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就算不离开,春依旧会成为夏,夏依旧会成为秋,秋天留不住,冬天步步来。止步不前的人,也还是逃不开季节的悲喜。
她看他已然是个大人模样了,有厚厚的冬装和不再憔悴的容颜。
“最近好吗?”王涵意将背后的耽美文库颠了颠,不愿麻烦他帮忙,自顾自找了路往前走。
“嗯。”邵清明跟在她后面,有点沉默,“下周我就住院了。”
“啊。”她了然地叹了声。
“预产期是一月五号?”
“嗯。”
“一个人可以吗?还是我和宋宝回来陪你吧……剖腹产也挺危险的。”
“就……有些知情书要你们签,”邵清明哑声开口,缓了一会儿又道:“等孩子生下来,我就不麻烦你们了。”
“你要走么?”王涵意垂头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他们正走到新铺的沥青路上,压路车蜗牛似地吞吞爬过,“不麻烦的,我们不麻烦的。”声音还颤颤的。
“傻姑娘。”
他可以一个人面对很多事情了,不拖累所有对他好过、为他付出过的人,大概就是他唯一的心愿了。
他如此平和地面对将来,在之前,怕是想都不敢想。
心急见世面的宝宝偏偏不遂他的意,赶在十二月的最后几天发作起来,王涵意接起电话的时候,宋铭早就到了医院。
“我今天才回这边,哪知道敲开他家门他就要生了,”宋铭平时拿画笔的手难得不稳,估摸着也被吓一跳,“你快过来吧,路上小心安全。”
火急火燎跑进医院,被领进一间单独的小床房,宋铭正束手无策树在帘幕外,见王涵意来了抬手指了指里边。
王涵意无声做口型:“你是不是不长脑子,人家生孩子你慌个什么?”
宋铭也做口型回,模样忒委屈:“我不生不还不能急么?”
王涵意翻了个白眼。拉开帘子往前踏了一步。
就一步,看到的景象就让她哑然——那个人在疼,这是王涵意对此时此刻邵清明处境的首要印象。
她立刻就不动了,踏了一半的步子顿在那里,眼里闪烁徘徊。
“别太担心了。”宋铭见她不动,也不故作可怜玩闹,摆正了表情将她拉到身边,又道:“不会很久的,总要等到瓜熟蒂落。”
“就你有道理。”王涵意转身埋首在他肩头。
宋铭揽住她,不多说什么了。又调头去看里头那张床位。
下雪的深冬,屋外是灰蒙蒙的。西伯利亚风呼啸过境,寒峭的气氛无孔不入,哪怕是暖气充足的医院也抵不住冷,那人就侧向屋里睡,面色浮粉虚汗津津,白色棉被从脚盖到头,后颈的布料边缘微微青白色。
最突兀的是肚子。褪去外羽绒衣的勉强掩饰,他瘦得不像样子。被子从腰部下隆到快胸口的位置,头尾却塌下去,好似太平间里一架枯萎的裹白布干尸。
英国的那位,会后悔的吧?宋铭如此想,让王涵意扯了被子替他盖好,几息响动间,邵清明蓦然惊醒。
“元姐……”邵清明攀住王涵意的手臂,看了一会儿,才回神改口道:“涵意……”
“唔……”
“你别动别动!”王涵意俯身挨他坐下,“感觉还好吗?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不用了……”
“水呢?要不要宋铭去烧热水?”
“不用,”他抱着肚子撑坐起来,看样子很吃力,两个孩子确实很折腾人,光是肚子就看得人心惊,“傻姑娘。”他摸了摸王涵意的脑袋。
王涵意偏头抹眼睛。
“医生说,再过两小时我就要进手术室了,”他微微一笑,白腻的指间触上王涵意的手,却望向一侧两个人,要求有点过分,“你们能不能……能不能……”
踯躅了一会,他期期艾艾道:“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我……我不知道他的号码。”
两个人都匪夷所思地看他。
“对不起。”他低头道歉。
鬼使神差般的要求,实在是不应该的。可他无处说,不表示无处想。分手这种事,最可怕的就是人走了,回忆还在脑子里,习惯还在身上,邵辉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样语调和眼神都历历在目,白日想不起,夜里也梦到,夜里梦不到,孩子动一动的时候,也会下意识记起来。
很可怕吧,邵清明无奈地笑了笑,他也找不到解脱。
“你……你联系他做什么呢?”宋铭压下王涵意的斥责,劝道:“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再联系也不迟。”
闻言,邵清明流露出慌乱而无辜的表情,语速快了些:“我不是想打扰他,我只是听听他的声音,”顿了顿,他大喘了口气,肚子疼得发硬,内里肺腑也揪心地难受,“你们……你们随便和他说说什么都好……让我听一听……”
咬紧了牙,好半天才憋了句:“求求你……”
“你是傻的吗?!”王涵意还是甩开了宋铭拉着她的手,“你之前和我说的什么?他对你又是怎样?你到这时候还惦记他你——”
“涵涵——”宋铭厉声打断她的话,伸手在荷包里掏手机,王涵意转头盯他的动作,眼眶一点点充血。
她是个心善的女孩,也很拎得清。当初喜欢邵清明的时候从未冒进,自认对邵清明也了解不少,如今才得以好生相处。可自从出了这档子事儿,她一向进退有度的为人准则就破例了,虽不是心怀什么吃碗里看锅里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出轨情愫,可也算是过界的,这还当着宋铭的面,倒是她不懂事。
也就闭了闭眼,长出了口气,转过身不再看了。
电话拨通的呼叫声在暖和的空调房里响起,是一种类似于水底振鸣的声音,很闷很沉,如同屋子里滞涩的空气。
片刻后被接通。
“喂?找邵辉吗?他睡了。”
女孩的声音,宋铭向邵清明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秦好?你和邵辉现在在一块?”
“你是……”被道出身份,秦好顿了顿,似乎是拿过电话看了眼才回道:“宋铭?阿辉怎么不备注一下?害我还以为是谁呢,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问问他的情况,可以让他接电话吗?”
“很急吗?”秦好不太愿意,声音也压小了些,“他这几天在赶一份作品,刚刚才睡,这边都九点了……”
“我们有很急的事情,”王涵意插话道,“你是他女朋友吗?九点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我……”
王涵意在她的犹豫声中露出失望和隐忍的表情——她想不到高一时几乎称得上是闺蜜的人会变这么多,原来那个开朗的良善的秦好不知不觉就不见了,现在在电话那头说话的,只是个为了喜欢的人不惜一切代价、完全沦落自我且精于猜忌防备的可悲女人。
“算了……”邵清明闪了闪眼睫,伸手挂断了电话,“算了……”通话挂断,还是“嘟——”的 一声。
王涵意一手撑上床,想去抱抱他,却意外触摸到一片濡湿,她一把抓住邵清明的手,才发觉他在抖,挺着大肚子的身体在床边摇摇欲坠,他腹痛仰头,王涵意这才看见他汗泪双下的脸颊。
怔愣间,宋铭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应该是破水了。”宋铭沉静说道。
第二十八章
手术室无影灯亮得惨白,邵清明平躺着被推到几架鸣叫的机器之中,周遭吵吵嚷嚷,尽是仪器的响动和医生的呼喝声,不多时,有透骨凉的针头抵上腰侧。是麻醉剂吗?他昏昏沉沉地想,渐觉腰腹轻松。
耳畔有护士的声音,很轻、很柔……他眯了眯眼,慢慢地,好像丧失了五感。
“哥,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一声。
“你一直乖,我就不欺负你了,好不好?”
再一声。愈来愈密集,愈来愈空远。
“再也不了,好不好?”
“喜欢我,好不好?哥,你喜欢我的……”
“以后我惹你不开心了,你就这样怪我好不好?”
很多声。
他记不起自己答应与否了。
可这几年,他又拒绝过邵辉什么呢?说吃饭就吃饭,说乖就乖,说原谅就原谅,说喜欢也能喜欢。唯一倔强的,就是妄图生下这两个孩子,两个他们共同的孩子。他自问从未做错过什么,却在听到远客近况的一瞬间后了悔。
太傻了,也太卑微了,王涵意说的不错,这不值得——新欢旧爱,邵辉走至何处都能怀抱一堆,而他连他的初恋都不是,顶多算个新鲜的玩意儿、算个猎奇的身份,是因为他原来总是不理邵辉,才勾起了邵辉身为男性的征服快感。
他是错的,孩子也是错的,他自私地将孩子生下来,却无法担保他们安康无忧的成长。天底下,哪有他这么罔顾道德的生身之人……
他想到了死,那个在医生警告中多次出现的威慑字眼,如今看来,好像也不是多么可怖。
“从今以后,我只喜欢你一个人。”这是他曾经承诺的。今时今日死去,也算言而有信。
“供氧!”呼喝声突然炸响,氧气面罩压上他口鼻。
“病人,听得到吗?”护士急切的声音也跟过来,“你听我说,不管怎样,宝宝们都需要你的保护,你千万千万不能放弃,只要熬过这几个小时,你就可以见到他们了,你难道不想看看孩子吗?他们很想见到你,他们很需要你……”
邵清明眼球滚动了几下,眼角淌下一行湿泪。
那日的剖腹产和急救,一共进行了三个小时,急救灯熄下的时候,王涵意和宋铭见到了从手术室推出来的两个婴孩。
……
又是一年春风满楼,百草权舆,入目翠黄明紫,花开一城春色。
料峭春寒,早晨微微冷。
邵清明是被孩子的哭闹声吵醒的——事出突然,大概七点半不到,邵牧被邵忞乱扔的塑料小汽车砸到了头。
小男孩们的争吵永远是惊天动地的芝麻大点事。他低咒一声将自己从床上撕下来,走到小房间里另隔出来的区间,严肃地敲了敲隔房间的木板。
“刚刚爸爸说什么?爸爸工作很辛苦,你们要做乖宝宝对不对?”
邵牧哭得打嗝,白嫩嫩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全是鼻涕眼泪,闻言立即指着哥哥哭诉:“哥哥打我——”是完全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邵忞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闪烁过狡黠得意的笑,乐呵呵盯着弟弟哭。
这是亲儿子,亲兄弟。邵清明叹了口气,道:“明明,向弟弟道歉。”
“不要。”
“呜哇——”
简直有毒。
邵清明揉了揉额角,走进小间将难过得快要窒息的邵牧小朋友抱回了床上,留下邵忞一个人反省。父子俩快要睡着的时候,床边又搭上一只小肉手,他睁眼,看见是被冷落的小家伙搬了小板凳跑过来,正满面委屈。
“爸爸……”邵忞叫了一声,也快哭了,“我错了……”
小家伙横过手臂一抹眼睛,撇嘴道:“弟弟对不起……”
他将孩子抱起来,教育了几句,瞌睡彻底醒了。
于是哄睡儿子,随意套了件裤子进厨房弄早饭。忙碌的一天正式开始。
惯常地,昨夜又未睡好。晚上陪酒到九点才到家,俩小子离了保姆见到爸爸亢奋得不行,硬要他替他们洗澡的时候唱儿歌,睡前要讲故事。不知是承了谁的恶劣性子,插科打诨闹腾到半宿才好不容易哄睡着。后来夜里下了场大雨,春雷阵阵,他猛然被惊醒,腰腹间疤口隐隐作痛,就恍惚入不了眠。
好像这几年,就从未睡饱过。云雨朦胧的夜晚,此病尤甚。
习惯了,也不算什么。他吃过早饭,换了一套外出的衣裳出门买水果。保姆刚刚到,时间正正好。
“先生好早,”年逾四十的保姆张妈笑眯眯和他打招呼,手里提着几个塑料袋,有菜有水果,“先生要去买什么?我带了点菠萝,中午吃韭菜炒鸡蛋。”
“嗯,”邵清明看了眼那袋金黄的东西,不好意思地甩锅道:“明明和木木想吃草莓,我去买点回来。”不过是自己想吃,宿醉后胃里难受,难得有点馋口。
“这样啊……先生你别太惯着他们,太挑口对身体不好——上次我炒茄子放了蒜片,他们愣是一口不吃。”说完,张妈无奈地叹了口气,“春天就是要多杀杀毒才不生病啊……”
“嗯嗯。”他心虚摸了摸鼻尖,拿了钥匙走开。
走到大街上,才偷偷勾了勾嘴角。
两个男孩,双胞胎,整天精力充沛得不得了,吵吵闹闹确实很烦。可他还是愿意惯着宠着,尽量为他们提供最安稳自由的成长环境,可以愿意挑食就挑食,愿意顽皮就顽皮,不出大的错误不受大的不公,如此不好不坏无病无灾地长成一个大人也不是不好。他只求他们长慢一点,他宠他们的时间可以长一点,好像如果失去了孩子的东争西嚷,邵清明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确实也是这样,邵清明的命,是他们救回来的。他想起从前王涵意告诉他的凶险情景,心里是满满的感激。
当即昏了头,拎了一大袋奶油草莓回家,俩小子如狼似虎地扑过来,眼巴巴看他洗了一大盆,立马分食干净。
罢了罢了。他抱着俩孩子擦了手,依依不舍同他们告别。
“不许闹奶奶哦,爸爸下午早点回,不乖以后就没有草莓吃了。”亲了亲儿子圆嘟嘟的脸蛋,他转头向张妈打招呼,“我今天会早点回,明明和木木就麻烦您了。”
“好,别和我客气。”张妈摸了摸邵忞和邵牧的头,俩小子还是泪花闪闪。
一如以往的平静的早晨,邵清明又吻了吻孩子们,转头离开。
他还得挣钱养家的,前几天兼职那边的朋友让今天去影棚帮个忙,薪酬不错,又是一笔额外的可观收入。
第二十九章
到达目的地近中午,影棚所在的大厦早早开了冷气。深春入夏,一场夜雨一场暖。内陆城市不比海边,早上还凉爽宜人的天气一到午后就有点炕人。
邵清明从电梯出来的时候,正巧碰见钱平舟卷起袖子搬东西。
“你来啦!”钱平舟颠了颠纸箱,转身走进电梯,“你先进去坐吧,现在影棚里外就两三个小姑娘,灯光师堵路上了,还得等会。”
邵清明笑,随手拍了拍他怀里的大件,“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你进去吧。”钱平舟腾了只手摁关门键,邵清明坏心,等电梯门合到一半又抬手拍了拍门外的电梯控制盘。
电梯门又大开。
“喂!”钱平舟嚷了一声,嘴角挂着笑看他跑远,“我等会上来收拾你!”
人都看不见了。
这边邵清明走过拐角进了影棚,也还在笑。钱平舟这间小门面收拾得利落,是钱平舟多年的心血——对于一个靠爹靠娘的二世祖来说,摄影是很难得也很高雅的爱好了。邵清明听他说,他高中以前都是很混的,直到有天他爹抱回了一台普普通通的索尼,他才沉迷摄影一发不可收拾,过去五湖四海的狐朋狗友叫他出去找乐子也不去了,天天摆弄那几台相机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来了。
那有几分京味的讲述听得邵清明莞尔,也就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钱平舟端起相机就抓拍了邵清明难得的笑容。
“你笑起来好看,以后多笑笑。”钱平舟如是说。
彼时两人算不得熟识,钱平舟只是邵清明上司的一个生意朋友。他作为老板聘请过去专门做陪酒工作的花瓶员工,意外被带入钱平舟的展览,意外被钱平舟搭讪,想来也就是钱平舟所谓的“一眼就知道上镜”和“与众不同的气质”作祟吧。
后来联络就多了起来,因为钱平舟接下了他上司的合同,酒局饭局两人常有碰面。邵清明善于察言观色,也渐渐看见钱平舟与别的富家子弟的不同。钱平舟是个作风正派有原则,且痴迷摄影有天分的人。像他上司圈子里的那些,大多是主攻金融偶有小爱小好,爱好只是扩大交际圈子的噱头,可钱平舟是真的对摄影上心,打理父母传承下来的公司心不在焉,和别的老板说话也敷衍了事,特别得有些可爱。
漏洞也很明显,只要让他看见摄影师都喜闻乐见的“真性情”,他就会主动亲近过来。是以,邵清明私下和他接触的时候,就刻意放得不拘小节一些。
这就此免了他很多麻烦。最明显的,是他们走得越近,陪酒后动歪心思想拉他去宾馆的人越少。旁的都道他被钱平舟包了个全,面子上得客气三分,偶尔还故意塞他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