在房前伫立良久,终于推门进去,照旧若无其事地道,“伤可好些了?”
齐二公子倚靠在床头, 微微皱着眉,“你既听到了, 怎么可如此淡然。”
他是真的不解。
“大约是还不敢相信罢。”慕容宇棠笑答道,“从前有些蛛丝马迹, 我因着信你, 从未放在心上,现今,你预备如何处置我?”
暗处的影卫紧张地抓紧了身下的房梁,除了燕歌还能有谁。
“我常年病着,你我二人从未一起喝过酒, 今日不妨陪我小酌几杯。”齐徽朗掀了被子下床,慕容宇棠扶着他,和寻常没有任何不同。
桌上的白玉酒壶原只是装饰,并未装酒,齐徽朗却执壶倒出了香气四溢的酒液,浅浅的一汪绿漾在薄如白纸的玉杯中,煞是好看。
“原本是给七殿下准备的?”
“不给谁,也可能是给我自己备着的。”
慕容宇棠点点头,“我本就命不好,庙里和尚说我是天煞孤星,自小被父母送去谢家念书,除了你一个朋友,倒也无甚亲近的人,这样也好,很好。这一杯敬你我从前情分,愿你今后福寿双全,荣华富贵。”
说罢从容饮尽,低低叹了口气,“回去躺着吧,睡一会儿就好了。”
江陵触发的比沈舟要慢,等他看完剧情,听得齐徽朗道,“到底是少年心性,我若是你,便不会说出来此事。他可告诉你,他在门口探听了什么?”
“探听?”沈舟嘲讽一笑,“我无话可说。”
多年挚友也可下如此毒手,此刻的局面,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他是你谢家学生,难不成会真心待我么?”齐徽朗像是很看不惯沈舟这副样子,“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就算是真心,他真心以待的也不过是那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齐二罢了。那个不是我。”
“哪怕江南尽付你手,你也不过是个可怜虫,日后你会有许多锦上添花的,可再也不会有人雪中送炭了,也对,你不稀罕。”沈舟转身,“这两个黑衣服的拿下,齐二公子好生保护起来,莫叫陌生人近了身,再惊着他。”
燕歌同另一个死士早就严阵以待,绷紧了神经,闻言忙亮出兵器,正要以死相搏,却都意料之外的瘫软在地。
齐二公子颇有几分意外,“这些隐私手段,你倒是用得不错。”
沈舟道,“同二哥彼此彼此了。”
“可惜了。”齐二从袖子里摸出来个白玉雕琢的小香囊,依稀能从镂空的纹路里看到里头黑色的香料,“算上这次,七殿下是第五次毒发了,可就不是起起疹子这么简单的事了。告诉你也无妨,这毒叫作满庭芳,香味最是怡人,初闻便是毒入表里,再闻毒入肺腑,第五回 可算是深入骨髓,无药可救了。”
“你欲如何?”
“放我走,解药双手奉上。”
江陵摇头道,“我不信你,谁知道你的解药是不是有用。”
齐二将香囊抛在地上,白玉在坚硬的青砖地上碎开,溅起一些碎片,“随你信不信,七殿下是死是活对我都没这个重要。”
“你自己是死是活却把握在我手里。”江陵道,“你常年病着,体内药□□杂,这蒙汗药才对你没用,可是难道不会引发你身体里蛰伏的毒性么?”
这是慕容宇棠介绍齐二时候说的,幼年不知道为什么中过一次毒,对他的身体来说犹如是雪上加霜,一直到成年才稍养好一些。
“算起来,二殿下是真的可怜,如果早出生一刻,此时便是太子。”江陵往前走了两步,“哪怕由你做承恩公世子,也比现在好得多,可偏偏今上需要给你树一个挡箭牌,结果你成了二房的孩子,偏又遇到这样的继母。二殿下想过,要如何处置齐二夫人吗?”
齐二眉眼里藏着浅浅的阴蛰和狠毒,“你都不打算处置江贾氏了,区区一个齐二夫人算什么。”
沈舟勉强压抑着咳嗽,脸上浮现起不正常的潮红,“没有也无所谓,黄泉路上兄弟二人还能做个伴,等义忠亲王上位,帝都那两位说不得也一起来,可以打麻将和叶子牌。”
“那七弟你先去找好桌子,二哥我一定多烧几副麻将骨牌给你。”齐二公子说罢自己到床边坐下了,“就不送你们了,站久了有些累,这两个人拖出去罢,占地方。”
江陵忍着去抱沈舟的手,朝他行礼道,“好好躺着吧,睡一会儿就好了。”
“不用学他说话,你期望看到什么?看我失神难过?”
“走了。”沈舟拽过江陵的袖子,步伐有些快,刚出了院门,就扭头朝地上喷了一口血,顺着地上的雨水就蔓延成猩红的一片。
超大一口。
不知道会不会贫血。
晚上如果申请吃毛血旺补一补,不知道江大头肯不肯。
胡院判又肯不肯。
小殿下发着呆,周身的护卫只能看到他双目无神地看着地上那摊子血,呼啦啦跪了一地,小侍卫更是哭得和死了娘一样,“哇,呜呜呜……殿下!殿下你不要死啊殿下!”
然后被其他大哥拖到边上去暴打了一顿,“殿下面前,怎么好死啊死的,嘴上没把门的啊!”
沈舟自己是不信的,被江陵抱回去的时候还在嘟囔,“又不是熏腊肉,怎么闻一闻就透到骨髓里呢,胡院判给我这个最多闻到肺里晕一晕,就是熏腊肉也得熏好长时间吧。”
江陵也不想再看到腊肉了。
胡院判好好一个老太医,就快被整成神经病了,抱着药箱坐在沈舟边上,“怎么我就没听过这个毒呢,也不是熏鱼啊,熏熏就染上了,就是熏鱼也得要时间啊,这最多就染一下,要是有毒碰下就入肺腑,宫里娘娘不早就改良了去当香体露了。”
江陵登时连熏鱼也不想再看到了。
熏字都不想听!
沈舟缩在被子里,抓紧时间和江陵交代后事,“万一我死……”
看着江陵眼神不善,忙把话收回去了,先把胡院判赶出去沉思,随后从背后抱着脸色铁青的江陵道,“万一我掉线了,你记得搞死齐二。游戏可以输,齐二必须死。”
江陵点头。
“记得每天给小白猫喂水喂鱼干,它也吃辣的,还要梳毛,九根尾巴都要梳。”
江陵点头。
“记得……嗯,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我会在临死前想齐的。”沈舟把侧脸贴在江陵背上,“这样你就当不成皇后了。”
江先生忍不可忍,转身把沈舟摁倒在床上,“怎么感觉你特别想赶紧那什么呢?趁着我打游戏时候好找小妖精上门?”
沈舟眨眨眼,睫毛几乎要扇在江陵脸上,“对啊,到时候你躺在床上打游戏,和死了一样,我就和小妖精站在床边亲亲抱抱。”
“那我就在游戏里找小妾,五个!”江陵摊开手掌给他看,“五个!”
沈舟摊开两个手,挡自己脸前,超认真地道,“那我就勾引十个!十个小妖精!你说你怎么办!”
江陵撑不住笑了,亲亲他的掌心,“那我就使劲哭呗,哭得超伤心超伤心。”
“哼!”
胡院判抱着一套银针,怒吼道,“江!千!里!你这是要干什么!信不信老子一针扎死你!”
一激动直接把帘子给扯下来了。
要不是沈舟拦着,江陵当场就能因为玩家角色死亡被强制下线了。
胡院判把江陵扔出去,喘了半天才缓过气,捏着最粗那根针道,“也不能他们说什么是什么,只要用银针探几个穴位,就能知道真假。”
“万一是真的呢?”
老太医愤然道,“万一是真的,老夫也能治好你!老夫乃是杏林世家出身!从出身那天起血脉里就流淌着医术!”
不要去得罪一个手里拿针的大夫,七殿下如是说,“我深信您的医术,您尽管扎。”
“大夫扎的,怎么能叫扎呢,这叫用针!”
江陵拽着被扯掉了半幅的帘子,站在门口朝沈舟笑,“小刺猬。”
沈舟禁不住笑了下,人不自觉就动了,胡院判正全神贯注,好悬没扎歪,稳住了心神,回头用死亡视线盯着江陵,“江大人。”
简直从牙缝里挤出来了,还带着森森的杀气。
第91章
江大人自从遇上胡院判, 就只有吃瘪的份, 好看的小殿下没有他的份, 公务倒是有很多份。
代理总督林如海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江大人请过去。
江陵只好去了。
林如海嘴上长了一个火泡,说话的时候, 经常不自觉地就嘶一声,“嘶,你是不是也太简单粗暴了?就把人全关起来?京城已经大乱了, 江南各地的主官全在你这儿, 还嫌不够乱的?”
江陵反省了一下自己的做法, 好像确实是这样, 而且不止这些个官员,他连扬州城都封锁了。
“你要想想解决方法,而不是僵持局面,嘶。”林如海心急如焚, “京城有没有新消息?囚禁了今上和太子,那后宫女眷呢?玉儿会不会有事?”
“师兄, 不要急。”江陵给他倒了杯茶,“侄女儿不会有事的, 相信我。”
“一旦今上被废,那后宫……”
“嘘。”江陵打断他,“你以为是这么好废的?若是今日废得了,当年也不会被逼圈禁了义忠亲王,又改立今上了。”
只是他到底解禁了扬州, 放回了众人,慕容宇棠的死在这样的局势下显得不足为道,随之而来的,是两淮的禁令。
所有进出港口、城市都要严加检查,夜里设了宵禁。
林如海既要忙公事,又要担心林黛玉,几日下来人就瘦了一圈。
江陵每日只被允许站在门口以眺望地方式探望一次沈舟,心情也不比林如海好多少。慕容总督停灵七日后匆匆下葬,江陵寻了城中香火最鼎盛的白塔寺为他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