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不知李令月的用意,她只当女儿是在向她表忠心,目色一柔,她招了招手,似慈母一样将李令月揽入怀里,轻轻拭着女儿的泪水。她虽未开口,但心里却已笃定,若是未来驸马敢置喙女儿与婉儿的旧事,那她决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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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武后便已元正将至为由,命人给武家子孙传信,唤他们来宫中小聚。武家子弟并非皆住在京都,待到他们悉数赶来时,已是正月初五。
李令月坐在武后身旁,目光从在场的武家子弟面上一一扫过,多年未见,倒还是辨识得出。那个坐她对面毫不避讳直视自己的男人是武承嗣,也是当年武后曾想当她第二任驸马的人,在他旁边那个言语讨好,面色恭谨,眼神却透着复杂的男人是武三思,他曾经意欲染指过自家婉儿,而这两人也均是野心勃勃,意图谋取皇位。
李令月唇角微挑,对着同自己举杯的武三思冷冷一哂,略过那张笑容渐渐坚|硬的脸,在角落里寻到了那个面容清俊,额首低垂的男人——她的第二任丈夫,武攸暨。
真是从小就是个软包子。李令月腹诽,酒杯高举,她对着武攸暨唤了句,“郎君,太平敬你。”
武攸暨被身旁人捅了下才反应过来,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居然向自己敬酒了,他面一烧,心里跳脱不已,颤着双手握上酒杯,他高高举起酒水已经撒了些的酒觞,颤着牙床道了句,“公主,请!”
李令月忍下心里不满,笑着饮了口酒,将酒杯往案上一置,看了武后一眼,便已身体不适先行离席。
她知道武后明白自己的意思,过不了几日她便要被许配给那个好揉捏的软包子了,她已经决定只是和他演一出婚礼,并不会做实际事宜,可眼下心为什么还一揪一揪地疼呢?
眉头轻蹙了蹙,她跨上马驹,扬鞭一甩便开始无所目的地驰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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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骏马在宫里的各个地方肆意奔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上官婉儿常去的院落,李令月听到女子惊叫方才醒过神来,她连忙拉紧缰绳稳了马匹跳下马鞍。
“婉儿,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上官婉儿被马惊得跌在地上,李令月屈身搂着她,攒着她的手,便是一顿检查。
上官婉儿被这亲近的举动羞到,她微红着脸,看李令月这样担忧,心里隐隐有些感动。拍了拍李令月的手,上官婉儿苦笑道:“我没事。你这么急是要去哪?不是在赴天后的宴么?”
李令月反手握住她的手,收了收脸上死沉的面色,莞尔,“看一群阿谀奉承的人,哪有看我家婉儿重要,趁着阿娘不在,走,我带你四处逛逛去。”
没有女人会不喜欢听情话,李令月这样一说,上官婉儿便颔首应了。李令月搀着她上马,纤手搂上腰际,闻着上官婉儿的发香,一骑绝尘。
须臾过后,两人在湖边小路策马徐行。李令月枕在上官婉儿的肩头,上官婉儿微微一笑,想着之前李令月的话,随意问了句,“你方才怎么莽莽撞撞的?是有急事,还是——”顿了顿,婉儿的话语突然轻了下来,“之前的宴会发生了些什么,害你不悦了?”
李令月愕然,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她知道过些日子的事,可怎么承受的来?心中思虑着,李令月沉默不语,上官婉儿当她是真受了委屈,侧过头,用脸颊轻贴着她,安慰,“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我拦不住你,但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慢慢来,我不急。你万不可因我触怒天后,同她生了间隙。”
婉儿这话让李令月听得更生愧疚,李令月紧了紧搂着婉儿的手,暗忖:与其让婉儿从阿娘口中得知自己即将嫁与他人,那她倒不如直接开口。长叹口气,李令月似下定决心般对婉儿道:“婉儿,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你说。”
上官婉儿的声音还是这样轻柔,李令月再度深吸口气,“婉儿,我……”
第33章
女儿选了个自己不太看重的男人当驸马,这让武后有些忧悒,散了宴请,她便在院内踱步思量。几个儿女中,她最喜爱李令月,她觉得李令月最像她,不爱红装爱武装,落落大方,不逊男儿。她以为李令月会喜欢洒落英武的小郎君,没想却挑了个畏手畏脚的小白脸。猛然忆起自己还是李世民才人时,她也曾特意同年幼无知的太子亲近,期以太宗甍后,不受宠的自己可以躲过在感业寺了此残生的悲戚宿命。难道说——
她突然见着孤月倒悬的湖边立着匹青骢骏马,马上还依偎着两名女子,观那身形应是方才告病退席的李令月以及本应在院内休息的上官婉儿。才方择了驸马,现下就和婉儿押呢,这个丫头当真是还未清醒!武后蹙了蹙眉头,她并不在意女儿是否遵守妇道,但她在意女儿对自己是不是阳奉阴违。她放不下权势,这一生注定是要负了李治的,李治的身子已然若风烛残年,眼下他最想见的便是女儿着红衣出嫁的场面,这个要求并不算苛求,她要帮自己的夫郎完成祈愿。
“太平——”武后唤着女儿封号,声音不大,但在这静谧的夜里却异常突兀。李令月听罢,当即回过了头,武后与她隔了片小花园,她看不清武后的神色,但凭这称呼,她也知道武后心存了不悦,是不满她深夜和婉儿独处么?担心她毁了自己愧对男人最想看的婚事?
李令月自哂一笑,侧首觑向上官婉儿,却见着她的脸上隐隐露出几分惶恐,纤手轻轻握住玉葱般的手指,李令月贴在她的脸上,轻声安抚道:“婉儿,莫怕,不会有事的。”说罢,她便先行下马。
上官婉儿颔首轻应,顺着李令月的搀扶也跃了下来。两人一齐向武后走去,李令月握着上官婉儿的手,上官婉儿攒着李令月的心。
“阿娘。”
“天后。”
临近武后的地方,两人驻了步,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低身施礼。
武后打量着这两个看着乖巧,内怀鬼胎的小姑娘,心里兀自捉摸着,俄而,忽然温和笑道:“夜里风大,你们两怎么跑湖边去了,当心再受了风寒。”
话里有话,李令月听出了内涵,这是在提醒她,装病这招已经无效了。她趁机觑了眼武后,武后的脸上并未带着怒容,然而却也看不出欢喜。李令月垂了眸子,抢在上官婉儿之前恭敬回道:“女儿见那边景色静谧,就带着婉儿去说了些私房话。阿娘放心,女儿这些日子都有习骑射,身子较之前硬朗多了。”
武后见她知趣,便也没太为难,只颔首道:“你身子无碍,娘便安心了。”
李令月卖乖,讨好地笑,“女儿知道娘关心女儿。夜里风大,您也早些回去,女儿和婉儿便先告退了。”
婚事还未向婉儿解释清楚,李令月不想放弃这一机会。今日一去,说不定明日李治就要着手给她办及笄礼。若是婉儿不知道缘由,以为她变心了,那该多心伤啊!
武后不知她的顾虑,只以为她是想与婉儿再度独处,心里存了要警戒她的念头,这次自然不会让她如愿。
“婉儿与娘同路,便不牢你相送了。”武后关切地看着女儿道,“你身上穿得单薄,早些回去吧。”
李令月心怀不愿,藏在振袖里的手攒了又紧,她踟蹰了片刻,终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暂时不要忤逆武后。
“是,女儿告退。”恭顺地垂了首,李令月翻身上马,向寝宫走去。马蹄踩在石板路上嘚嘚作响,没走几步,她忽又缓了速度,偷偷回过了头。那抹倩丽身影早已被众多随从掩盖,她回望着人群,将千言万语悄悄藏进了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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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爱女已择佳婿,李治甚是欣喜,即便驸马姓武且无功绩,他也允了。翌日,他便命司天台择了个良日给小女儿办及笄礼。
后宫女人多,太平公主将要许婚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宫内。宫里有些身份的人,得空见到李令月少不了要奉承恭贺几句。李令月淡淡颔首,面上不显喜悲,心里却揪作了一团。消息还是在她要告诉婉儿之前传了出去,那丫头素来喜欢多想,有苦也不说,眼下会不会躲在哪里暗自神伤呢?
她想要亲自去看个仔细,但听眼线说上官婉儿一直在武后身边处理政事,时机不宜,想法便禁不住有些阴暗了。莫非是阿娘不想婉儿见她,想要她二人生了间隙?
若是这样,那她就偏不让阿娘如愿!李令月的眸子黯了下来,她有了思量,若是婉儿今日未来给苏慕凝授课,那她就已凝儿功课不会为由,光明正大的找婉儿去。
所幸在苏慕凝上课时,上官婉儿来了,由此母女针锋相对的场面暂时被压了下去。李令月一直在书房候着,此时一见婉儿来了,连忙迎了过去,顺便还递给了苏慕蓁一个眼神。苏慕蓁识趣,牵着妹妹就退了出去。
李令月握着婉儿的柔荑上下端详,婉儿的眼眸依然明亮,没有一丝的红肿,显然并未哭过,看她这样关心自己,竟还笑着调侃起来,“怎么了?我来给凝儿授课,你倒把她给轰出去了,莫非你也有难题要求教我?”
唇角微翘,带着笑的痕迹,看上去确实与往常无异,若是旁人大概觉不出上官婉儿的心思,可李令月认识她两世了,她很清楚,婉儿的心思藏得很深,此时虽是在笑,心里怕是恨不得让她把事情说清楚呢。
李令月点了点头,脸上浮了层浅笑,模样真诚地回道:“是,阿月有件事要求教上官先生。”
“你说。”上官婉儿脸上的笑容不变。
“有个大家族的小女儿爱上了一位文采不输男郎的女先生。小女儿想和女先生在一起,一生一世一双人。奈何小女儿的父亲却盼望女儿出嫁,小女儿的母亲本来有些松口,但见着夫郎身子日渐病重,也改了弦。她给小女儿施压,让她出嫁。母亲□□,小女儿几番恳求均无果,无奈只好应允。但好在母亲给了女儿一个承诺,让女儿自己挑选夫郎。女儿得此机会,便选了个性子好揉捏的,打算日后晾着他。小女儿觉得这样负了女先生,对不住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李令月眉一弯,眸子里韵了几分恳求,问,“婉儿,你说小女儿该怎么办呢?”
上官婉儿微怔,默了片刻,忽而攒住李令月的手,柔声道:“父母之命不好忤逆,何况小女儿代表的还不只是自己一人。将事情说清楚,女先生会明悟的。大家族里的小姐成亲非是小事,小女儿理应顾及各方颜面,安心成婚。至于女先生……”
见李令月聚精会神地听着,上官婉儿忽然收了话头,娇俏笑道:“你只问我小女儿该怎么办,我已经告诉你了。快去将凝儿唤来,我还要给她授课,昨日的课题难了,想来她应该有很多题要问我。”
李令月应声,虽然不舍,但还是退了出去。她知道上官婉儿的性子,她不说,就一定有不说的道理,还是会怪她吧。踏出书房的一瞬间,她甚至后悔了那个决定,她想把婉儿留在身边,哪怕只做个普通女使。可转念一想,她却又飞快清晰过来,她不能这么做。
若婉儿只是公主府的女使,她定登不上帝位,她一个公主没有择女驸马的权利,而她的婉儿也只会和她做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侣。她是公主身份尊贵没人敢说什么,可婉儿一个女使便不一样了,她万不可如此。婉儿留在宫里,即便武后现下会怀疑疏远,但久而久之定会成为武后不得为之的心腹。这样她称帝更有希望,也更有可能转变百姓的念头,让婉儿正大光明地嫁给自己。
还是要忍。婉儿,等我。默叹口气,李令月迈出门槛,怀着满心怅惘走了。
第34章
李令月的及笄礼定在了春分时节,那时雪已融,芽亦发,恰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好日子。
李令月望了眼搭在刚生出嫩芽枝叶上的鸟儿,嘴角没有旁人的弧度,颔了下首,便随着礼官入内。
大殿上,天皇天后早已入了主座,宾客也尽来齐,一切都同李令月的记忆吻合。可李令月却明显发现她的心变了,曾经她是那么的期盼及笄,她期盼自己长大,期盼自己可以招个好驸马,她想她那时候的表情一定很灵动,不会像现在这样,嘴角弯着,眼里却是一滩死水。
三拜三加过去,就剩下最后一步聆听教诲。李令月跪在主座前面,头微垂着,耳边听着李治与武后的教诲,一双眼睛却是禁不住向一旁觑了过去,她看到了宾客角落里的婉儿。婉儿站着,她看不到婉儿的脸,但心却仿若被针扎入一般,猝然发疼。
她今天换了发髻,往常揪在脑后的乌发全都盘在了顶上,发髻高高的,上面还插着武后方才亲手簪攒上的云凤纹金簪。她觉得自己真是变了,以往她最爱这类富贵耀眼的饰物,簪多少也不会觉得重,可这时不过一支,她就觉出累来,恨不得抬手就将那支簪扔了。
“愿我儿日后,谨言慎行,一生太平。”武后的结束词在她生出这个念头之后响起,李令月的神色一怔,她方才虽然并未仔细聆听,可最后一句,她却是真真实实感受到了情谊,她的阿娘和阿耶一样也是希望自己如封号一样一生太平的。只是——
她抬起头,看了武后一眼,见武后面带微笑,显然是一副慈母模样,她想母亲还是关心自己的。只是在权利和她之间更关心哪个,她就不清楚了。唇边泛出一抹不知何意味的笑,李令月按着流程叩首,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礼毕,宾客散去,李治将心爱的小女儿唤到身边,虚乎着眼看她,他的女儿今日着了件绛红色的翟衣,发髻高悬,很有几分新嫁娘的韵味。他禁不住有些感慨,握着女儿的手便道:“阿月终是长大了。”
李令月垂眸莞尔,心道:阿耶当真是惦记她,可惜他二人不同心。又抬眸望向了武后,武后也笑瞥着她道:“是啊,长大了,日后做事就要多掂量些,别总当自己是个小孩子。”
阿娘是在说,她不会总放任自己么?李令月暗哂,乖乖巧巧地施了一礼,“女儿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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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礼过,下一个重头戏就是成亲。上一世李令月的婚礼定在长安城附近的万全县,那时她是个被父母宠坏的小公主,爱尽豪奢,她想让所有人艳羡,故而翟车建的很大,但万全是个丰饶小县,县门矮窄,容不下她的翟车。队伍浩浩荡荡进万全县时,随从为了让车进去,亲手将围墙拆了。她在车内听见动静,探出头去,却发觉两道的树木皆已烧枯,地上除了残枝便是随从掷下的花果。
那时的她并没有阻止,她觉得自己不需要,人生只要享乐就好,她是公主,没有人敢惹她,她也不用顾虑别人的心。可现在事过境迁,她虽然外表还年少,但心思已经纯熟,她需要人民的拥护,所以一定不能做这样的事。
于是在武后向她询问婚礼事宜时,她也表态不希望自己的婚礼消耗太多,不若将那些钱省下赐给善坊。武后应允,抬起眸深深觑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些什么。
婚礼依旧定在了七月,七月初,李令月在顺天门受过册礼,明日便要出嫁离宫。那日夜,李治和武后感怀疼爱的小女儿即将作他人妇,一齐跑到凤鸣阁来看她。
李令月缩在武后怀里,做足了女儿舍不得离家的姿态,眼眶红红的,武后并没有带着婉儿过来,明日她就要出嫁,离了宫她又将何时再见到婉儿?呜呜咽咽的,她从武后的怀里抬起头,睁着那双惹人怜惜的泪眼说道:“明日女儿便要离宫了,女儿有一个请求。”
李治怜惜女儿,当即便道:“阿月有何请求,阿耶都应你。”
李令月心里有些感动,她抬眼望着武后,乞求着道:“明日女儿想要婉儿陪女儿。”
“这有何难。你既舍不得她,便让她陪你去婚馆。”李治只觉女儿和婉儿是姐妹情深,并不觉得是什么问题,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
李令月浅笑,眼眸却一直望着武后。武后知道女儿对婉儿并没真正断了心思,可碍于李治的颜面,她还是颔首应了,“我会安排婉儿和你一起去婚馆。”
“谢谢阿耶,阿娘。”李令月扑入武后怀里,嘴角蔓延着笑意。
翌日便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成婚的日子,上官婉儿得了武后恩准,得以一直伴在李令月左右。
纤手拖着李令月的下颚,上官婉儿亲手执笔为她画着眉毛,她的阿月今日出嫁,从此就是别人的妻子了。墨笔在眉梢勾勒着,上官婉儿的神情很专注,她知道公主出嫁会在宫外另开宅府居住,以后再在宫里就少了,她要将李令月的容貌刻在心里,待她再次入宫的时候做个对比,看她过得好不好。若是好便也罢了,若是削瘦了,那她即便现在动不了那个男的,日后也会寻着办法给阿月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