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岫一口气险些停住,使劲眨眼将眼泪挤干,看清了他确实睁着眼后,心又极速跳动起来,几乎就要跳出嗓子眼。
一时说不出言语,身体动作快过思考,他狠狠抱住了卫翊,心尖子都紧张得颤抖起来。
“你没事……太好了!”
卫翊面露痛苦,却依旧笑着,靠在他肩头,笑如阳春三月的和风,只是一瞬,便吹开了三千芳华。
广岫觉得此时此刻就算立即拿走自己的命也是上天眷顾,顾不上去深究广御的那句差不多究竟是什么意思。
广陵坐在蒲团上啃烧鸡,吃的小手小脸一片油腻。广御恭恭敬敬为供桌上的三清天尊插上一柱香,回头看了看他:“你这是怎么回事?”
广陵口齿不清道:“我在漠北戈壁深处发现了一座埋在沙下的古墓,墓中多以人首为祭,在头颅中养着一种毒虫,沾人即死……”
“那你……”
“我不小心中了招,想着反正死定了,死也要做个痛快鬼,就喝了墓中窖藏的酒水。还别说,那酒也不知放了几百几千年,喝着别有一番滋味。我连喝了一大坛,醉死过去,醒来就发现自己成了这副样子。”
广御没说话,走过来抓起他的手,探了脉相,眉头皱起:“算你命大。”
广陵得意道:“我嘛,向来命大。”
广御皱着的眉头却没松,沉默着看向窗外。
藏峰山灵气尽泄,飞禽走兽不至,已久无新绿,此时看去一片凄凉景象。忽然一只黄鼠狼跑了过来,跳进窗内,在广陵边上转圈。
广陵蹲下来摸摸它的头:“你倒是命大,这次我累你修为尽失,你去停云观后山修炼吧,等我回去再……”
广御打断他:“掌门有令,不可私养灵宠。”
广陵不满道:“它是我的跟班,不是灵宠。”
“有何不同?”广御将他提起来按在椅子上坐下,“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我有什么,反正也死不了……”广陵见他的模样尤其冷峻,不敢再说了。
黄鼠狼看到广御看过来的眼神,浑身一个激灵,转身就窜走了。
广岫来时正好看到它身影远去,暗暗松了口气,进门对广御道:“还好你来得及时,那个忘尘究竟是什么人?”
广御道:“忘尘是掌门的师兄,道号玄仰,当初掌门之位本该是他的,他却为浮名私欲所诱,与狐妖生情,已自逐出观。”
广岫一阵后怕:“难怪玄惪非要我下山,这事说来说去,还是咱们惹下的麻烦。要是被皇帝知道宫中妖乱出自停云观的人之手,怕是也要来个满门抄斩吧。”
广陵吓了一跳:“不会吧,我还不想死啊。”
广岫一脸认真道:“所以你们要帮我,停云观的生死存亡叫我一个人扛,就算我肯,观中上上下下只怕也不放心。要是我搞不定留了把柄,给大伙招来杀生之祸可怎么得了。”
广陵道:“是啊,这家伙一点也靠不住,我看咱们还是……”
广御道:“此事容后再议,眼下先解你身上的毒。”
广陵道:“我这个不急,又死不了人。”
广御语气严肃起来:“你素来喜欢折腾这些,当真不知道中了什么毒么?”
广陵缩缩脖子:“我是从没见过……”
广御道:“此为噶希曼国的古老巫术,中术者日日还童,七七四十九日后变为刚出生的婴儿,需剖妇人腹置入其中,以秘术重新孕育十月后予以重生。此国覆灭后此术失传,你再不解毒,真想变为婴儿重回娘胎?”
广陵怔住,广岫脑中开始想象广御抱着成为婴儿的广陵喂奶的情景,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广御道:“此山龙眼已开,龙脉已成,灵气会日渐回溯,对宫中妖气已成掣肘,以你的才智想必不难解决,自行去吧。”说完便挟起广陵,越出了窗外,依稀还能听到广陵的抗议。
广岫无奈,正要回去照看卫翊,道观前来了一群人,当先一人正是柳风屏。山路难行,他看去有些狼狈,却是气度不减,见广岫安然后松了口气。
广岫迎过去:“柳先生,你怎么来了?”
柳风屏道:“昨日三公子不辞而别一夜未归,我想大概是来找你,便来看看。三公子可在这里?”
广岫便带他去见卫翊,将事情大致说了。卫翊已昏睡过去,一身血污憔悴不堪,柳风屏紧皱着眉头,把了把他的脉看看伤势,放下心来,反过来劝广岫莫太自责,又着人拆了床板做了个简易担架,将卫翊抬下山去。
临走之前,广岫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忘尘立在屋顶,身躯肃立如一株老松,正冷冷盯着自己。
在下山途中,广岫得知在宫中的卫翾因猥亵嫔妃,已被打下大牢,乍舌的同时还有些幸灾乐祸。
这小子,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第四十三章
卫峥一大早就急匆匆进宫,被內监告知皇上未起,只好在宫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期间不少官员经过,对他明里宽慰暗里嘲讽。他拳头紧了松松了紧,风寒加内火,想咳嗽都被硬生生压下去,憋得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丞相肖乾林负手踱步而来甚为闲雅,在他面前站定,道:“春寒料峭,晨露凄清,将军抱病在身,应多休息,怎地这么早就来面圣啊?”
卫峥冷冷道:“肖相不也这么早么。”
肖乾林捻捻短须,笑道:“本相也不知为何,近日睡眠少精神足,在家中也呆不住,索性就出来走走。正好今日太后娘娘请去御花园赏花,卫将军既已来了,不如一同前去?”
卫峥道:“不必,这类附庸风雅之事,卫某粗俗,不懂欣赏。”
肖乾林道:“嗳,卫将军何必自谦,记得往年你我结义,不是一同去江南赏过梨花么?那时你我一同赋诗,本相现在还记着哩。”
卫峥脸色越发难看:“难为肖相还记得以往情分。”
肖乾林道:“卫将军知遇提拔之恩,本相自是记得。这么些年,本相还是想与将军把酒,可惜将军不给这个面子。唉,天下之势合久必分,人情亦是如此,将军已有同饮同醉之人,哪里还会记得昔日之友?那位柳先生大名,肖某也是早有耳闻,只恨道不同,难以结交,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我呸!”卫峥怒斥,“你少在这里信口开河,究竟谁先背信弃义,你我各自清楚!”
肖乾林道:“背信弃义,将军说这话可言重了。当年秀宁小姐尚未过门,郎情妾意之事,本相自认清白,不敢担此四字。”
“清白?”卫峥冷哼,虽然对外人言自己不曾挂心,可被戴了这么一顶大绿帽要说一点也不介意,也是违心。
“若非你有意挑逗,她一介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行得苟且之事?罢了,此事无需再提。”卫峥往边上站,“肖相请吧。”
肖乾林含着微笑,就是不请:“方才来时听人说起宫中之事,想来将军正遇难处,本相左右无事,便与将军一同等上一等,也帮二公子美言几句罢。”
卫峥一把揪起肖乾林衣襟,怒道:“你还好意思提!卫翾因何如此你心里清楚!”
肖乾林一脸茫然:“将军这说的哪里话?二公子因何色胆包天猥亵嬛妃,本相怎会知晓?”
卫峥拳头捏得嘎吱作响,忍无可忍,一拳打了过去,却不料半途被截住,动弹不得。
“皇宫重地,卫将军还请自重。”肖长离不动声色将卫峥的手臂按下。
卫峥只觉手臂发麻,已使不上劲了。
肖少钦慢慢走来,面上含着笑意:“卫将军与爹乃是故交,方才不过叙叙旧情罢了,大哥你太紧张了。”
肖乾林亦是沉着脸道:“长离,怎可对卫大将军不敬,还不赔罪。”
肖长离躬身赔礼,卫峥寒着脸,牙都要咬碎。竟一击便被制服,便是他一生戎马战功赫赫,此时亦不免哀叹光阴无情。
肖少钦道:“将军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听闻将军染了风寒,多日未见好转,小侄甚为挂心。将军乃国之重臣,可万不能垮了。小侄前些日子得了副药方,于风寒最为有效,改日便命人送到府上吧。”
“不必!”卫峥凛然道,“你肖家的东西,不敢碰!”
肖乾林道:“卫兄这又何必?罢了,就不耽搁将军等候皇上召见了,告辞。”
父子三人一同随迎接内侍进宫,肖乾林道:“长离呐,你方才不该出手,让他动手,皇上面前才更有戏唱。”
肖长离道:“孩儿一时情急。”
肖乾林道:“你啊,若有你二弟一半的机敏变通,我就省心了。”
肖少钦道:“大哥也是担心爹的安危嘛。大哥武艺当更为精进了,连卫峥一击都可挡下,可惜屈居大理寺,若是戎马杀敌,哪还有卫湛一席之地?”
肖乾林责怪看了长子一眼:“钦儿所言甚是,你啊,唉,非要进大理寺,能有何作为?”转眼摆出一张和悦笑脸,与同僚谈笑风生。肖长离跟在后头,默然不语。
卫峥仍在等候传唤,疲累之下身躯有些摇晃,脑中浑浑噩噩的,无端记起旧事。
那年江南梨花如雪,那个人亦是一身白衣,似要融入花雨。
卫兄,能识得你,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
他说这句话时面上微醺,如今想来,的确只是醉话罢了。
东华宫内,孙行撤下御膳,看了看缙帝神色,道:“陛下,卫将军求见,已等了快两个时辰了。”
缙帝道:“为何这般早?”
孙行道:“想来是因嬛妃一事吧。”
“嬛妃……哦,是了。”
缙帝近日时常神思恍惚,只是对着这把旧琴发怔,这么大的一件事竟然都给忘了,孙行小心道:“皇上,卫翾已被押入大理寺监牢,正等候处置。”
缙帝撩拨琴弦,淡淡道:“嬛妃向来温仪懂礼,卫翾亦是进退有度,想来不会做出这种事,可查清楚了?”
孙行道:“据静妃娘娘与几位妃嫔所言,乃是亲眼所见。”
“亲眼见他二人行苟且之事?”
“不是,当时嬛妃娘娘衣衫不整在塌上,卫二公子在外间,衣饰并无不雅。”孙行看看缙帝神色,又道,“据几个宫人说,嬛妃娘娘的模样,像是被人下了药。”
缙帝摇头叹道:“她们呐,总要给朕寻些不痛快才高兴。”
孙行问道:“皇上,此事如何处置?”
缙帝道:“嬛妃人前失仪,命她无涯宫自省,至于卫翾嘛,尚有宫中要务处理,杖责二十,关他三日,便罢了。”
“皇上英明。”
“你当真觉得英明么?”
孙行赔笑:“皇上做什么,自然都是英明。”
缙帝道:“他们呐,就是太过死板,不弄权术不用手段,如何克敌制胜?总是只能被算计来算计去,蠢笨得很。宣卫峥进来吧。”
孙行道:“是。”
卫峥匆匆进来,一进殿便跪在地上请罪。缙帝命他平身,道:“卫卿不必心急,想来卫翾不是如此不知轻重之人。只是,目睹者众,朕的脸面也挂不住,略施些惩戒,卫卿可莫要生朕的气。”
卫峥再次跪地叩谢,缙帝命他坐下,道:“太子知我爱兰,昨日献了一尊蓝田雕琢的墨兰翠屏进宫,说是卫卿所赠,借花献佛,朕才知晓原来卫卿亦有此心意。”
卫峥心中一凛,忙道:“皇上,微臣……”
缙帝摆手,笑道:“卫卿不必紧张,你与太子多多亲近,凡事依度而行,不逾越礼法,变通一些也是好的。听说卫卿近日身体抱恙,要多休养才是。”
卫峥道:“微臣无碍,谢陛下关怀。”
缙帝道:“今日太后邀百官御花园赏春,卫卿与朕一道也去看看吧。”
卫峥诚惶诚恐道:“微臣戴罪之身,不敢前往。”去了定被群臣冷嘲热讽,尤其又要被肖乾林奚落,他委实不想去。缙帝也不勉强,准他先行离去。
正值人间四月,御花园中春意正浓,太后摆下席筵,邀朝中重臣赏花,一派和乐融融。肖长离不爱应付这种场面,见无人留意,便走向一株凋败无人顾的杏花树下想躲躲清静,却见树下已独坐一人,锦袍素雅,草芥沾衣,正是四皇子云钰。
脚步微顿,肖长离还是走了过去:“参见殿下。”
云钰回神,扫了他一眼,懒懒道:“肖大人无须多礼。”
肖长离道:“下官信步来此,无意打扰殿下清静,这便告退。”
云钰道:“肖大人不必如此,既已来了,想必也是嫌那边太聒噪,不如一同避避。”
肖长离便立在一旁。嬛妃的事他已知晓,内情大抵也猜得出,此时不便说什么,也不好说什么。
一阵风来,吹落树上仅剩几朵残花,与那边的繁荣盛景大相径庭,无限凄清。
半晌过后,云钰道:“我母妃之事,想必肖大人已知道了,此事牵扯众多,明眼人一瞧便知,我却仍是不太懂。世人都说肖大人耿直清正,我想听一句实话,问不了旁人,便来问问你吧。”
肖长离肃然,道:“殿下想听什么?”
云钰道:“我究竟,挡了谁的路?”
肖长离沉吟未语。云钰道:“我不涉朝政,无权无势,说得错了、不中听了,也无甚关系,肖大人不必为难。”
肖长离道:“既是如此,殿下何必执着?”
云钰苦笑道:“其实我是无所谓,生在帝王家,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只是此次事及母妃清誉,再稀里糊涂认了,恐要落个不孝的罪名。”
肖长离暗叹,道:“庙宇朝堂素来波澜诡谲,算计诸多,其中千结百扣盘根错节,便是下官亦未看得通透,恐怕不能告诉殿下这个答案。”
云钰一笑,起身抖去落花草屑,道:“罢了,肖大人既不懂这官场,便一心破案去吧,只是要提醒大人一句,无论人心还是悬案,很多时候都不能从表面判断,许多一目了然的事,背后往往牵连甚广。就拿荥王一事来说,肖大人仅以农户一面之词与王府内发现的青铜盏就断定荥王做下伤天害理之事,似乎有些过于草率了吧?”
肖长离道:“人证物证俱在,自可定案。”
云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人栽赃陷害刻意为之?律法不外乎人情,我自小与荥王相处,知晓他的为人。”
“正因殿下与荥王感情笃厚,才会有所蒙蔽。”
云钰眼神一凛:“那么这次呢,你亦认为嬛妃会自己吃下药与卫翾苟且?”
“此事,下官不敢妄言。”
☆、第四十四章
云钰面上浮现怒容,他一直劝自己忍,此时还是忍不了了:“肖长离,你枉担盛名,其实糊涂至极!我提醒你一句,你们如何算计我都可以,但是我母妃,不准动!”
肖长离俯身跪地:“下官不敢。”
“你不敢!你肖家有什么不敢的!”云钰已毫不掩饰怒火,“这次靖妃的帐我先记下,再有下次,我不会再忍。”
肖长离面露纠结,垂首道:“下官,记下了。”
“呦,四弟这是发的什么火,肖大人怎么都跪下了?”太子云瀚同一众官员走来,面露揶揄,“肖大人怎么说也是太后请来的贵客,四弟这时给他脸色看,怕是要让列位大人说我皇家不重贤臣了。”
太子云瀚年纪最长,为人老练富有心机,又是皇后嫡出,看着也就比其他皇子派头更足些。
肖乾林上前赔罪:“定是犬子有所不逊触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云钰冷冷道:“肖相言重,是我不知规矩,冒犯了大人才是。若是大人肯高抬贵手,我便也跪上一跪如何?”
“这……微臣惶恐!”肖乾林惶然就要下跪,云瀚扶住了,板起脸来:“四弟,越说越过分了。今日太后请宴赏花,你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云钰冷笑:“我素来不知体统,自不比皇兄识大体擅谋略。”
气氛越发尴尬,云谨扯了扯云昶胳膊,云昶会意,笑着走上前,揽了云钰道:“行了四弟,今日大好春光,可别辜负了。那边开了一树玉锦海棠,美得很,皇兄带你去看看。诸位大人继续,继续啊。”
云昶拉着云钰分开众人一边赔笑一边溜了,云谨随后跟了过去,将一众人等晾在原地。
云钰素来温雅有理,这是他第一次显露脾气,众人都有些懵。一想嬛妃出了那种事,他还不知自省乱发脾气,当真还只是小孩心性,难当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