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短双刃齐齐扎进对方胸腹,然后一上一下,猛然将对方撕成两半。他背着荣虎冲出血雨,像一头矫健的猎豹,高高跃起,凭空挥出刀刃。无形却锋锐无比的刃芒划成一条看不见的圆弧,切开了阻挡在前方的敌人身体,肢飞血舞。
血从垂落的刀身上滴落。
王真落到地面,在川流不息的车辆间发足狂奔,荣虎伏在他背上,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扑通扑通,像一首疯狂的鼓点。
下一秒,他的心跳骤然静止。
“小心!有……”
凄冷如月的刀光在荣虎眼前一闪而过,切碎了那枚直击而来的子弹,也将他的话语堵回了嗓子眼。奔跑中的少年表情依然平静到可怕,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唯有一个信念,在其中熊熊燃烧。
第44章 十六封隐函
灰色的信封表面,摸起来有种光滑的手感,开口用极为传统的火漆封印,刻有古体‘绝密’字样的印章。这种密封的实际效用姑且不提,但它代表的,是佣兵公会用长达千年的历史所证明的——自身的信用。
像这样的‘隐函’,一共一十六封,如今正摆放在庚衍的桌面上。
送来这些隐函的公会特使就坐在办公桌对面,房间中再无第三者,而在庚衍隐函中的内容并作出回应后,这些隐函也会立刻被特使收回,带回公会进行封存。
高昂的手续费用,几倍于同等级任务的酬金,只对极少部分特殊客户提供的非常规服务——隐函任务。由发布者自行指定任务接收方,公会负责代行沟通与交涉,任务内容在事先被绝对保密,无论被指定的接收方是否愿意接手,都必须同样承担保密的义务。而如果隐函的内容被泄露,无论是公会还是任务接收方,都要对此负责。
庚衍一封一封将隐函拆开,他看的很快,因为里面的内容都十分简单,几乎完全一致,除了各自开出的酬金数目。十六封隐函加起来,总酬金已经超过十亿大唐币,可以与一般的小规模战争任务相媲美。就算撇开酬金不提,这些隐函背后,也代表着来自十六个家族或组织或势力的感激和友谊。
他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公会特使,后者戴着看起来很有点可笑的套头面具,眼洞后面的目光平静而内敛,谨慎的拒绝着向外透露出任何信息。庚衍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重新投到手中这些隐函上。
在这沉默的气氛中,桌面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来。
庚衍当着特使的面,拿起话筒,举到耳边。大概是两三句话的功夫,他脸上毫不避忌的露出了玩味的笑容,眯起眼冲坐在对面的特使微微一笑。
“嗯,我知道了。”他说道,挂掉电话,将信封一一重新收好,聚拢在桌面磕了磕,递回给特使。
“很抱歉,因为一些想必你们也很清楚的原因,代表庚军,我不能接受这些任务。”
作为公会委派的交涉人,这名特使从一开始就表现的十分寡言,准确来说,在走进这间办公室后,他还没说过哪怕一个字。此时此刻,面对庚衍递回来的那一沓信封,他终于用明显是经过器械变声的嘶哑嗓音道:“是对酬劳不满意吗?”
他似乎是没有听懂庚衍的话,又或者纯粹就是明知故问。庚衍将手上的信封放在对方面前,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坦然回答道:“并不是酬劳的问题,嗯,我只是不想被心爱的部下怨恨。”
特使沉默的看着他,半晌,伸出带着黑色皮手套的双手,将整齐摞在一起的隐函抽回怀中,站起身来。
“打扰了,告辞。”
庚衍并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回应一句客套话,而是冷淡的注视着对方走出办公室,关上那道厚重的木门。
在恢复了寂静的办公室里,他向后靠上椅背,抬手盖住脑门,有些疲惫的吐了口气。有些事情早就已经脱离了原本轨道,而这世上的事情又总是一环扣一环,息息相关,任何一环的改变,都会造成不可预料的连锁反应。
想要一切尽在掌握,纯属痴人说梦。知道的越多,就越会感受到所谓命运的深邃和沉重,也越发清楚,想要改变命运,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但庚衍并不认为自己会输。
从来不。
………………
在越来越冷的夜风中,荣虎小心的调整了一下胳膊和腿的姿势,身上浇到的血液开始干涸,被浸透了的衣服紧紧粘在皮肉上,不太舒服。背着他狂奔的王真已经穿过了好几条街道,一路上的厮杀像是场不真实的戏剧,明明就在眼前横飞的血肉和刀光剑影,却都被少年脸上永恒不变的平静渲染的如同幻象。
王真冲出街角,在半空一个侧翻躲开迎面击来的子弹,左手一撑地面,拔身而起,借着助跑冲上街旁的路灯,勾住最上方打横的的灯架,整个人背着荣虎荡上了一旁的屋檐。瓦片被踩踏出咯吱咯吱的刺响,横行过两座相连屋檐的王真跳上院墙,翻身落入一旁的小巷,然后毫不犹豫的冲了出去。
四周的灯光似乎突然暗下去,郁郁苍苍的古柏伸展着枝桠,给清幽的小路在夜晚中平添一分阴森。冲出小巷的王真停下脚步,挺直身,看向横在路前方的那一排黑黝黝的枪口。
土黄色的作战服,还有胸口的沙漠之狼徽章,是大漠的枪手部队……王真深吸一口气,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这些大佣兵团的反应速度,从他带走荣虎到这里还不到十分钟,对方已经预判出他的目的地并布下天罗地网。
“交出荣虎,你就可以离开。”对方并没立刻发起攻击,而是出言交涉道。
王真平静的面孔上终于现出一丝裂痕,他笑了。就在荣虎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冲了出去。
不需要说些什么,他用行动清楚无比的告知对方,此事,绝无交涉可能。
交织无缝的弹流倾泻而下,一头扑进弹网的王真,用足以称叹的精准判断力将威胁到他与身后荣虎性命的子弹,挥刀挡开。弹流割烂了他的衣裤,显露出里面色泽漆黑外形朴素的战甲,带着流光的子弹如雨点般击打在他的战甲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凹痕,却无法穿透战甲对他造成伤害。
王真背着荣虎冲过封锁线,反手将人从背后扯下,搂在身前继续奔跑,从身后和两侧追击而来的弹流令他逃得有些狼狈,而为了护住荣虎,他不得不保持着别扭的姿态奔跑。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能够看见那张熟悉的匾牌。
所有的攻击,都在他抱着荣虎狼狈滚进那张匾牌之下时,戛然而止。
——因为这是李府,长安,庚军,李慎的府邸。
王真放开荣虎,站起身,与站在门口的副官四目相对。
“宝哥。”他叫道。
副官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表情很随意,也很冷漠,闻言,冷淡的点点头。王真心里松了口气,扶起荣虎走上台阶,正要往门里去,就见副官挺起身,拦在了门前。
“你进可以,他不行。”
王真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但很快又敛起情绪,认真道:“他是杨火星的儿子,如果慎爷在,肯定不会不管。”
“现在爷不在,这里我说了算。”副官依旧抱着手臂,眼神很有点讥诮,“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王真的心沉了下去。
副官不是在开玩笑,他听得出,对方也不会拿这种事情跟他开玩笑。今天晚上,没有李慎在,他带着荣虎,就进不了这个门。
可这里是长安城,唯一一个能确保荣虎安全的地方。
这将打乱他的所有计划——带着荣虎,他什么都做不了,但也不可能任由敌人将荣虎捉去,威胁杨火星。
……该怎么办。
副官打量着他和荣虎,冷漠一笑,转身进了门,然后砰一声,将李府的大门在二人眼前毫不留情的合上。
他做完这一切,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门内,就站在几步开外的海棠。
月夜下,美人如画,眉眼间的冰霜,却似乎要冻结这片天地。
“你是个什么东西?”
海棠破天荒,主动对副官开了口,话音冰冷,内容也是毫不客气。
“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
她从副官身边走过,走到门前,伸手拉住门闩,向上用力一拔。
“海棠夫人。”
副官背对着她,看不见脸上表情,语气很平淡:“或者该叫您海薇拉·殊恩殿下。”
话音在幽暗的夜色里轻轻回荡,院子里,尤在盛开的四季桂,浓郁的清香飘出了墙外。当那个不可被述说的名字从副官口中讲出,有一些东西,就在无形间破碎了。
“请您牢记您的身份。”副官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同一枚枚钉子,牢牢钉进对方耳中,“不要多管闲事。”
“如果您还想,继续做您的海棠夫人,那就请接受我的忠告。”
………………
朱红的大门在眼前砰然闭合,王真无意识攥紧了荣虎的手,却又立刻反应过来,放松了力道。
“你握吧。”荣虎突然没头没脑的道,“我不疼。”
闻言,王真看向对方。如果他没记错,他们应该是同岁,但可能是生活环境的缘故,荣虎要比他看起来小得多,更加青涩,也更加稚嫩。虽然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家破人亡等一系列巨大变故,那张脸上却还没染上太多的世故或沧桑,仍有着少年人应有的棱角和锐气。
想及此,王真不由在心中,默默道了声对不起。
他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外街道两侧的佣兵们,辉光的,血屠的,大漠的,还有战鹰火凤等等熟悉的制服和徽记。除了庚军,长安排行前十的佣兵团都派了人来,这还只是他这边,可想而知,杨火星那边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可怕的阵容。
他终究没能阻止一切的发生,甚至连最后的计划,也被身后这一道关上的门残忍的打破。这让他更加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并为之深深痛恨。
“走吧。”
王真放开荣虎的手,在其面前蹲下身,让对方趴上来。
“我带你去见杨火星。”
他平静说道,拔出龙雀双刃,迎向那些,已经等候了多时的敌人们。
第45章 少年王真
“光明会是个异常庞大而复杂的组织,起源已不可考,真正兴起却是在千年战争时期。被逼上绝境的人类需要精神上的信仰来支撑他们继续奋战,而那个时候传播开并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的就是光明会。光明会的信仰是存在于人类自身的光明,心灵之光,精神的升华。他们坚信这也是一种与源能相类似的伟大力量,并且研究出了许多所谓的光明密术,实际上,大多都只是个唬人的噱头,哈哈,开个玩笑,抛开人类的精神力量是否存在这个问题,光明会的最初教义十分美好,它提倡人们崇尚善良和正义,并以坚定自身信念,升华自身精神为追求,为人类赢得千年战争的胜利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问题是在战后,就如何令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这个论题上,他们内部产生了不同的见解。不论如何美化,人类的本性终究无法摆脱自私与欲望,战后获得胜利的人类们忙着争抢土地和人口,建立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国家,然后又无可避免的开始彼此征战……费尽千辛万苦获得的和平在眨眼间再度破灭,这样的事实令光明会的领导者们分裂成了两派。”
“一派是以佣兵王李三多为首的激进派,他们认为认为单纯依靠传播理念和感化民众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战争不可能消除,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将战争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而后在激进派中,又分裂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李三多成立佣兵公会,用较为自由而宽松的方式去控制战争。另一派则变得更为激进,提出了建立全方陆大一统国家的想法,想要让这世上只有一个国家,一个声音……不用摇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就是一群疯子。”
“然而很不幸,当时光明会的武装力量几乎都掌握在激进派手中,当李三多宣布脱离光明会创建佣兵公会后,剩下的那派疯子就凭借武力掠夺了光明会内所有的话语权,建立了西陆的光明帝国。”
“被彻底打压的温和派领导者,要么隐世,要么惨死,仅存的几人带着一批信念一致的会徒,假意投靠了激进派,在光明帝国成立之初那一段残酷的内部大清洗中,艰难求活。而为了辨识彼此的真实身份,他们在暗中成立了本心社,意为不忘初心,谨记本念,想要将最初的光明会理念延续下来。事实上在光明帝国成立后,其领导层的确已经腐化,光明会的信条和教诲能够使人们在困境中不放弃希望,却很难阻止人心在金钱权势和欲望中堕落。”
“说到这里,想必你也已经明白,你的母亲,我的学生,正是一名隐藏了身份的本心社成员。她被光明会指派至此,作为一名密探,去接近你的父亲,然而她却爱上了你父亲,并且有了你……为了保护你们,她离开了你父亲,在你刚出生时,将你与你养父母的孩子进行了调换,让你能够拥有一个安全的出身,并请求我,来教导你。”
“你的母亲是自私的,她为了你,伤害了你的养父母,还有那个本应属于他们的孩子。尽管这都出于她对你的爱,但我希望你能对那些被她伤害的人,抱有歉意,并尽可能去弥补。”
………………
鲜血糊住了眼睛,耳边的声音越来越不真切,王真已不知是第多少次挥出刀刃,但他知道,一旦停下,就会死。
他背上的荣虎,也会死。
他要带对方去见杨火星……不,是他要去见杨火星,至少在死之前,能够再见一面,能够在心中……叫一声父亲。
他叫王真,是王家夫妇的孩子,是杨火星的弟子,是李慎家的门房,也是杨火星和林玲的儿子,也是光明会本心社的成员,也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我们需信力量来源于内心,有价值的信念不会因外物动摇……”
低不可闻的呢喃声令伏在王真背上的荣虎无法听清,他以为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便努力凑近脑袋试图听得更清楚。然而这一下动作险些要了他的命,一枚子弹从他的右耳刮过,带走了半只耳朵,和一大块头皮。
荣虎死死咬住牙关,不让声音从喉咙里流泻出来分毫,他克制着自己想要疼痛抽搐的身体,十根手指交握,指甲深深抠进肉里……他不止一次想开声让王真丢下自己,想放开抱住对方的手脚,然而每当他看见对方的侧脸,看见那张布满血污伤痕累累却依旧执着坚定如初的面孔,他就无法产生任何放弃的念头。
所以他只能一遍又一遍不甘心的诅咒着自己的弱小。
王真背着荣虎冲出了古柏路,相比起来时,这段并不算长的路程变得异常艰难,而随着这边的情况被反馈回去,受到越来越大的重视,他所面对的敌人,也会越来越强。
准确来说,已经有很多大人物注意到了他。
“一个天门四品,背着个荣虎,杀了各家上百人,其中甚至包括一名仙路?”
在长安南城自己的办公室里,大漠的首领黄沙举着话筒,听完了手下的汇报,只剩下一个心情——
“你他妈在逗我?”
与他相比,血屠的黑帝斯就淡定多了,活久见嘛,而且还有心情跟身边同样蹲在房顶上看戏的年轻人调侃道:“听见没?人家天门四品就能玩百人斩,羡慕嫉妒不?”
“不羡慕,也不嫉妒。”长相憨厚的年轻人认真摇头道,“我不想出风头,只想活久一点。”
黑帝斯眼一瞪,一后脑勺扇上去:“出息!”
这滑稽二人组的互动略过不提,对于表现惊人的王真,各大佣兵团的反应不一,有血屠这样干脆就懒得理的放任派,也有黄沙这种挠头苦恼要不要赶尽杀绝的犹豫不定型骑墙派,当然还有杨火星的老东家,战鹰所表现出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今天就是要弄死你——这样的强硬派。
其具体表现为:他们派出了一名仙路六步。
仙路六步对天门四品,说出去可能都是个笑话。当战鹰的这位仙路六步抵达战场时,正在攻击王真的各家佣兵都不由停下了手,给人腾开位置——倒不是礼让或者尊敬什么的,纯粹是怕被误伤。
对于仙路六步而言,拍死一个天门,跟拍死一只苍蝇真没什么区别。即便是在人才济济的长安城,仙路六步的数量也是能数得过来的,这样的战力在各大佣兵团必定是精英小队的成员,属于仅次于最顶级战力的第二梯队。想培养出一名仙路六步,不仅需要大量的修炼资源和时间,还需要差不多是万中挑一的自身资质和悟性。在东荒一些小国,这样的人物是要被高官厚爵锦衣玉食当祖宗一样供着,来作为自家的压箱底威慑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