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秋肩头栖一只紫色小鸟,飘飘然进了陈府大门。
叶九琊在庭中练剑,见刑秋,略一颔首,当做见礼,继续习剑。
他剑势利落,剑气凛冽,纵然身处春日好景中,也如朔风卷雪,冰河断流,使观者魂悸魄动。刑秋饶有兴趣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感到叶九琊出剑时,自己竟然有点害怕,便悄悄溜走进了书房。
陈微尘正在读佛经,见他进来,挑了挑眉:“国师大人携凤鸟前来,好兴致。”
刑秋把“凤鸟”放在一旁架子上,坐在陈微尘旁边,一眼看见他手里佛经,嫌恶地皱起眉头:“一股秃驴气,烧了烧了。”
陈微尘无奈地看了一眼他:“来做什么?”
刑秋伸个懒腰,软绵绵就往他肩上靠:“无事可做。”
陈微尘推了推他,并没有推动。想想初见时魔帝陛下还十分气派,未曾想,他像是没骨头一般——有树便靠树,有墙便靠墙。平日里被美姬伺候,倚红偎翠也就罢了,见了自己也要靠着。
“你这是什么毛病?”他问。
刑秋懒懒道:“我活了这么些年,修来修去,没有修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觉得一个人待着,很是没意思。”
陈微尘便把佛经往他脸上一扣:“那便找你的和尚去。”
刑秋把佛经拿下来,看了几行,叹一口气:“和尚自去成他的佛,我才不去讨人嫌。”
正玩闹着,有小厮前来,道:“少爷,消息探听到了。”
陈微尘把没正经的魔帝推到一边,道:“讲。”
“我问了谢府的婢女,得知谢大人近些日子总是往城郊落子湖去。”
“落子湖?”
“就在南边,要过两座山。”
“带路。”陈公子看一眼皱眉读佛经的刑秋:“要去找一个人,你跟我们一起去?”
刑秋点点头:“好。”
第43章 落子
落子湖其名, 源于湖中数十块大大小小色泽或浅或深的圆石,浅为白,深为黑, 恰似盘中棋子。
皇朝鼎盛时棋道盛行,出过不少惊采绝艳的大国手, 可惜如今文脉随气运一并衰落,街头巷尾再见不着当初走子博弈的盛景。
穿过一道山, 粼粼波光呈现在几人眼前, 最为醒目的不是湖中棋子,也不是湖边石屋,而是湖中央圆石上坐着的女人。
她一身旧灰袍,散着白发,山风中纹丝不动,此时怀里还多抱了一只黑猫。
他们要找迟钧天, 原就是为了确认温回与清圆的安危,见到此景都放下了些心来。
谢琅喊了一声“清圆”, 黑猫转头看见他,动了动身子,要挣开迟钧天,却没有得逞, 只好细细弱弱“喵”一声。
迟钧天缓缓睁开眼, 眼神淡漠。
此时,一阵刻意的咳嗽声从石屋中传来。
陈微尘抬眼看去,见老瘸子扒在窗框上, 跟他对上目光后便开始破口大骂:“姓陈的龟儿子!你果然卖了老头子!让老头子被这妖婆捉住!”
陈公子略呆了呆。
眼下境况,是有点儿复杂了。
他便回道:“老瘸,我家阿回在哪里?”
老瘸子扯着嗓子嚷:“把老头子从妖婆手里救出来就告诉你!”
陈公子便往石屋边去。却有人比他更快,一片灰影从湖上掠起,转瞬间来到石室门口。
迟钧天冷冷道一声:“聒噪。”
便传来了老瘸子的惨叫声:“师妹,师妹饶命——”从窗户里看去,似乎被揪着耳朵拎到了一边。
陈公子审时度势,感到这里迟钧天最大,低眉顺眼等在门口,等迟钧天出来,道:“迟前辈,我家温回……”
谢琅比他更加低眉顺眼:“迟前辈,我家妹子……”
迟钧天看了看怀里黑猫:“你的?”
“是,”谢琅忙不迭道:“只是个寻常家猫,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于前辈也无用……”
迟钧天一手抱猫,另一只手放在猫背上,冷冰冰道:“暖手。”
——然后径直越过两人走了。
谢琅:“……”
等毫无归还之意的迟钧天抱猫走远,道士几乎要跳脚:“怀璧其罪,怀璧其罪!可怜我清圆生了一身好皮毛!”
被彻底忽视的陈公子十分郁卒:“可我家温回也没怀什么壁……”
他们两个跟上迟钧天,见她问叶九琊:“谢兖已死?”
叶九琊:“已死。”
迟钧天淡淡道:“一人之力行祀身礼,可敬可畏。”
叶九琊问她:“前辈可还有其它布置?”
“我只能做到这里,再来,就要触怒天道,”她道,“余下的,看你们机缘。”
谢琅悄悄道:“可皇朝衰落,不就是又成一个与锦绣灰一样的物件吗?你们已有了。”
陆红颜答他:“不破不立。”
清圆叫一声,转过头来看谢琅。
两厢对望,分外可怜。
陈微尘折回老瘸子窗前,把样貌十分委顿的老瘸子喊起来:“老瘸,你怎么被捉住了?”
老瘸子幽幽看着他:“妖婆要做大事,害怕我从中作梗,干脆捉在身边。”
陈公子摇着扇子,一笑:“这是你们师兄妹两个的事情,她要捉,显然不能怪我卖你。”
老瘸子瞪他一眼,不说话。
陈微尘接着问:“阿回在哪里?”
老瘸子告诉他:“你家的阿回被老妖婆折腾得可惨。”
陈微尘拧起眉来:“她要阿回做什么?”
老瘸子摇摇头道:“按理说,你这小厮命格极好,拿来当气运阵法的阵心十分合适,可也不至于这样折腾,老头子这几年不学无术——看不懂她究竟在做什么。”
陈微尘想了一会儿,接着道:“他在哪?”
老瘸子朝外面的落子湖使了使眼色:“底下。”
陈微尘苦恼地叹一口气。
他接着问一身破烂衣服的老瘸子:“她是迟钧天,喊你师兄,那你是萧九奏?”
老瘸子咧嘴一笑:“老头子虽老,可当年也有风流倜傥名满天下的时候。”
他闭上眼,十分陶醉,可惜姿态实在和街头任何一个叫花子无异,
陈微尘没有问他怎么沦落成现在这副尊容,打算回叶九琊身边。
“陈小子,”老瘸子叫住他,“我老头子的底让妖婆给抖了出来,你是不是也该报一报自己的来头?姓陈的,普天之下我可只能想出一个人来。”
陈微尘笑了笑:“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可也无用。”
“不想说,那算了,”老瘸子打了个哈欠:“好心提醒你一句,虽然世人不知,但我与师妹两人几十年前就已被逐出天演师门。可是呢,该会的,一样不少。只要看见你的气运命格,立即知道你来历特殊,小心我那疯魔了的师妹拿你做文章。”
陈微尘脸上笑意淡了些:“这倒不必担心,她若能看出我的来历,就知道若要复活她徒弟来做逆天的棋子,还用得着我。”
老瘸子“哦?”了一声:“我倒是对你越来越好奇了。”
陈微尘转头看了一眼,见叶九琊正向这边来找自己,语速加快了些:“老瘸,你能不能看出,她要用什么法子逆天?”
老瘸子摇头道:“人生而有命,但凡有逆天的念头,就是想要长生,或是境界进无可进。只是师妹现在不可理喻,我也看不出她究竟想着什么。”
陈微尘:“那你呢?你那时说,你与她赌谁能找到长生之法,你又要如何做?”
老瘸子继续摇头:“老头子不是早告诉过你——我是早就灰心了。”
于是,叶九琊走来时,只听见老头子略带失意,愈来愈低的声音:“天要你百年死,再延百年已是大限。人本就生于天地间,这天道又岂能轻逆?”
他知道石屋里的老瘸子非等闲之辈,又性情古怪,即使陈微尘看起来与这人交情颇深,也没有掉以轻心。想着终究要离得近些,才能确保陈微尘的安全,故而走近。不过现在看起来他们倒像是在说一些正事。
叶九琊便保留了一个不至于冒犯的距离:“在谈事情?”
“没谈什么,叙旧。”陈微尘见他过来,眼里泛上一丝笑意,毫不留恋地抛下老瘸子走到他身边。
老瘸子眼不见为净地摆了摆手:“快走,快走,别再来烦我。”
陈微尘便对叶九琊道:“他说阿回被迟前辈藏在湖下,但是迟前辈并不搭理我。”
叶九琊淡淡道:“我去问前辈。”
陈微尘得到靠山,愉快地跟了过去。
迟钧天脸色没有改变半分:“你要,带走就是。”
她袍袖一挥,湖面掀起惊涛骇浪,起落间露出几条铁索,一处石室,右手再作势一抓,就见一道人影被弄了上来,往这边落。
叶九琊御气上跃,身影飘飘缈缈,把人接住,落回地上。
明眼人都能看出温回现在昏迷不醒,状况十分糟糕。
“休养几日自然醒来。”迟钧天不咸不淡回了一句。
陈微尘看着她,脸色无论如何称不上好。
这样轻易把人交还,反倒可疑。
然而自己又没有什么办法,憋屈得很,只好先把脸色苍白,浑身冰凉的温回放上马车。
“前辈这是何意?”叶九琊蹙眉道。
迟钧天似乎是笑了一下,转身拂袖离去,冷冷道:“我毕生行事,何须向人解释。”
陈微尘咽下这口气,息事宁人地拉了拉叶九琊,不知道该是为眼下扑朔迷离的情况烦恼,还是该为这人终于帮自己说了一句话高兴。
而刑秋望着迟钧天背影,眼睛发亮:“猖狂,猖狂啊……方才那话,纵然是本国师都说不出来。”
叶九琊看了看陈微尘:“回城?”
“只好回城。”陈公子到底还是郁闷,整个人都有些恹恹。
“陈兄,叶兄,如无大事——我想去给谢大人上个坟。”刑秋收回看迟钧天的目光,叹了口气道,“虽说他原本就怀了要死的心,但我也算是个帮凶。那天回去以后想了想,十分过意不去,我曾答应过和尚要做善事的。”
——谢大人当日匆匆下葬,离这里不远,顺路便能过去,刑秋这一举动合情合理,没有可拒绝的地方。
他们便从山路过去了。
路上,陈微尘问叶九琊:“你有没有想过为求长生和求进境逆天?”
叶九琊:“并未。”
“我想也是,你们剑阁从来都是尊天道。”陈微尘神色轻松了些,声音也软了下来,道:“依我看……迟前辈行为古怪,不知在筹划什么。等复活焱君,你了结执念,就不要管他,回流雪山练自己的剑,不要趟这逆天的浑水。”
他与叶九琊对视着,忽然错觉这人看起来温和了些,鬼使神差又轻轻补一句:“乖。”
叶九琊想来也是平生头一遭听见这样宠溺又无奈语气的一声“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移开眼,淡淡应了一声。
谢琅感觉这两人气氛诡异极了,不由得往旁边缩了缩。
而陈微尘余光看见陆红颜正看着自己——这孤僻乖张的姑娘不知起了什么疑心,最近总是暗中观察他。
只好底气不足地咳了一声:“你也是。”
姑娘含糊地“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像前些日子那样,总与他作对。
转过一个弯,便到了谢大人埋骨之地。
让他们意外的是,新坟前,零落纸钱间还站了位熟人。
——是书生庄白函。
第44章 穷途
庄白函一身素衣, 旁边放了书箧,低头沉默站着。
刑秋从马车上拿了壶酒,浇在坟头上, 说了一句:“谢大人,走好。”
庄白函抬眼看了看国师, 并未说什么。
——他大概不想说什么,眼中的沉郁好似将这个人与周遭隔开。
陈微尘走近到他身边, 书生才开口:“见他在阶前, 才认出来,是我在书院时的先生。”
人世间因缘际会,兜转拥合,莫过于此。
庄白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是在极力压抑悲伤的模样:“当年战火中四下离散, 书院中人皆杳无音讯。恩师……恩师以前常教我们,读书人当入仕林, 佐君王,以天下黎民为己任。一路上,我看见除了几座大城,余下皆民生凋敝, 心中还想, 正是我等书生大有可为之世。又想着,我们书院桃李满天下,到了国都, 总能看见几个旧日友人……”
余下的话未出口,可听者都能想出。
——怎料初至国都,桃花宴诸般荒唐事后,便见恩师死谏,血溅长阶,皇帝昏庸,闭目塞听。
他怎能不郁郁,怎能不心寒。
那春光愈好,繁华愈盛,愈能看到秋风肃杀,前路凋零。
这样情景下,陈微尘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好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庄白函眼眶隐隐泛红,良久,打开书箧,将那一本本泛黄的书册在坟前烧焚。
“书上说,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可先生您又说,我等生逢乱世,当心怀苍生,力挽狂澜。每当学生问起这个,您总是不答。”火焰熊熊燃烧,听得书生一字一句道,“可天地之大,竟无我等容身之地,无黎民安居之处。今日我将这些仁义道德给您烧去,先生——来日入梦,您再教导一次学生,圣贤学问,有何用处,学生,学生要怎么做……”
火舌舔过册,仁义礼智信。
纸页化焦灰,天地君亲师。
这火逐渐大了起来,烧成一片鲜红的海,吞没他仰望二十余年的黑金大匾。
匾上写着至圣先师。
陈微尘远远看着,看到庄白函眼里淡而哀的惘然来。
这样纷乱的世道,这样昏庸的君主——这些除了学识外一无所有的书生,将相才略不得施展,一腔义愤难宣于口,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惘然了。
昔日沉书侯一袭青衣孤身出帝京,弃儒道而修仙道时,大约也是这样的失望。
火燃尽后,坟前只剩漆黑的灰。
天空忽下起细雨,并且越来越大,将那灰打成一滩黑泥,浸到青山黄土中。
庄白函仰头看天:“先生,你看,天地为你一声哭。”
雨势渐大,山中无法再站人,陈微尘邀了庄白函进马车里,一径回城去了。
“庄兄落脚何处?”
“暂住了帝霖街上的客栈,娘子还在等我,”庄白函道:“陈兄,娘子近日多病,我不愿让她再添烦恼,先生此事,还劳烦不要对娘子提起。”
陈微尘想起当初与书生初识时,他说娶了先生的女儿——他并不知道那小娘子是妖魅所化。
学有所成的书生,身上往往有清气,妖魅若常年近他身,便会日渐衰弱。
尤其是那小娘子用族传的宝物换了一滴新凤开阳血,更易受清气所害,妖魅原有法力,此刻也应当一丝不剩,与凡人无异。
陈微尘想了想,对他们修道人来说,镜花鉴会派上不小的用场,但涂山笛似乎没有用处,便拿了出来:“如果病气缠身,将这个带在身上,或许有用。”
庄白函道谢接过,苦笑一下:“公子多次援手,而我穷途末路,如今又受赠物,实在无以为报。”
“来日方长,”陈微尘对他道,“将来如何,尚未可知。”
庄白函也不是忸怩作态之人,闻言只道:“承公子吉言。”
陈家的马车驶过大街小巷,在客栈前停下,庄白函拱手道:“陈公子,诸位仙长,就此别过。”
“先生,有缘再会。”
庄白函也道一声“再会”后,走进了客栈。
待他进客栈,谢琅道一声:“有趣。”
陈微尘:“又看出了什么?”
道士拂尘一摆:“让我再算算。”
他们因此在客栈门口多留了一会儿。
最终,谢琅道:“气运是越来越盛,也越来越凶,若不是之前便有异,我简直要怀疑谢大人‘祀身’后把气运移到了他身上。”
“这样看来,我们要找的最后一件东西,线索多半会在庄先生身上?”
“约莫如此。”
“皇朝事,咱们不便插手,我会命家仆多留意庄先生。”陈公子若有所思。
他们正要回府,却见庄白函匆匆下到客栈大堂来,神色焦急。
修道之人耳聪目明,因而把声音听得清楚。
“老板,你可见我娘子去了哪里?”
随后响起的是一道惫懒声音:“原来是庄大官人,您家的娘子……”
“在何处?”
老板“嘿”了一声:“您往北去,过两个街口,看见司徒府,约莫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