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越发的不够,淳于风用自己的披风裹好紫洲,一把将他横抱起,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马飞到寝宫,与他做上几天几夜,也不分离。
可就在此时,迎面跑了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的上前请安。
“回……回陛下……”小太监抬眸瞧了几眼在场之人,便又垂下了头。
淳于风视其意,眉间拧成了川字:“回宫再说!”
方要举步之时,如寒冰般的声音突然响起:“你还想瞒我什么?”
淳于风愣了一下,面色有些发白,转而向他一笑,试图掩藏过去,“是一些朝廷上的琐事,与你无关!”
“放我下来!”
“朕说了不关你的事!”
“我说……放我下来!”紫洲一径看进他的眼里一字一顿的道。
二人对峙片刻,淳于风选择妥协,深知有些事终究是瞒不过的。
紫洲缓缓走进浑身打颤的小太监,神色冰冷的喝命:“说!”
小太监骇的膝下一软,重重的叩在地上,寒风并没有吹散他背脊上的冷汗,犹疑的抬眸瞧了几眼,哆哆嗦嗦道:“尚服局的向竹快要不行了,要求见殿下一面。”
恍然一记耳光彻底将紫洲从梦中打醒,他怔怔道:“带我去!”
紫洲寒着脸走入房中,淳于风一直默默的跟在身后。难闻的药味弥漫正个屋子,几个守在一旁的宫女抹了几把泪,上前行礼:“参见陛下!参见殿下!”
紫洲走到床边低声唤:“向竹。”
不知过了多久,向竹睫毛微微一颤,紫洲察觉到了,凑近了点,又唤了一声。向竹貌似听到了,跟着身子一阵剧颤,像是受到什么惊扰似得,一直颤动的睫毛终于缓缓打开,许久看清了眼前人,本来黯淡的眼眸在瞧见他时涌出无法形容的激动光芒,剧烈的喘息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出口。
“别急。我一直都在,你慢慢说!”紫洲竭力安慰她。
泪珠自眼眶中涌出,如断线之珠不停的滚落下来,她伸出手抓住紫洲的袖口,残破的双唇颤抖的吐露出:“殿下……苏莫他……”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她承受了多么惨痛的经历,她都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为的就是见殿下一面,只为苏莫澄清。身边几个要好的姐妹见她如此执着,便跟着一起想办法,或许上天怜悯让她在临死前感受了皇宫中仅存的一丝人情,如今殿下就在眼前,她却连话都说不完整。
紫洲迟疑的问:“苏莫……他怎么了?”
“都是因为奴婢……他是因为奴婢才做出对不起殿下的事!”向竹喘了几口气,艰难道:“……仪妃以奴婢要挟,苏莫为了救我……”
“你身上的伤都是仪妃做的。”紫洲肯定的说。
向竹虚弱的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他的五指缓缓收拢攥成拳,心下痛恨着自己的无能。
“殿下……禁足的那段时间……”
“你和苏莫?”紫洲秀眉微拧。
“其实……早在七年前奴婢就已经认识他了。”向竹闭了闭眼,方断断续续地道:“奴婢的父亲是淮州一方的富商……奴婢与母亲上山拜访高僧,在途中与他偶遇……当时见他可怜,便求着母亲将他带回。”
“因一次奴婢被人贩子掳走,是他拼命救下奴婢,那时便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某天父亲趁奴婢不在家时……将他赶走。后来家道中落,父母相继离世,来到了怀昔,沦为乞丐,有一次……在街上与他偶遇,才得知他进了宫。”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七年前的落魄少年,七年后成为内宫寺官,七年前的金枝玉叶,七年后乞讨街头。无论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苏莫始终没有资格去爱。
绣有绿竹的绢帕,苏莫神情中透出的紧张,每次提起向竹时他眼神中微妙的变化,纵然心细如他,可在男女方面却迟钝了许多,他应该早便猜出来的。
她微弱的声音在紫洲的耳畔间盘桓不散,“苏莫……他并没有真的背叛……”紫洲用尽浑身力气才忍住冲上眼眶的热气,事已至此,无论他流再多的泪,说什么都是无用,只此一句“我明白了!”足矣。
而向竹听到此话,像是卸掉了所有的重担,手慢慢滑落,缓缓闭上眼睛,嘴边残留着笑意,微弱的气息渐渐消散在空气中,最终化为一缕孤魂。
他呆呆的出了一阵神,方问:“向竹她是因何致死?”
几个小宫女微微一顿,继续垂头低泣没人敢回答。
紫洲转过头来问向一旁的太医;“你说!”
太医抬头瞧了眼陛下的脸色,复又垂头咽了口唾沫,道:“她……她是受了酷刑,伤口严重发炎……”
“什么酷刑?”紫洲步步逼问,语声如冰,“说实话!”
“她……她的下-体……”太医突然跪地,慌乱的磕头求饶。
紫洲按耐住欲要爆发的情绪,嘴唇剧烈的颤抖起来:“你们……都下去吧!”
“其实你早就知道对不对?除夕夜宴看似仪妃做的,但真正主导一切的人是我们万人膜拜的皇帝,好一招将计就计!难怪父亲会说你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背对着他,语调异常平和,平和到让淳于风心底发了慌,他急忙伸出手想要触碰对方的肩膀。
“不!”紫洲却像被蛰了一般,猛地向前一步,转过头来第一次对他露出如此表情,似惊愕,似恐惧,似震怒,“原来竟是这么会演戏。”
淳于风觉得自己胸口一滞,跟着全身的血液凝住,面容突然失去了血色,“洲儿……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要多想。”
紫洲绝望的摇头,“如果不压下泸溪壮丁事件,仪妃怎会如此沉不住气的设计了一场除夕夜宴,暴露了自己。”
“如果那时没有禁我的足,仪妃又怎么会有机会对我身边的人下手。”
“如果不对我身边的人下手,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证据,一齐除掉两个氏族,看似无意实则步步算计。如果……”
他还要待说,却突然被对方摁住了头部,双唇之间带着无尽的绝望之痛疯狂碾磨,浓烈的血腥之气掺着彼此的气息弥漫他们的味觉。
“呜……呜”紫洲激烈的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推开,一面狠狠的擦着唇上的血,一面嫌恶的道:“脏!真脏!”
淳于风狼狈的靠着门框,他幽深如墨的眸中满是□□裸的伤痛,此刻的他早已被这场无休止的风浪撕碎了身心,无法去解释更多因为洲儿说的大部分是事实。
他深深的看进他的眼里,含着些微哀求:“洲儿……洲儿,相信我好不好?别这样对我。”
“我是不是应该感谢陛下救下向竹,还请来太医医治。”
紫洲满面嘲讽,淳于风无力解释。
“好!我相信你,那你说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见对方解释不出来,他苦笑道:“是您亲口说的,隐瞒一定是有目的。太子,二皇子,师傅,仪妃,那么亲近的人都逃脱不了何况我,只不过是皇后与太傅生的野种,对我隐瞒又有何意义!”
“是……是因为”淳于风这一生积攒的理智与坚忍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他晃着身子踏前一步,不顾对方强烈挣扎,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臂,“是因为爱你!很爱你!害怕失去你,所以……所以才会瞒……”
“爱我?”鲜红的唇畔浮现于绝美的笑颜,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眸,让他无法看清对方眼中对自己流露出的深刻爱意。
他缓缓抽出手,后退了几步,“堂堂陛下居然……爱我?”一面说着,一面神情呆滞的转过身去,摇摇晃晃的走出房门,这个肮脏的皇宫他多呆一刻都觉得窒息。
淳于风方要上前阻拦,却传来低沉如鬼魅的声音,“如果不想见到我的尸体,就不要阻拦。”
卷四 费爱篇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含丰十九年,秋。
一袭紫色长衫的男子缓步于喧嚣的集市中,显得格外的扎眼。
正午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为其镀上一层氤氲的雾光,折射出异样的光彩。
他的乌发伏贴垂直于腰际,身形与气质绝对称得起上乘之姿,但偏偏他的面颊上多了一具银色面具,遮掉了大半张脸;他的腰间别着一把长剑,一枚琉璃葫。
这一剑,一葫,组成了属于他自己的江湖。
街道又长又宽,他每路过一处,都会引起路人不同的眼光,大多是一阵惊叹之后,便是摇头叹息。
惊叹,自是不必多做解释;而叹息,则是因为像他如此打扮的人,在这繁华的街市并不少见,三三两两的甚至都能结成群,因为他们都在模仿一个人。
近两年江湖上新起之秀——紫狐公子,因其常以紫衫,琉璃葫示人,被江湖称之紫葫神医。不知何时起关于他的种种事迹带着神话色彩人人传颂,加之行踪不定,未被遮掩的半张脸足以诡魅勾人,更为其添上一抹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秘,所以有人擅自将他所配的葫字改为了狐,这便是紫狐公子的由来。
那道紫色的光晕停伫在一座酒楼前,仰头看着挂在上空的招牌“百阅楼”确认是这里后,他跨步走了进去,背对着门,悄无声息的坐在角落。
此时堂前高朋满座,都在专注于一件事,所以没有人会注意到紫衣人的到来。
他入座后,招来小二,只要了壶热茶。
堂中央搭着一处高台,上面的老翁正在侃侃而谈:“要说当今太子最大的军功莫过于,发生在含丰十八年神策军与西北昆仑国一战。”
一闻此言,紫衣人喝茶的动作微微一滞,但瞬即又恢复平静。
“这个事情最早要追述至含丰十六年时,使臣出使西域,被昆仑国拦阻。从那时起,在治栗内史兰大人的建议下,于怀昔以北的嵰岭一带开凿水渠,当时修水渠对外公布是为了解决京城供水问题,其实真正的目的并非如此。”老翁捋了捋胡须,故意一顿。
众人怔怔的听老翁继续道:“开凿水渠真正的目的其实是训练水军,攻打昆仑。”
就在众人微嘘之时,啪的一声,惊堂木响起,“话又说回来,含丰十八年,昆仑之战,镇西将军率领十万大军,直攻昆仑国国都,经过三个月水上作战,眼看胜利在握,偏偏在此时出了意外……”
“怎么了?怎么了?”众人都又听书的经验,随声应和。
老翁四周巡视一眼,突然提高嗓门:“谁知那昆仑国私下竟与北方强大的外族谷奴联合反击,眼看我军节节败退,十万大军命悬一线。是太子,也就是当时驻守在北方的二皇子亲率边防军队,赶去支援,救十万大军与水火,在他的领军下,长达半年的昆仑之战,终于赢得了胜利,将桀骜不驯的昆仑国划入我国的领地。”
话音落下,堂下之人皆是忖掌称赞,各个面露骄傲之色。
“他在北方边境的两年间,治军严明 ,威震北疆。此战之后,被皇帝召回京城,而后交予他的大大小小事务,无不处理的游刃有余,待人接物谦和知礼,又恪守本分从不居功自傲。东宫为国之本,万不可虚位久矣。也就是在不久前,在谏大夫三次冒死谏言之下,皇帝最终诏令天下,立二皇子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说到此,堂下的听客们不由得困惑起来,当下有人站出来问:“既然太子德才兼备,为何皇帝迟迟不立东宫,反而是在谏大夫多次进谏之下才诏令天下的呢?”
老翁微一沉吟,抚了一把胡须,摇头道:“皇家之事,不可说!不可说!”
听客们一时热闹起来,有人大声喊道:“有什么不可说的?皇帝离我们那么远,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呀!”
“就是呀!就是呀!”众人纷纷附和。
另一人道:“据我所知,那个什么镇西将军,如今已是神策军统帅了吧?他的来历可不简单哦?”
“我说百老翁,你这老毛病还是改不了是吧,专门吊人胃口。”一副富家公子打扮的男子一手调戏着同桌的美人一手自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扔在桌面上,啐道:“别买关子了!快说!”
百老翁示意台子一侧的男童收起银两,笑着拱手道:“王公子一看就是个痛快人儿。”
“那是!”说着自是得意一番。
只见老翁饮了口茶,一拍惊堂木,接着道:“神策军护军中尉单俊远,京城人士,出身平民,原是军中校尉,一场演武被那时的六皇子看中,做了身边的副将。短短三年的时间,战功累累,几场硬仗都是他打下来的。即便如此,他的高升之路未免有些过于平顺,与其说运气好,更不如说他背后的靠山来的有趣些,虽说没有背景可是他身后的背景比谁都大。”略一停顿,故作神秘道:“他……是六皇子看中的人。”
一眼望去,堂下之人莫不是一脸茅塞顿开的神色,只听老翁铿锵有力的声音不失时机的再次响起,“说起六皇子,众所皆知皇帝最偏爱的皇子,那时关于前太子的死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朝中官员甚至联名奏书,却不能动其分毫,可想而知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说毕,又是一阵唏嘘叹道:“可惜了……可惜了!”
此次众听客的反应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不似先前的热烈。因为老翁口中的六皇子早在三年前就突然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是死?是活?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踪迹可寻。一转眼三年过去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六皇子已经成了皇帝的忌讳,皇帝的忌讳自然是大家的忌讳。
正在众人惋惜间,台下的男童又上了高台,嘀嘀咕咕在老翁耳畔说了些什么,之后又退到台下。
“啪……”老翁一拍惊堂木,扫去所以阴霾,抬眼瞅了一下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一面带粉纱的女子,扬声道:“有位小姐想听老夫讲讲关于紫葫神医的奇闻异事,正凑巧老夫略知一二,就在此给诸位说上一说。”
此言一出,坐在角落的紫衣人,受到了空前的关注,但那紫衣人并未所动,始终半垂着头,悠悠闲闲的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散落的一缕青丝之下他那唇角淡淡一晒,那份冷艳与邪魅令附近的人见了愈加恍惚怔忡。
“紫葫神医,顾名思义,自然要从他携带的琉璃葫说起,关于此葫的来头向来是各执一词。今日来我百阅楼,当然要讲讲最真实的一版。”老翁清了清嗓,又是抑扬顿挫了一番。
“话说紫狐公子原是富贵人家的阔少爷,被二娘赶出了家门。身无分文的他,从此留宿街头。就在他留宿的那条街,某一天出现一五六十岁的老翁,鹤发童颜,常常悬一葫于摊前,卖药于市,治病皆愈,日收数万钱,遇市内贫饥者无偿施之。当时的紫狐公子见此老翁每当人散时,便会钻入葫中,倍感惊奇。一日,趁其钻入葫中之时,竟偷偷将此葫带入角落,问曰:“老翁何许人也?”壶中的老翁答曰:“我本山中狐仙,既识真身,可愿随我入学求医。”公子又问曰:“随你左右,可否饱腹?”老翁笑答:“小子果然灵慧,甚合我意。”
百老翁的话落下,满堂听客哄笑成一团。那王公子喷出才喝进嘴里一口茶,咳道:“一代神医,怎么到你白老翁的嘴里一说成了吃家子!”
老翁抚须微笑,不作回答,继而道:“后来紫狐公子学成归来,据说他的歧黄之术可医百疾,解百毒,甚至令死者复生,且有据考证。话说在含丰十八年,也就是去年,一个名为雨石的中年男子,溧阳人氏,患疾而死,恰遇紫狐公子游历于此,当时只为其施了一套针法,此人的尸体便五日不冷。直到第十日,此男子竟好似做了一场大梦,自梦中苏醒过来,醒来之后旧疾痊愈,一切如常。也因此紫葫神医的名讳冠绝于江湖。”
这时坐在二楼与面纱女子同桌的另一个姑娘,一扬眉带着一副调皮的模样,问:“我说百老翁,你既然知道这么多,那你能辨别出真正的紫葫神医吗?”
“没有见过的自然无法辩别真假,若要见其一眼恐怕终身难忘,绝不是那些凡夫俗子可以冒充的。”老翁答。
“看来老翁见过咯?”那姑娘瞪着眼睛一副好奇的神情。
老翁淡淡的瞥过坐在角落的紫衣人,微微一笑:“紫狐公子长相邪美,气质尊贵,又有一颗仁爱之心,为人行事洒脱,向来与人交往淡之如水,老叟常日居于一席之地自然是结交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