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双眸光冷淡的眼看向刑秋:“你却即将与心魔合一,背离大道,必将身堕地狱,迷失神智,为祸世间。”
刑秋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我们魔道功法,确实有那么些借力的意思。”
他殷红的唇角勾了勾,眉梢微挑,也不喊“秃驴”了:“和尚,这样说来,你方才是要度化我的心魔,而不是真想杀我?”
空明依旧不搭理他。
但魔帝此人在抓重点方面似乎有所欠缺,非但不为自己走入歧途感到担忧,反是不依不饶要摘清自己:“我一心修炼,哪里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修着修着变成这样,实在不是有意……你那时要我不滥杀无辜,我连剑都不使了,这样善良,你却只抓着邪路不放。”
说话间,整个人几乎要贴到空明身上去。
空明轻阖目,面无表情,手中一串佛珠缓缓捻动,宝相庄严。
刑秋这样一搅和,硬是把气氛缓和去了七八分,大殿里仙魔佛三方,竟然相安无事。
谢琅倒是想起了什么:“我们道门言,开辟鸿蒙,分生死,分清浊,分之愈清,道行愈深。”
空明继续道:“世有清气浊气,心魔却比浊气更浊。”
叶九琊:“何解?”
空明道:“我以为心魔不在人心,而在天外。人有执念,成心魔,成心魔世,人间世与心魔世相隔,如仙魔两界之分。心魔不属天道,故而斩灭心魔为顺天,助长心魔为逆天。”
陈微尘眨眨眼,对空山大师道:“老和尚,你这师弟好生厉害。”
老和尚与他对视,和蔼笑容中意味深长。
刑秋语调懒懒,仍然抓着空明方才对他动手一事不放:“心魔既然不在人间世,便让它们自行去玩耍,和尚,为了这个就要与我翻脸,实在小气。”
空明这次终于理睬了他,道:“并非这样简单。”
第39章 末法
“如今仙道凡间, 皆是气运零落,我不知魔道如何,但亦不会过于繁盛。”
魔帝闻言意外地挑了挑眉:“确实未曾出太多高手。”
他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空明看, 可终究不见和尚冷淡眸光看向自己:“人间世与心魔世相依相生,同源, 分气运,心魔盛而人间衰。”
此话一出, 听者皆静。
空山大师依旧不紧不慢为陈微尘梳理着经脉, 陈微尘却轻轻抽了手去。
“陈施主这是何意?”大师和蔼道。
陈公子疼得揪起了眉头来,但仍摇了摇头:“我方才又想了想,左右也无法再脱胎换骨一次,纵然大师为我除去佛气,也不见得好过多少,干脆认了——既然空明兄言大道归一, 便知或可有些转机。”
空山大师看着他,微微叹气:“罢了。”
片刻后, 他又道:“若陈施主有心佛法,可来寻贫僧。”
那边诸人听完空明话语,若有所思,最后魔帝思了一会儿, 吐出一句丧气话来:“心魔世要与人间抢气运, 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空明闭眼:“不知。”
刑秋便闲闲往旁边柱子上一倚:“和尚,不要忧心,你若不招我, 那个或许是我心魔的东西自然不会跑出来。”
空明语调平静:“贫僧只忧天下苍生。”
刑秋:“……”
空山大师站起身来,走到正殿佛像下,合十道:“《法灭尽经》有言,世有三时之限,曰正法、像法、末法。末法至则正法不存,世风浊乱,众生三毒心起,五浊识盛。邪师说法,恒河沙数,人间无安,有如火宅。”
随着空山大师言语,人间所见诸景在几人心中重新浮现,战乱处烽火连天,太平处金迷纸醉——不由心中泛上冷意。
谢琅道:“若真如大师所言,现在便是心魔盛而人间衰,末法将至——又有何法可解?”
大师摇头:“如师弟方才所言,我等亦不知,我佛门能做,也不过竭尽所能匡扶大道,普渡世人而已。”
叶九琊道:“先前阑珊君曾邀我议事,各门各派开山门,广收弟子,重开南北论剑、道佛论法大会如何?”
大师点头:“此举大有裨益,自天河一役过后,各派元气大损,因而停开。如今论道可助仙道诸人悟境界,振气运。既然叶剑主与阑珊君已有此意,自然最好,不知琅然候意下如何?”
年轻道士挠了挠脑袋:“我要与观里诸位长老商议,但他们必定也会同意的。”
众人齐齐看向刑秋。
刑秋颇为茫然,扯了扯身旁的空明:“要做什么?”
空明淡淡道:“仙魔虽不和,可若无恶念,也能容你。”
刑秋醒过神来,勾起唇角,笑容略带些邪气:“本国师熟读魔道无数心法典籍,你们想要偷师,自然是可以的。”
空明:“慎言。”
刑秋:“——诸位若要论法,我愿代魔界参与,既然大道归一,或许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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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国师大人如此听话,实在是前所未见。
他们对空明肃然起敬。
那厢便商议起种种如何振兴仙道的大事来,谢琅飞了一封书信给清净观,另一封以阵法为引,去寻自己云游四海的师父。
“仙道气运或可挽救,凡间却只能看他们造化。”
“不必指望皇朝的造化了,”国师大人嗤笑一声,“除非你们选一个人去平了皇城,自己当皇帝。”
随从们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惶恐极了。
刑秋挑了挑眉:“皇帝昨日还与我说好,要我展现天瑞,他借机去封一个禅彰显正统,稳定民心……”
陈微尘展开画扇,淡淡道:“果然荒唐——还是早日劝我爹告老辞官为好。”
封禅此事,祭告天地,为大功业,寻常皇帝,并不可为——非要圣明之君,得天瑞昭示,方能着手进行。
如今外有敌饲,内有昏君,土地虽然肥沃,赋税亦重不可当——虽还算不上民不聊生,也有怨言四起。皇帝大抵是内心不安,急欲证明自己乃圣明天子,然而既无底气向外出兵收复失地,亦不舍得挥刀减税以利民生。思来想去,惟有天意显灵,启封禅大典,才能安抚万民。
然而封禅一事,耗费人力财力数不胜数,约莫要搬空半个国库,实在是自毁长城。
陈公子对国师大人笑道:“你可是做了一回帮凶。”
刑秋怡然自得:“左右即使没有我,他也能造出祥瑞来。”
陈微尘:“怎么做了国师?”
国师大人十分得意:“外面说不得会遇到你们仙道人,还是凡间皇城最为保险——皇帝看我有点本领,不像是变戏法,我再哄他一哄……”
空明修出世道,不理此种事务,空山大师与谢琅开始商议种种论道事宜后便去了远处佛像下的蒲团上闭目打坐,捻动手中佛珠。
刑秋交代完自己的来历,过去在空山身旁走了几步。
随从虽长得贼眉鼠眼,却是非常具有眼色,立刻也从不远处拉了一个蒲团在近旁。
国师大人笑眯眯坐下,繁复衣袍曳地,犹如一朵极艳丽的深紫花。
“和尚,”他道,“二十年过去,你还是这样无趣,可见佛法没有长进。”
和尚停下手中念珠:“你亦同样轻浮。”
“我魔道随心而为,在你眼里自然轻浮。”
“佛道修心。”
“可你若不睁眼去看红尘,又怎能悟破?”
“出世道不见红尘。”
“我看你竟是怕了红尘。”
随从们听得一头雾水,而旁边的小沙弥则认真聆听——这可是佛魔论道!
“只畏不怕。”
“哦?”刑秋拖长了声音,“那你为何不敢睁眼看我?”
“美色皮囊,徒增业苦,当怖当畏。”
刑秋靠在他身上笑了起来。
“和尚,”他在空明耳边轻轻吐气,“那你何时敢看我?”
“大乘时。”
刑秋目光放空:“那时天河之战,我迷路在雪山里,你把我送回时,我问你何时能过天河来找我,你也是这样说。后来我打上星罗渊,修到三重境界,想着那秃驴该要大乘了,却总不见你来——到底如何算是大乘?”
身后一众小沙弥,方才还认真从两人对话中感悟佛法,此时感觉出些许不对,慌忙闭眼,不看不听。
空明道:“放万缘,不生念,证菩提,渡众生。”
刑秋道:“我听不懂。”
空明沉默了一会儿,道:“大乘时,见你如见佛。”
刑秋收了笑意,呆呆靠在他肩上,抬眼望着澄金色佛像。
良久,他用力眨了眨眼,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一众随从上蹿下跳大呼小叫着跟上:“国师大人,慢一点,慢一点,跟不上了!”
声音渐渐远离,空明手中念珠又缓缓转动起来,佛珠一百零八颗,上刻尘世百八种烦恼。
日光透窗,尘埃飞荡,殿外魔帝紫金衣,殿内高僧白布袍。
刑秋回头,冷冷看殿内金佛一眼,眉目间压不住的戾气。
陈微尘看到他离开背影,默不言语。
他闭上眼,尝试着自己引导气息,却总不见成效,此时浑身上下都痛得很。
要紧处时,经脉中气息进不得退不得,气血翻涌,到了绝路。
听得叶九琊声音:“停下。”
一只手按住他肩膀,真气振荡,强行打断他运气,才算脱离险境。
陈微尘吐出一口血来,呼吸微微急促。
那厢议事接近尾声,陈微尘去藏经阁卷走不少书籍,说要自创一门仙佛魔道合一的大法,需得带些佛经回去研读。
老和尚依旧慈眉善目:“施主既不愿留在山上,将来何处有疑,再来指尘就是。”
陈微尘看了看自己手腕:“左右你已经做了手脚。”
叶九琊此时与他不在一处,留在大殿里,与空明相对。
他回忆着陈微尘手上佛印,在空明面前画出:“这是何意?”
“接引印,”空明答他,“若刻在人身上,是有佛门中人行走世间时,看见有佛缘之人,助其悟道。若刻在妖邪鬼魅身上,是发觉此物生性不善,然而未曾作恶,先行刻下,将来若起恶念,便有佛印相缚。”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作者不敢说话qwq
“末法时代”是佛教里的一个概念。
封禅的事情是化用宋真宗时借假天意封禅来平息对澶渊之盟的非议,非自己的脑洞,特此说明qwq
第40章 无常
话音乍落, 便听见脚步声,是陈微尘抱着许多佛经典籍过来。
他知道这人现在情况堪忧,要小心翼翼照看着, 朝他伸过手去。
陈微尘会意,咧嘴笑了笑, 把那些合起来颇沉重的教典交由叶九琊带着。
“刑秋与空明大师闹了别扭,已经下山了。”他对叶九琊道, “你说是什么人把他引过来?可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想来想去, 如今仙道也只有一个迟钧天有心思算计事情,又极有可能身在国都中。可若是她,事情就不止引刑秋上山这样简单了,连他们的。
此人出身天演,推演未来事,她若设局, 必定算无遗策。
他与叶九琊对了个眼色,知道叶九琊猜测也是这样。
陈微尘眯了眯眼睛:“她吊着我们, 现在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叶九琊与他并肩往山下走去:“你怎样打算?”
陈微尘脸色略有些苍白,叹了口气:“也是走一步算一步。”
叶九琊看着他侧脸,觉得这人现在是该有些疲倦的,然而又有种执拗的坚持在里面。
他一路下来, 也对陈微尘了解不少, 这人若在凡间,可在凡间温柔富贵中过一生,即使入了仙道, 现下情状,有自己在身边护持,也不必受眼下三家气息冲撞磨折之苦。
陈微尘察觉他目光,也望了过来,竟是对视了不短的时间。
一只鸟从林中扑棱棱飞了起来,才打断了这段寂静。
陈微尘眼里泛上戏谑的笑意来:“叶君,看了好久,可是看上我了?”
——叶九琊已经习惯这人对他几天一换的称谓。
他的性子,面对这样暧昧的玩笑,终究是没有办法调侃回去的,只开口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陈微尘比起那总是缺了点眼神,抓不住重点的魔帝要好一些,尤其在面对叶九琊这样惜字如金的交谈方式时。
他道:“可见我们都在一起待了半年,你还是把我当做凡人。”
叶九琊看着他,神色微动。
“初见时,你说仙路寒苦,”陈微尘道,“我既然来了,也是想要寻自己的道。你若把我当道友,便不会有方才一问。”
叶九琊静了一会儿,道:“是我错了。”
末了,又添一句:“你境况凶险,不可独自修炼。”
陈微尘得逞般一笑:“那以后就要劳烦叶剑主护法了。”
叶九琊神色依旧淡淡,陈微尘把那句“叶兄方才可是在心疼我”咽了下去,跟上他,并肩往前走。
佛家大开慈悲门,山路随山势偶有曲折,但并不崎岖,下了数不清的整齐石阶,到山脚下,仿佛过了一道无形屏障,幽谧景色倏忽远去,眼前又望见南都巍峨城楼。
他们在城里继续寻气运特异之地,然而一天下来除了知道国师府在哪里外一无所获。
陈微尘挂念温回,不免有些焦虑。前几天在月城宅子里找来了温回几根头发,又过三日,到了阴盛的日子,谢琅点上命魂铜灯,将头发放上去烧灼,幸而火苗虽然不稳,但仍充沛明亮,昭示头发的主人并无大恙。
道士又在拂尘里扒出来一根混杂其中的猫毛,照样烧了——亮得很,可见这只肥胖的姑娘离开谢琅后,并没有憔悴多少。
谢琅磨了磨牙。
线索总寻不到,陈微尘便也不出门了,半个月来,每日在书房里读佛经,虽然没有高僧授业解惑,但他仿佛是天生聪慧,也一点点看了下去。
小桃见他沉迷了佛经,不仅去都城里寺庙求了串缠在腕上的珠子,就连准备的衣物都素净不少。
此时书房里点着檀香,案上燃一支白烛,陈公子一身浅青衣,腕上松松缠了杏色的细珠,很是像模像样。
可惜也没见他清心寡欲多少——读着读着便没了骨头,靠在旁边叶九琊身上。
叶九琊往书页上看,一眼便看到“明王”“明妃”“空乐双运”几个词。
陈公子心中有鬼,咳了一声,欲盖弥彰把书一合,换了一本正经的《华严经》看了起来。
叶九琊此时修为在二重天的巅峰,气息早已圆满,破境的契机难寻,一旦闲下来便无事可做,每天陪着陈微尘念经,竟也渐渐习惯了这样流水般的时日。
过半个上午,陈微尘读厌了经本,找出一本妙语偈集消遣。
恰逢春风入窗,书页掀动,匆匆变幻终停下来,定在一首上,上书: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他微垂着的眼睫颤了颤,捧起书来看了许久,目光在“无常”二字上徘徊不去。
“无常……”他听见自己喃喃念出来。
抬眼看见窗外流云掠过天际,盖住日光,阴影有如实质,穿过窗棂打在脸上,时而粘滞,时而飘忽。等云飞散,日光又进来炙烤。周而复始,使他心中升起被光阴戏弄的惶惑。
他转过头去看叶九琊,日光打在眼上的影子还未消散,模糊了斯人面容,房间忽然昏暗,他伸手去摸,抓到冰凉柔软的发丝,流水一样滑顺,一时怔怔。
他听见有人在读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转过头看着桌案上,一本《金刚经》书页正在“哗哗”翻动。
又有一道声音响起:“九十刹那为一念,一念中之一刹那,经九百生灭。”是《仁王般若经》。
金光剧盛,书房中翻书声大起,眼前尽是纷飞书页,陈年的墨气与檀香一齐钻入胸腔,他成了这两种气息聚合的化身,昏沉着沉了下去。
千万道声音各自念着,是比蝉鸣还要密集的聒噪声,又渐渐汇在一起,震耳欲聋道:“谓器世间山河大地及一切有为之法,迁流无暂停,终将变异,皆悉无常。”
他用力要挣脱,却像是溺水的挣扎一样,无依无凭,不得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