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声越奏越哀, 砰, 忽然转音, 犹似银瓶乍破之声。
“公……公子……”商末突然捂住胸口跪倒,刀鞘拄地,脸庞扭曲, 口中不断溢出鲜血。
接二连三的, 上官清带来的护卫纷纷口吐鲜血。
啊,上官清一声痛呼, 手中的折扇掉落在地, 伸手捂住胸口。
心似乎被万千藤蔓缠住,不断收紧,似要将心绞碎, 又似被万箭穿心而过,千疮百孔。
白惜璟漠然看着脸色苍白的上官清,当日,狼狈无力的是自己,如今,变成了她。
“惜璟……”上官清踉跄跌向白惜璟,白惜璟侧身避开,见她快摔倒在地,心一软,又扶住了她。
琵琶声忽然停了。
随着琵琶声停,胸口的绞痛消失,上官清趁机抱住白惜璟,“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受伤,一如我舍不得让你受伤……”
好不要脸。
白惜璟连忙推开上官清,回头看了小徒弟一眼。
生怕又被小徒弟在小本本上记上一笔。
但小徒弟并没有看她,而是在看站在一旁的徐师叔,顺着白朦的目光,白惜璟看了徐师叔一眼。
徐师叔失神地看着空气。
上官清捂住胸口,笑得苍白,“惜璟,我不会走的。”
她知道白惜璟是什么样的人,表面冷漠,内心却十分柔软,走苦情软弱路线,能让白惜璟心生怜悯。
“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白惜璟应允,“你在公主府等我,我会去找你。”
真的同意了?上官清惊讶,半秒后,抬手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要和白惜璟击掌为誓。
白惜璟心思全在小徒弟和徐师叔身上,只想快点把上官清打发走,毫不犹豫地和她击了个掌,逐客道:“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上官清带着护卫离开,白朦拉住白惜璟衣袖,扯了扯,小声说了三个字:“太师叔。”
白惜璟闻言转头看向徐师叔,此刻徐师叔泪如雨下,见自己看她,哽咽问道:“惜璟,那弹琵琶之人,和无月是什么关系?”
果然,听出来了。
白惜璟垂眸,不敢回答。
无月师叔被江湖人围杀,最后被剑术卓然的玄尘道长刺瞎了一只眼打落悬崖。
她没死,掉入水中,侥幸地活了,从那之后,便退隐江湖。
大隐隐于市,她选择在京城隐居。
这里,是离徐师叔最近的地方。
但无月师叔让她们告诉徐师叔,她死了,死在二十年前江湖人对她的那场围杀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燕无月还活着,除了徐寒秋。
徐寒秋定定地看着白惜璟,一个答案跃然心中,停顿地问:“是……是她?她没死?”见白惜璟没有否认,愣怔,含泪大笑,又大哭,跑出酒楼。
可哪里有燕无月的身影。
就连那琵琶声,都像是幻觉一般。
白朦从未见过这么失态的太师叔,不解问道:“师父,太师叔她……”
白惜璟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酒楼外徐师叔身上,孤寂的身影,让人心疼。
过往路人,看到徐大掌柜站在酒楼门口悲恸大哭,纷纷停下脚步围观,一个女人抱着琵琶拨开人群走到了徐大掌柜面前。
心疼地喊道:“师叔。”
徐寒秋看到谢颜,看到她手中抱着的那把黑木琵琶,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这是燕无月的琵琶,她送给她的。
谢颜把手里的琵琶递给徐师叔,“她说,她对不起你。”
呵,对不起。
徐寒秋拿过琵琶用力摔在了地上,砰,琵琶裂开了一道缝,徐寒秋恨恨地看了一眼,转身回酒楼。
路过白惜璟,讽道:“真是我的好师侄!”气愤地上了楼。
谢颜拾起琵琶,回头看向酒楼斜对面那家茶楼的二楼,情绪复杂。
二楼包厢临窗位置,坐着一个女人,一袭素白对襟襦裙,脸上覆着小半块暗银面具,将左眼完全遮住。
右眼,将酒楼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谢颜看了她一眼,抱着琵琶进了酒楼。
燕无月抬手抚过面具,自嘲地笑了笑,在桌上放下一钱银子,起身离开。
白惜璟看着谢颜怀里的琵琶,问道:“无月师叔有什么话让你带给徐师叔?”
谢颜轻叹了口气,“她只让我向徐师叔说声对不起,别的什么都没说。”
这一次,多亏了无月师叔,才能不费吹灰之力让上官清离开。
可,让徐师叔知道无月师叔还活着,对徐师叔是多么残忍啊,一句对不起,哪里够弥补徐师叔。
当年她还没出生,没亲眼见到徐师叔悲痛欲绝的样子,但光听少琴师姐的描述,就忍不住心疼徐师叔,想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安抚她。
白惜璟跟着叹了口气,老一辈的陈年往事,不是她们能解决的。
拉了拉白朦,准备上楼。
刚转身,谢颜喊住了她,疑惑问道:“师姐,这大热天的,你脖子上围一块手帕做什么?”说着手贱地去撩手帕。
白朦眼疾手快,在谢颜师叔碰到手帕之前,伸手打落她的手,冷声说:“不准碰。”
手背被打红了。
谢颜瞥了眼留有白朦爪印的手背,无语道:“好好好,不碰你师父。”就白朦对宫主师姐那霸道占有的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白朦喜欢宫主师姐呢!
等等,喜欢宫主师姐……
谢颜后知后觉,忽然发现宫主师姐和白朦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和以前那种师徒在一起的感觉截然不同。
眯起眼睛瞧了瞧宫主师姐的脖颈,隐约好像看到了红痕。
白惜璟见谢颜一直看自己脖子,伸手握住白朦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对谢颜坦言:“我们在一起了。”
在一起?
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谢颜目瞪口呆,她只是猜测而已,宫主师姐要不要这么直接!
她的小心脏有点承受不住。
“师父已经知道我和白朦的关系。”白惜璟牵着白朦上楼,似想起什么,停下脚步转头对谢颜说道:“忘了告诉你,师父回来了,现在就在九白山。”
心脏完全承受不住了。
谢颜赶紧捂住胸口,呆滞地看着宫主师姐和白朦消失在楼梯口。
“师父,你好像吓到师叔了。”白朦笑得一脸娇羞,她好喜欢这样的师父,不因她们的师徒身份而刻意隐瞒或者否认。
白惜璟笑着说她:“真是个孩子。”一点小事就开心得不得了。
拿起书卷看书,修身养性。
周围的气压渐渐变低。
白惜璟觉得有些不对劲,侧头一看,发现小徒弟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眉头紧锁,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怎么了?”白惜璟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能远离几分远离几分。
白朦沉吟片刻,幽幽问道:“师父,你为什么答应上官清去公主府?”
小徒弟不说,她差点忘了这回事,白惜璟愣了愣,回答说:“不让她彻底绝望,她会一直纠缠下去。”
“杀了她不是更能彻底摆脱?”白朦脸色变得阴沉,逼近师父,“师父,你三番两次纵容她,是不是对她动心了?”
白惜璟正了正脸色,端正说道:“为师像是那种人吗?”
思索了许久,白朦摇了摇头。
第二天。
“师父,这一个月我们真的住在公主府?”白朦侧头问道。
对于一直觊觎师父的上官清,她不知道能不能将杀意压抑一个月,也许待不过三天就杀了上官清。
白惜璟微笑着对白朦点了点头,一手搂着她,一手拉着缰绳,慢悠悠向公主府而去。
行了一段路,白朦又侧头,小声问道:“师父,如果这段时间我忍不住杀了上官清,你会如何?”再三思量,她觉得她一定会忍不住。
白惜璟闻言,淡然说道:“杀了她之后我带你回九白山。”
这一次,白朦要杀上官清,她不会阻拦。
这个回答很令人满意,白朦嘴角上扬,转头看向前方,身子后靠贴紧师父,“师父,你真好。”
白惜璟搂紧白朦,“驾~”轻夹马腹策马前行。
在外习惯男装的白惜璟,让小徒弟换上了女装。
同是白衣胜雪,一个眉清目秀风采动人,一个倾城绝色风姿绰约,同乘一马,天造地设的一对。
如此般配的两人,让过往路人都不由多看了她们几眼。
俊男美女,就是令人赏心悦目。
上官清坐在大厅高座上,慢悠悠喝茶,看似悠闲,心里却在慌乱。
等了许久,都不见白惜璟来,虽然相信她不会食言,但这时间也太慢了。
从长悦酒楼到她这里,不过半个时辰,距暗卫回报,已快一个时辰。
难不成是走着来的?
想起昨天的事情,再不掩饰忧虑,放下茶盏,思忖起来。
昨天回公主府后,让府里的大夫把脉,竟然受了内伤。
被琵琶声所伤,简直难以置信。
不由对白惜璟背后的力量忌惮。
正出神地想着,司离闪身出现在她面前,躬身抱拳说道:“殿下,她们来了。”
终于来了。
上官清起身,亲自去门口相迎。
不曾想,却看到了伤心的一幕。
白惜璟拥着白朦浅笑而来,眼眸里是从未见过的温柔,上官清呼吸一滞,愣在门口。
到了公主府门前,白惜璟勒马停下,当先翻身下马,然后伸手扶白朦。
白朦瞥了上官清一眼,扬了扬眉,将手放到师父手中。
“惜璟……”上官清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觉,有妒忌,但更多的是尴尬。
白惜璟点了点头,对着上官清,又是一副清冷模样,没有温度的声音对她说道:“一个月的时间。”
从今日的表现,上官清能预见一个月后的结果,白惜璟眼里心里,只有她那小徒弟白朦,没有自己半分,她们,没有半分可能。
但她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这一个月,她会让惜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和惜璟,会成为相配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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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叔,我熬了粥,你要不要喝点?”谢颜端着她亲手熬的粥,去了徐师叔的房间。
从昨天到现在,徐师叔滴水未进,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徐寒秋抱腿坐在床榻上,头抵着膝盖,听到谢颜的声音,抬头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
充满血丝的眼睛,浓重的黑眼圈,显然哭了一整夜。
“师叔。”等了片刻没听到回答,谢颜担心地又敲了敲门,半秒后,徐师叔回应她:“拿走,不吃。”
声音沙哑,一听就不对劲。
谢颜犹豫了下,抬手运劲一掌打向门,咔嚓,门闩断裂,门应声而开。
第68章
“师叔……”
谢颜看到徐师叔颓废的样子, 心像被针刺般隐隐作痛,把托盘往桌上一放, 快步走到床榻边坐下, 将徐师叔拥进怀里。
不过一个晚上,徐寒秋就老了很多,眼眸黯淡无光,眉间的意气风发也全然消失,只剩下颓然疲惫。
“无月……”徐寒秋低喃燕无月的名字, 缓缓闭上双眼,汲取此刻唯有的温度和柔情。
谢颜满眼疼惜, 轻拍徐师叔后背, 问道:“师叔, 你想见无月师叔吗?”如果徐师叔想见, 她可以带她去。
徐寒秋沉默。
怎么会不想呢,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久到无月的样子变得模糊,她依然牵念记挂她, 想再见她一眼。
可所有人都说, 无月坠崖死了,无半点生还可能。
但她不信。
无月曾许诺过她, 等她在江湖上历练结束, 就会回无凤宫陪着她,再不离开九白山。
她要等无月回来。
结果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年, 从青嫩少女,变成了半老徐娘。
谢颜咬了咬唇角,无月师叔嘱咐过她们,绝不能让徐师叔知道她还活着,就算有一天知道她还活着,也不能带徐师叔去见她。
心里纠结再三,还是决定带徐师叔去见她,“师叔,我可以带你去见她。”
说完有半秒的沉默,紧接着,徐师叔在她怀中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又笑了,“不见了,不见了,等了这么多年,心早就死了。”
谢颜疼惜地看着怀里的徐师叔,徐师叔哭得那么伤心难过,哪里像心死了,分明是在怨恨无月师叔。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谢颜动了动唇,到嘴边的那些劝解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抱着徐师叔让她在自己怀里哭泣。
过了许久,徐寒秋才把情绪发泄完,推开谢颜从床上下来,脚步虚浮地去洗脸。
低头,双手伸入水盆中,掬起一捧水拍了拍脸颊,似不够清醒,整个脸浸到木盆中。
几秒后,抬头甩了甩,双手撑着盆架,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
一块干净的毛巾递了过来。
徐寒秋偏头瞥了一眼,接过谢颜手里的手帕,声音嘶哑地道了声谢,将脸擦干,说道:“知道她还活着,我也就放心了,已经这把年纪了,见不见都没意义了。”
看起来,徐寒秋似乎在某一瞬间放下了。
谢颜却不知道该怎么接徐师叔的话,喊了声师叔后,缄口不言。
徐寒秋把毛巾扔进木盆中,转身在梳妆台上坐下,看了眼傻愣地站在原地的谢颜,抬手拿下发簪,散开头发。
有不少白头发隐在青丝之中,徐寒秋抓起头发看了看,自嘲地笑了下。
明明好好活着,却一直不来见她,真是无情。
随意地把头发绾好,看见铜镜里的自己很是憔悴,徐寒秋从胭脂盒中拿出一张胭脂纸,放唇间抿了抿,让自己看起来稍微精神点。
谢颜看着徐师叔动作,有点儿想哭。
另一边公主府,上官清带白惜璟去了接下来一个月要住的地方,离她不远,主院一旁的偏院。
本来想让白惜璟和她同住主院,想到白惜璟会拒绝,索性让她住离她不远的偏院,这样就算要找她,也很容易。
推开院门,上官清转头问道:“惜璟,住这里可以吗?”在白惜璟面前,上官清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是一个想追求心爱之人的女人。
白惜璟扫了眼院子,庭院空旷,院子东隅假山池水,西侧种了几棵寓意多子多孙的石榴树,点头说:“可以。”
上官清闻言,开心地笑了起来,“不嫌弃就好,院子每天会有下人过来打扫,你若是不介意,我就让下人直接在你这边候着,你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吩咐。”
如此体贴周到,让白惜璟不禁诧异地多看了上官清两眼。
见白惜璟看自己,上官清笑得更灿烂。
站在师父身后的白朦,吃醋得想咬人。
笑得那么好看,是要勾引师父吗!心机!
白惜璟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卧房,拒绝说:“不用了。”迈过门槛进入院子,想到前几日上官清在熏香中下毒,又停下脚步,转头问上官清,“公主殿下,这房间里可燃着熏香?”
上官清表情一愣,微微垂头,羞赧道歉:“上一次,是我错了,以后绝不会再用那些手段。”
她想明白了,白惜璟吃软不吃硬,用手段逼迫她,她宁死也不会顺从,还会把她越推越远。
但如果对她温柔体贴,白惜璟就会慢慢将心放开,让自己靠近。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即使上官清这么说,白惜璟对她还是抱有戒心,但不会表现出来,点头说:“如此最好。”
推开房门,屋里纤尘不染,家具陈设井井有条,白惜璟把剑放在桌子上,仔细打量起屋内的摆设。
一旁的书架上,有很多书,若是无聊,可以看书打发时间。
上官清见白惜璟的目光在书架上停留的时间最长,立刻知道,她喜欢看书,于是说道:“惜璟,我书房里有许多孤本典籍,你随时可以过去。”
书房自古是重地,未经主人许可,谁都不能擅自进入,上官清却这么放心地邀请她去书房看书,还是随时可以去,这让白惜璟有些不知所措。
微怔了怔,才拒绝说:“不用了。”
又一次被拒绝,上官清并不难过,偏头不经意一瞥,瞧见白朦脸色不好,转头,对白朦笑了笑,彬彬有礼道:“旁边两间房也收拾干净了,白姑娘想住哪间房?”
白朦语气冰冷,回答说:“我和师父睡一间。”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上官清还是忍不住诧异,脱口问道:“你们师徒睡一间房?”
白惜璟侧头瞥了眼白朦,先于白朦一步解释,淡然说道:“为了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