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炼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沈嘉禾的眉心,沉声道:“快走!”
追兵马上就到,容不得沈嘉禾再犹豫,他握了握薛炼沾满鲜血的手,转身迅速离开。
薛炼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然后回过身,从道旁捡起一根竹竿握在手中,岿然立于道路中央。
风卷起他的长发与衣袂,鲜血滴答落下。
薛炼想,他这一生恐怕就要止步于此了。但他很开心。最后这些天,是他卑微如尘土的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虽然短暂,却足以偿还他这辈子所经受的全部苦难。但愿下辈子他能托生在一个好人家,平安顺遂地过一生,如果还能遇到沈嘉禾,那便再好不过了。
追兵已近在眼前,咆哮着冲过来。
薛炼大喝一声,迎面杀过去。
*
沈嘉禾拼命向前跑,跌跌撞撞地竟让他顺利跑回了船上,他立即让船夫开船。
船夫见他满手鲜血,也不问薛炼去了何处,立即扬帆起航。
刚驶离鄄城没多久,瓢泼大雨忽然从天而降。
沈嘉禾望着漆黑如墨的水面发了半晌呆,猛地起身从船舱出来,对船夫道:“张大哥,我们回鄄城去罢!”
船夫也觉得在这等恶劣天气出行实在不安全,于是立即返航,回到鄄城,抛锚登岸。
沈嘉禾道:“张大哥,如果天黑之前我还没回来,你便不必等我,自行离去罢。”
不等船夫说话,他便冲进了雨里,转眼便不见人影。
沈嘉禾凭着记忆回到了与薛炼分别的那条长巷。
他不敢呼喊薛炼的名字,生怕引来程朗那帮人,只得默默地搜寻,最终在一家院落的后门处找到了薛炼。
薛炼靠墙坐在地上,双手垂落身侧,低垂着头,双目紧闭,大雨冲刷着他的身体,身下血水横流。
“薛炼,薛炼……”沈嘉禾不敢碰他的身体,生怕碰到他的伤口,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的名字,“你醒一醒,薛炼……”
然而薛炼毫无反应。
沈嘉禾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虽然微弱,却还有一息尚存。沈嘉禾激动地差点儿落下泪来,忙蹲到薛炼身前,拿起他的双手搭在自己肩上,作势要将薛炼背到背上,却忽听到薛炼闷哼一声,紧接着虚弱地道:“嘉禾,是你么?”
沈嘉禾急忙小心翼翼地放开他,回身看着他道:“是我。你先别说话,我马上带你去看大夫,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薛炼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勾起嘴角扯出一个微弱的笑来,气若游丝道:“你竟然……回来找我了,你竟然……”
“你别说话!”沈嘉禾蓦地哽咽,带着哭腔道:“我带你去找大夫,我会救你……”
眼泪混着雨水流下来,模糊了沈嘉禾的视线。
“你为我……掉眼泪了。”薛炼看着他,缓缓道:“我既希望你为我伤心落泪,又不忍看你伤心落泪,因为我现在……连为你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嘉禾抹了一把脸,道:“你听我的话,不要再说话了……”
薛炼却轻轻地打断他:“嘉禾,我活不成了,我心里清楚。”
沈嘉禾心中一痛,刚忍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薛炼道:“你离我近一点,我看不清你的脸。”
沈嘉禾便离他近一点,抬手拨开黏在他脸上的乱发,擦掉他唇边的血迹。
薛炼却猛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沈嘉禾急忙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袖子,他没用地哭出声来。待薛炼渐渐平复下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去握住沈嘉禾的手,嘶声道:“你……你其实……根本没有失忆,对么?”
沈嘉禾沉默片刻,微微点头。
薛炼继续道:“我不怪你,我反而要……要感谢你,感谢你……假装失忆,陪我度过一段……如此美好的时光。”
沈嘉禾心中剧痛。
其实,在昏迷的第五天,沈嘉禾苏醒了片刻,恰好听到大夫说他有可能会失忆,之后便再次陷入昏睡,但神识尚在,能感觉到薛炼对他做的那些事,听到薛炼对他说的那些话,故而当真正苏醒时,他便假装失忆。他原本只是想让薛炼对自己放松警惕,然后伺机逃跑,却没想到,薛炼竟直接带着他逃离了宣城,他便只好将计就计,随着薛炼一起,踏上了未知的旅途。然而苍天不眷,竟让他遇到程朗那帮人,想来薛炼便是在那时识破他是假装失忆的,可纵使如此,薛炼却仍愿意拼上自己的性命护他周全。沈嘉禾无法理解薛炼,但他感激薛炼。他不想让薛炼死,这世上真正对他好的人本就不多,他一个都不想失去。但他知道,薛炼的确活不成了。
薛炼再次咳嗽起来,鲜血如流水般从他口中喷涌出来。
沈嘉禾惊惶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手忙脚乱地为薛炼擦拭血迹。
“嘉禾,我……好冷,你抱抱我,好……不好?”
沈嘉禾急忙将薛炼的身体拥进怀里,哭着在他耳边道:“好,我抱着你,我抱着你便不冷了。”
薛炼笑起来,呓语一般,道:“真暖和啊……像春天一样……我生在春天,这辈子……却一直……活在凛冽的寒冬……最后能死在你怀里,我很开心……”
沈嘉禾心痛如绞,眼泪汹涌流下,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嘉禾,你不要……忘记我。”薛炼的声音已经低到几乎听不见,“我叫……薛炼……”
沈嘉禾用力点头,哭着道:“我会记得你,只要我活着,我便会一直一直记得你。”
薛炼不再说话。
沈嘉禾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他冰冷的身体,在滂沱大雨里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大约在21:00。
感谢支持,比心心。
☆、第29章 世子无赖29
赶在天黑之前,沈嘉禾将薛炼的尸身背回到船上。
他不想将薛炼葬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要等到阳光明媚之时, 把薛炼的尸身火化了,然后将他的骨灰带回北岚去安葬。落叶归根, 人也一样。
他脱掉薛炼身上的湿衣,看到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时, 眼泪再一次决堤。他强忍悲痛, 给薛炼洗净身体,换上干净衣裳, 梳好头发,薛炼又成了一个英俊不凡的男子, 仿佛他只是睡着了,当太阳升起时, 他便会醒来。
船夫不知发生了何事, 但瞧着沈嘉禾如此失魂落魄的光景,也不敢多问,只道:“雨已停了, 咱们现在往何处去?”
沈嘉禾道:“去嘉隆吧。”
船夫道:“好, 现在就出发么?”
“嗯, 即刻出发。”沈嘉禾顿了顿,又道:“明早若是好天, 便随便找个地方靠岸罢。”
船夫答应一声,便出去开船了。
沈嘉禾守着薛炼坐了一夜。
眼下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安葬薛炼, 再无其他。
第二天,风和日丽,是个极好的天气。
船夫靠岸,沈嘉禾自去买了一个骨灰盒,然后由船夫帮着,将薛炼的尸身火化了,沈嘉禾将他的骨灰装进骨灰盒,用包袱包好,再次上路。
十日后,船顺利地到了嘉隆,沈嘉禾上岸,又雇了一辆马车,用了两日抵达丰泽,他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地,实在教人感慨万千。又过了一日,他到了掖阳,寻了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将薛炼的骨灰安葬在那里,还立了个牌位,上书:恩公薛炼之墓。
沈嘉禾感到身心俱疲。
他不想再四处奔走,于是就在薛炼的坟墓附近搭了个小茅草屋,就地住了下来。
他每日睡到自然醒,然后去河里捉鱼,或者去山里抓些野兔山鸡,薅些野菜,用来果腹。解决温饱问题之后,他有时坐在薛炼墓前与他闲话,有时在山中四处闲逛,有时爬到山顶看星星看月亮,有时在茅草屋前垦荒,从山里移栽一些野花果树过来,有时什么也不做,就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却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日午后,沈嘉禾吃了一顿饱餐,去山中散步消食,忽听到一阵吵嚷,躲在树后听了片刻,原来是一帮人上山打猎。他不愿见到生人,便打算悄悄下山去,谁知还未举步,忽听到利箭破空之声,似是朝他射来。他担心被误伤,紧贴在树干上不敢乱动,须臾之后,只听“铮”的一声,箭钉在了树上。他不敢再做停留,立即往山下跑。
“抓住他!”
“站住!”
身后不停有人呼喝,还夹杂着犬吠之声,想来应是猎犬。
沈嘉禾又怕又急,胡乱奔走,忽然脚下一滑,趔趄着摔倒在地,顺势往下滚去,他急忙抓住一把野草稳住身体,但不等他从地上爬起,一只黑色的巨型猎犬便已追至眼前,猛地将他扑倒在地,张开生满獠牙的血盆大口就往沈嘉禾脖子上咬去,却在听到一声尖利哨音之后堪堪住口。
很快,几名猎人追赶上来,待看清沈嘉禾的脸之后,不约而同露出惊艳之色。
其中一人挽弓搭箭对着沈嘉禾,喝道:“说!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地藏在山上?”
他的同伴却道:“你这么凶做什么?别吓坏了美人儿。”
立即有人附和道:“就是,不懂怜香惜玉的家伙。”
又有人道:“他美得不似凡人,或许是山精鬼怪也未可知。”
一人上前,赶开猎犬,走到沈嘉禾身前细看,愈发觉得他容色惊人,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惊慌失措地将人望着,便无端让人生出一种想要弄哭他的冲动。
“你们别过来!”那头猎犬在旁虎视眈眈,沈嘉禾不敢擅动,急声道:“我不是坏人,我就住在山脚下,你们若是不信,我可以带你们去我家看看。”
近旁那人盯着沈嘉禾的脸,眼底欲望蒸腾,已然起了色心,他回头对几位同伴道:“兄弟们,他可比万花楼的花魁美艳百倍,咱们何不将他就地正-法,反正在这深山老林里也无人知晓,我还从未尝过野-合的滋味,只是想想便激动难耐。”
远处几人面面相觑片刻,默默达成共识,其中一人道:“那咱们便轮流着来。”
另外一人问道:“谁先谁后?”
近旁那人淫-笑着道:“长幼有序,便按年龄大小排序,我最年长,所以我先来。”
沈嘉禾大骇,也顾不得那凶恶猎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谁知刚跑出两步,便被人从身后扑倒在地。沈嘉禾疯狂挣扎,对那人又踢又打,那人恼了,抬手便扇了沈嘉禾一巴掌。这一巴掌扇得极狠,沈嘉禾只觉头晕目眩,耳中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那人急不可耐地扒开沈嘉禾的衣裳,雪白的皮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又滑又嫩,用嘴轻轻一嘬便留下一片红痕。
“真他娘的滑嫩,而且还有体香呢,闻上一闻比吃春-药还带劲!”
“你别磨磨蹭蹭的,直接提枪上阵罢,哥儿几个可都等着呢。”
“就是,快点儿干!”
沈嘉禾从晕眩中稍稍恢复过来,感觉那人正在扒自己裤子,急忙攥住裤腰,哀声求道:“大哥,求你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罢!求求你!”
那人淫-笑道:“求我什么?求我用力尻你么?放心,哥哥攒了多日的精华全都用来灌溉你!”
他直接撕了沈嘉禾的裤子,然后又来脱自己的裤子,沈嘉禾趁机欲逃,却被那人抓住脚腕拽回来,趴到他身上将他死死压住,握住胯-下硬物正欲顶入,忽听一声厉喝:“你们在做什么?!”
沈嘉禾身上那人吓得差点儿尿了,慌忙从沈嘉禾身上滚下去,手忙脚乱地提上裤子,战战兢兢道:“薛、薛统领!”
沈嘉禾侥幸得到自由,急忙用被扯烂的衣裳盖住身体,抬头朝那位薛统领看去,待看清他的面容之后,陡然一惊,因为那薛统领竟与薛炼生得有五六分相像!他也姓薛,难道他与薛炼是兄弟?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那薛统领瞧了沈嘉禾一眼,惊艳之色一闪而过,脸上冷酷的表情竟与薛炼如出一辙。
沈嘉禾几乎可以确定,这位年轻的薛统领应当就是薛炼的弟弟。
薛统领冷眼看着那几名束手而立的男子,沉声道:“立即滚下山去,回去各领五十大板!”
几人齐声应是,速速离去。
薛统领走到近前,脱下外袍扔到沈嘉禾身上,然后背过身去,道:“穿上罢。”
沈嘉禾急忙穿上,又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才低声道:“穿好了。”
“你家住哪里?”薛统领依旧背对着他,道:“我送你回去。”
沈嘉禾道:“不必了,我就住在山脚下,自己回去便好。”
薛统领道:“既如此,你便速速下山去吧,山中危险,不要再孤身上来。”
说完,他举步欲走,沈嘉禾忙道:“等一下!”
薛统领微微偏头,却不回身,道:“还有何事?”
沈嘉禾问:“你叫什么名字?”
薛统领沉默片刻,道:“薛灼。”
沈嘉禾追问:“哪个灼?”
薛灼道:“‘灼烧’的‘灼’。”
沈嘉禾心下怆然,很想问问他是否认识薛炼,犹豫良久,到底没有问出口,只道:“好,我记住了,薛灼,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薛灼道:“原本就是我的手下做了错事,你不必谢我。你切勿再停留,快下山去罢。”
沈嘉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恍惚看到薛炼渐行渐远,一时又是想哭又是想笑,最终却只是叹息一声,落寞地下山去了。
下山之后,沈嘉禾去附近的山涧将自己仔细清洗一番,换上干净衣服,随便摘了些野果垫肚,便回茅屋收拾行李。
他担心那几个人回来报复,决定明日一早便离开这里。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两本书并几件衣服,还有赵佑霆送他的那个指环挂坠。
山中天黑早。
沈嘉禾躺在稻草铺成的床上,却不能入眠,干脆起来,来到薛炼墓前,席地躺下,望着黑魆魆的天空,自言自语道:“薛炼,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薛灼?他和你真像,不仅长得像,神态也像,说话的语气更像。他今天救了我,是不是你在冥冥之中仍保护着我?薛炼,你说我应不应该把你的死告诉薛灼?还是说就让他以为你还活着,活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我自作主张选了后者,因为我觉得那样他会过得开心一些。唉,如果我能和他成为朋友就好了,但是不可能了,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想去浔阳找魏哥哥,找母亲,但是我又害怕……我当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就是想家了,想家人了,我漂泊无依了那么久,累了,倦了,想回到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我的家在那里,我父亲的亡魂在那里,我的母亲或许也在那里……薛炼,你让我一直往南走,让我去南明,但是,我还是想去浔阳,想回家,你别怪我……我明日一走,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来看你了,你也早些找个好人家投胎吧,不要再像这辈子过得那么苦了。薛炼,再见了。”
沈嘉禾将所思所想一股脑说了出来,觉得心里畅快多了,于是起身回了茅草屋,上床躺下。
昏昏欲睡之际,他忽然被一声巨响震醒,惊惶坐起,被闪烁的火光晃得睁不开眼,只听有人喝道:“把他抓起来!”
立即有人冲上来将沈嘉禾按在床上,用绳索捆住他双手,将他架到地上。
沈嘉禾这才看清,那为首之人竟是白日里才有过一面之缘的薛灼!
“薛灼?”沈嘉禾一脸震惊地看着他,道:“你这是做什么?”
薛灼却不答,展开手里的一张纸,走到沈嘉禾面前,放在他头侧比对片刻,道:“果然是你,沈嘉禾。”
听到薛灼唤出自己的名字,沈嘉禾如遭雷击。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裴懿竟然将通缉令贴到了北岚!
沈嘉禾顿时万念俱灰,此生从未如此绝望过。
他不想逃了,逃不动了,便这样罢,听天由命罢。
他被薛灼带到一处宅邸,停留一夜之后,薛灼亲自押送他,离开掖阳,离开北岚,路过丰泽,至嘉隆乘船,直往浔阳而去。
一路上,沈嘉禾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他吃饱了便睡,睡醒了便吃,一天一天,如行尸走肉一般。
半个月后,他们抵达浔阳。
他终于还是回到了故乡,虽然是以一种他最抗拒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