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也不换官服,整了整衣冠,吩咐人道,“去寻个十几根粗绳来,再搬个凳子出去。”
“江大人可要软垫?”
“要软垫作甚?”
沈舟捂住眼睛,不想看他,“你只管搬个高些的凳子就是,他不是自己坐,留给那些人上吊垫脚的。”
“知我者,殿下也。”江陵附身,强行问小殿下索要了个送别吻。
门口乌压压跪了一地人,江千里难免感慨自己被人堵门已经堵出心得体会了,着实不容易。
领头跪着的是刘老太爷和金老太爷,各自由儿子扶着,颤颤巍巍,拖着老迈的身体,几乎就要晕倒。
最后头跪着一排孩子,还有随从抱着吃奶的娃。
众人见出来了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登时此起彼伏地高喊起来,“还请慕容大人留我们盐商一条性命啊!”
江陵扭头又和随行的小侍卫说了几句,小侍卫点点头,放下抱着的绳子,从侧门出去传话了。
“众位认错人了,本官不是慕容大人,本官是御史台从五品御史,江陵。”江陵负手而立,“众位在我这里吃了排头,便要见慕容大人,难不成在你们心中,他这个总督比陛下的圣命还要重要不成?”
刘老太爷先前怠慢了江陵,此刻开口慢了一拍,被金老爷子抢过话头去,金老头笑道,“江大人此言差矣,您有圣命在身,自然许多事要忙,我等是慕容大人治下的百姓,有事寻他哭一哭也无错处吧?”
“我若说有错处呢?”江陵也不叫他们起来,“想跪只管跪着,千万的身家压着,你们是该好好跪一跪,重得很吧?两淮虽是慕容大人治下,可我竟不知道你们要哭什么。陛下要肃清江南风气,尔等生为子民,只管从命就是。难不成给过你们脸面,贩了几斤盐,就敢质疑陛下,来当陛下的家了?”
“竖子无礼!你不过从五品,竟敢!”刘老太爷撑着膝盖怒斥道。
江陵面色不改,笑道,“不知这位老爷子官居何品,可有爵位?我这个人脾气最是古怪,你若不和我计较,我也不想揭人伤疤,大家一团和气,你若非要和我算这个,不妨辩一辩。我乃科举出身,状元及第,陛下钦赐翰林院编修,后升御史,兼任御书房学士,原来在老爷子眼里,也不过区区一位卑之人。”
刘家如今掌事的刘大老爷忙打圆场道,“家父绝非此意,江大人莫要多心,年纪大的人,难免心性急躁。”
“年纪大与我何干?我以为,我是来干差事的,不是来寻祖宗的。”江陵陡然变脸,大有雷霆之势,“林大人同你们客客气气的,不是为了把你们惯出来毛病来的,朝廷给你们发盐引,让你们赚的盆满钵满不是为了让你们对钦差抗命的!不是要见慕容总督吗?可以啊,来人,一人发一根绳子,谁先吊死了,黄泉路上也能早些见他,不过凳子就一个,得排个先后了。”
慕容宇棠的死可以瞒住,但是江陵觉得倒不如放出,看看幕后之人,想借他的死做些什么。
“尔等商贾,素日里骄奢淫逸,不顾律法,江南豪强,买凶杀个把人,不在话下,竟不知道是不是密谋串通好了,一面害了慕容大人,一面又要来求见,好栽赃本官。”江陵看绳子发完,还剩下大半人没有,冷笑道,“绳子也不够了,只得劳烦各位轮流死了。”
“江千里!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这样污蔑我等!你想在江南一手遮天,特特害死了慕容大人,也未可知啊!”
“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一手遮天。”江陵笑眯眯地把刘老太爷面前的绳子缠绕在他脖子上,刘老太爷险些抖成个筛子,“你敢!我外孙女可是宫中的贵人,若是她……”
江陵道,“老爷子提醒我了,杀人要灭口,斩草要除根,就是不知道您的外孙女是哪位贵人,皇贵妃娘娘一定会好生教导她的。”
金老爷子摸出些门道,大胆猜测江千里只是吓唬他们以泄愤,他推开儿子的手,站起身给江陵作揖道,“今日是老头子我糊涂了,受了刘家几分撺掇,也是存着能跟着捞到好处最好,不行也无甚损失,失礼于江大人了,但凡有金家帮得上忙的,您只管吩咐。”
“老爷子先把那凤仙桥的名字改了如何?”江陵笑道,“好端端的桥,好端端的女子,被你们拿来斗气,着实不妥。”
“还请江大人赐名。”
“我文采平平,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
金润之得了老父暗示,浑然不记得先前自己和江陵互怼时候的厌烦了,笑着凑趣道,“叫草民看,不妨就叫状元桥,江大人可是咱们扬州城里出去的状元。”
“我牙也要笑掉了,替我那爱妾造的桥,转手赠给了江大人,江状元好大的面子啊。”刘老太爷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梗着脖子,顶着绳子,冷笑连连。
金润之立即道,“草民绝无此意,实在是为人驽钝,若江大人不怪罪,金家愿意新修一桥,以大人的名义。”
“不用了,修桥铺路都是各人的功德。”江陵摆摆手,他本来就是要金家一个态度,“既刘老太爷颇为自得这座桥,便仍旧叫着这个名字好了,也算对他风流韵事的一点子纪念。”
众人正扯着皮,忽然街角涌入一群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对这个场面进行了强势围观。
第88章
跪在总督府门口堵人互怼是一回事, 但是被其他人围观了这样丢人的样子, 又是另一回事了。
金刘两家平日在扬州城中总是一副眼高于顶富可敌国的样子, 一时间被招来的学子看到他们这副模样,隐隐都有些快意。
只除了一人,梅鑫延。
他会试名落孙山,梅庚新怕他在京城又做出什么蠢事,早早吩咐了去陪考的心腹,若是落榜,即日把这兔崽子押解回扬州,不许在京城多逗留。
梅鑫延本还想一览帝都繁华,结果一碗迷魂汤下去,第二天就出现在返程的船上了。
简直就是双重的打击,若是他生来没心眼,约莫得愁出个抑郁症来。
他郁郁寡欢多日,此时再见江陵,几乎激动得要窜起来了,上前一把要握江陵的手,“江兄!多日不见,江兄风采不改, 更胜往昔!”
江陵正在和金润之说话,冷不丁冲过来个二愣子, 也是吓了一跳,先前传话的小侍卫更是如惊恐之鸟,立时抽刀出鞘, 将江大人一把拎到身后。
江大人撞到那上吊要用的凳子,险些摔个狗□□。
小侍卫瞪着一双眼,惊恐万分,“江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江大人笑笑,对着他狗崽子一样的眼神也生不起气来,“请众位学子进府详谈。”
金老爷子拱手问道,“那我等?”
“先回吧,总得一件事一件事的来,就是上吊,也得排队不是?”江陵看看刘老太爷脖子上挂的麻绳,“都回吧,有你们跪的时候。”
梅鑫延睁着一双星星眼,“江大人不愧是今上称赞的青年才俊,富贵不能淫,对盐商都不假以颜色。”
被江陵从明月楼里召唤来的学子们也纷纷附和,甚至有人当场吟诗一首以歌颂江大人的美德。
听到“青天在上江在下”的时候,江陵嘴角抽了两下,心道活该你中不了进士,“府内备了茶水,众位请吧。”
两家盐商见他态度坚决,也只得看着他的背影叹气,金家先行告退,刘家却僵着不肯动,江陵似早就知道,不一会儿功夫,就有人出来道,“江大人说了,聚众冲击总督府,是准备谋反吗?”
口蜜腹剑江千里惯常是个喜欢扣大帽子的,这一顶谋反下来,刘老太爷纵是再愤愤不平,也无计可施,林如海讲究制衡,和稀泥得不要要的,决计是不会帮他们的,扬州将军梅庚新更是不提了。
这样扬州说得上话的就去了两位了,剩下那一位据说是死透了,就是招魂也无甚用处了。
江陵对这些莘莘学子的态度堪称判若两人,和蔼友善,风度翩翩,饶是喜欢吟诗那位第三次当场编写打油诗赞美他才貌双全,他也没有泼对方一脸茶。
若是从前,定是要泼的,说不得还会用茶杯砸破头。
江千里自忖从下江南以来,自己的脾气实在是太好了,好得叫刘老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他给书生们的任务很简单——文化宣传。
不是喜欢吟诗吗?多吟诗赞美赞美高尚的品德,譬如安贫乐道,最好大家都效仿颜回,天天记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不是喜欢八卦么?多去八卦些因为贪财坏事的犯罪案件,尤其是最终后果,什么砍头什么流放,让老百姓知道,钱是要赚的,但是不走寻常的路的赚钱,是要抓起来的。
扬州的书生们自从上次的科举舞弊案被人煽动了一回沸沸扬扬,结果进了回牢房,就老实了很多,也不敢非法集会了,更不要说上街□□了,最多呆在一起吐槽吐槽。
一时间江状元,江御史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教化百姓的艰巨任务,个顶个的激动得面红耳赤,还险些激动出好歹来。
江陵见他们就差拍着胸脯表忠心的样子,淡淡道,“子曰,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江某惟愿能见这样的一个扬州,这样的一个江南。在此托付众位有学之识了。”
其中一人道,“还望大人赐我等当街演讲的资格。”
“自然可以,讲稿不必拿来与我看,但是你们要当得起江某的信任。”
“多谢江大人。江大人如果有空闲,不妨去扬州学政走一走,也给他们讲讲您的抱负和希望,毕竟学生几个只是少数人,扬州学政虽比不上金陵学政乃东南第一学,但也都是明理之人。”
江陵道,“慎言,陛下早就收回了东南第一学的牌匾。”
学子们难免跃跃欲试,梅鑫延最为直接,“这十几年间扬州也出了有三位状元了,进士更是不必提了,这东南第一学怎么就不能落在我们头上。”
这等耿直,就是自己人也受不了,提起这个话题的学子忙扯扯他,示意他闭嘴。
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但是你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好不好,君子要含蓄,含蓄懂不懂啊!
“你们的心思我知道了,江某可以把话放在这里,有功当赏,若你们真能做到,江某愿意上书陛下,赐下第一学的牌匾给扬州。”江陵道,“金陵当得,我扬州如何当不得。”
等送完了这群小书呆,江陵照旧往后院去寻沈舟。
被允许放风的沈舟脸上围了一圈鲛绡正蹲在花园的碧波池前看锦鲤,身影里透着无限的落寞,江陵忙上前和他蹲个并排,“这是怎么了?一个人蹲在这儿数鱼呢?”
“也不知道锦鲤好不好吃,油炸出来大概挺好看的。”沈舟扯扯面纱,“难看死了,跟个女孩儿似的。”
“不难看,我瞧瞧,哪儿难看了?这古装剧里的绝世美女不都这个打扮吗?”江陵索性坐下了,“想吃有什么难,我这就叫人捞出来送厨房去。”
“别闹。”沈舟伸出手指,在池中画了个圈,有锦鲤傻乎乎地凑上来碰他的手指,“胡院判说不能吃鱼,是发物。”
江陵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就把方才的事说了,让学子做点文化政治工作,沈舟倒是无所谓,“只是你总这样发火喷人,就是对方心理承受能力高,自己生气不难受吗?他们那里值得你费这样多的口舌。”
“宝贝儿你心疼我了?”
“谁心疼你了,只是怕你怼人怼成个泼妇,到时候可是要休出门的,沈家可不收母老虎。”沈舟觉得无趣,撩了一会儿水就要站起来,江陵忙借机揽了人,“仔细腿麻了站不住,可喝药了?”
沈舟听得药字,便觉舌头发麻发苦,“还没喝,胡院判亲自去熬了,据说要十八碗水熬成一碗,瞧着不大像治病,倒像是害命。”
江陵心疼得哄道,“去那边坐一会儿?我给你念话本。”
“不想听,昨晚听了个香辣蟹,这会子馋劲儿还没过去,你再说个麻辣小龙虾,我大约是要抛弃你下线了。”
“那咱们下线去吃点东西?”
“别了,有什么一口气来吧,到时候缓过气了,哗啦啦一碗药,简直是生而复死。”
“什么就哗啦啦,这词用的,那是下大雨了。”
沈舟刚一只脚踏进凉亭,身后就砸下了豆大的雨天,分明天上还挂着太阳,却不管不顾的落起了暴雨。
他返身摁了摁江陵的嘴唇,还捏了一把,“你这嘴,被胡院判说中了,别是乌鸦嘴DEBUFF吧。禁言吧,少年。”
“真的是乌鸦嘴就好了,咒死个把人不再话下,那是谁?”江陵透过小径,见假山后头隐隐约约露出半片白色衣角。
小侍卫淋着雨哒哒疯跑过去,又疯跑回来,脸上淌着水就回话,“禀告殿下,禀告江大人,那是齐二公子在祭奠江大人,虽然没有哭,可是瞧着很伤心,说是在烧祭文。”
沈舟道,“你去拿把伞送他回房,他身子弱,别淋出病来。让他看在慕容的份上,万万要保重自己。”
小侍卫嗯了一声,急急忙忙跑去执行任务了。
“可真难得,两位吴大哥手下还这样的小家伙。”江陵把沈舟拉进来一些,替他擦去脸颊上的雨水,“别过去,那儿有点漏雨。”
自有盯着齐二的人将他烧到一半的东西拿来给江陵看,本就烧的差不多了,又遇上下雨糊了字迹,别说祭文,就是他写了个谋反详细计划,江陵也看不出来。
沈舟一本正经道,“按着人设,这等病弱美人,不是外挂,就是变态,可惜可惜。”
江大人完全不知道他在可惜点什么,将纸屑扔回盆里,“小舟,当着我的面还敢可惜别的男人?”
“咳咳。”沈舟正欲回嘴,忽然喉头一软,摊开掌心便是血迹斑斑,“江千里,快来看,我吐血了。”
仿佛是什么新鲜事,还略微有点儿高兴,一团的孩子气。
第89章
江先生整个人都不好了, 沈舟还有心思调侃他, “吐血的是我又不是你, 你怎么跟遭雷劈的似的?喂!”
“胡院判!赶紧请胡院判!”江陵一把将人打横抱起,侍卫忙撑起两把伞左右挡住,剩下那个小侍卫抱着盆湿透的灰烬,“江大人,这盆东西我倒了哦?”
沈舟和江陵同时喊道,“不许倒!跟上!”
“简直是服气了,哪儿捡的人,傻了吧唧的。”江陵觉得好笑,“先前都没见过他。”
“你没见过很正常,据说是吴峰的哪个远房侄子,一直在我下头挂着名,年岁太小了,也不大使唤,这次人手不够,就放出来了。”沈舟把掌心的血迹在江陵衣服上擦干净了,“江千里,你说我们不会要输吧?”
江陵道, “输就输吧,也不赌银子不赌地的, 最多叫耿佑谦那混账看个笑话。你别说话了,眯着睡一会儿。”
沈舟调整了个姿势,攀在他肩头道, “你到底有没有照顾过人啊江大人,怎么总叫我睡觉呢,电视剧里演得都是,你不要睡,你千万不要睡,睡了就起不来了。”
“你看得假电视剧,生病不就是该睡觉吗?”
“老夫也以为生病是该睡觉的,再不济也要卧床休息几日,所以。”胡院判深吸一口气,怒发冲冠道,“所以!七殿下和江大人这是唱哪一出?!下着雨就往外跑!知不知道轻重!”
老太医连着伞都没打一把,吼完了怒气不减,冲锋兵似地走在最前头,一把扯开帘子,站在床边命令江陵道,“放下!”
江陵乖乖把人放下。
“伸手!”
沈舟乖乖把手伸出去。
胡院判看到他手心残留的血迹,捏着手打量了半天,这才确认不是划破的,气势直接就被戳破了,哆嗦着嘴唇道,“殿,殿下这是吐血了?”
“应当是又毒发了一次。”沈舟道,“方才我除了摸了一把池里的锦鲤,就是摸了江大人。”
江千里险些被胡院判恶狠狠的眼神惊着,在沈舟憋笑的神情中道,“要不辛苦老大人也替我检查一番?”
胡院判连个完整句子都不想说,一指帘后净房,“去脱干净。”
好在夏日里也不会冷,江大人光着脚,脱得只剩一条里裤,坐在净房的小板凳里,觉得局面有略微的尴尬。
就在胡院判翻检衣服的时候,小侍卫端着个盆道,“殿下方才叫属下带上,请殿下示下,现在如何处理。”
那些个纸灰还冒着些许的烟气,丝丝缕缕不绝地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