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随武后走进内室,在金色帷帐下,她看到了阖眸休息的李治。武后帮李治掖了掖被子,回过头又牵着李令月走了出去,“方才还醒着,眼下怕是倦了,刚睡着。我们不打扰他,来跟娘说说宫外住的还习惯么?”
李令月点了点头,没急着回答母亲的话,只是反问:“阿耶的身子……”
武后脸上的笑意有些发苦,她望着女儿道:“你成亲那日倒是好些了,可最近不知怎么越发重了。宫里太医的法子都用过了,唉,我想在民间寻些偏方,可又担心是庸法,反而害了他。”
李令月见武后真情流露,没想一向强势的母亲竟还有这样心软的一面,她拥着母亲身子,柔声劝了句,“阿耶是天子,得上天庇护,会好起来的。”
武后笑了笑,微垂的眸子里竟多了一抹讥讽,不知是嘲笑李令月的话,还是嘲笑她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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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令月和武后交谈的时候,思妹心切的苏慕蓁也跑去偷看了自己的妹妹。
正值课时,苏慕蓁不愿打扰,就在门外静静站着,透着窗扉悄悄看自家妹妹用功的模样。几天不见,她家的小丫头似乎憔悴了许多,眼窝下一团黑青看得刺眼,想是没她相伴不好入睡,熬了几天的夜。
眼眸蒙起一层薄雾,她惆怅地叹了口气。屋内的上官婉儿察觉她的到来,觑着钻研学问的苏慕凝,柔声道:“歇一会吧。”
苏慕凝颔首,却还是待将手下文章看完,方才抬起头对上官婉儿笑笑。上官婉儿向门外觑了一眼,苏慕凝得她眼色,也跟着看过去,这一看,浅笑的小脸便彻底绽放了。
“姐姐!”嘴角高高扬着,她不顾先生还坐在一旁,起身就向门外奔了出去,一把扑倒苏慕蓁怀里,她倏尔觉得有些委屈,清秀的小脸皱了起来,她缩在苏慕蓁怀里禁不住哽咽起来,“姐姐。”
苏慕蓁心疼坏了,弯着身子将妹妹紧紧搂着,眼里的雾气更重。
上官婉儿见两姐妹这样,心里也有些动容,她待到姐妹两人起了身子方才踏了出去,在门外望望,没见着那抹俏丽身影,她忽而有些失望。
苏慕蓁帮妹妹拭了泪,起身对上官婉儿施了一礼。上官婉儿颔首,禁不住还是问了句,“公主呢?”
苏慕蓁是李令月的亲信,同李令月相处久了,自然也明白公主和婉儿的关系不一般。斟酌了一下言语,她恭谨回道:“公主在天后那里,想必一会儿就过来了。”
“嗯。”上官婉儿颔首。
然而她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两会儿,李令月都没来,最后还是宫女传圣人口谕让她赴宴,她才见到李令月。那时,李令月正和武攸暨坐在一起,两人相视举杯,笑得十分欢喜。
心里的刺凸了出来,她强压去自己的想法,同众人见礼。
李治那时业已清醒,坐在高阶上,他看到婉儿,吩咐她入座,又对女儿道:“阿月,你和婉儿关系素来亲近。今日阿耶特意将她唤来,你可还欢喜?”
“欢喜。”李令月笑着应声,她亲自迎了上去,将婉儿拉到自己身旁的桌案前坐下,斟杯酒递到婉儿身边,她压下声音道:“等下我去看你,不要乱想。”
上官婉儿未将喜怒映在脸上,接过她递来的杯子饮了一口,“敬公主。”
李令月淡笑,手藏在桌案下,偷偷拍了婉儿的手。随后她就又回到武攸暨身边,李显看妹妹这样,倒是轻声笑了出来,“阿月嫁人后,倒是一刻都离不开驸马。”
李令月笑瞪了哥哥一眼,看似没有生气,实则早已有了将李显嘴堵上的冲动。在这关头说这句话,不是让那丫头乱想么?!
李显瞧不出她藏着气,依旧笑嘻嘻地望着她。李治见状,忽而插了口,“阿月,显儿有了子嗣,你何时也让阿耶抱上小郎君啊。”
李令月心里憋得气更浓,只是她仍旧不显,埋怨地看了父亲一眼,她娇羞地别过了脸,“阿耶……”
李治笑着觑她,又和武后感慨起女儿真是大了。武后在旁应和,脸上也是一副舒悦模样。
李令月由着他们说着,趁两人不注意,她悄悄向婉儿打量过去,婉儿桌前的酒盏又盛了满杯,她的脸上韵着一抹笑意,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惆怅,只是一杯接一杯的饮着。
李令月心里一揪,恨不得立刻抢过杯吻上去,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她眼睁睁看着上官婉儿的脸色越来越红,看着婉儿撑不住在场的揶揄言语,告病离席,却只能忍耐,翘着嘴角,听心里挣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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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回了阁院,苏慕凝见先生脸色不好,急忙和姐姐一起将她掺进了屋。李令月走后,上官婉儿就已教养方便为由,将她招到了自己院内。
“先生?”苏慕凝担忧地唤了一声。
上官婉儿见苏慕蓁还没走,心想自己还是可以见到李令月的,便挥了挥手,强打起笑容道:“去和你姐姐闲谈吧。我没事,只是多饮了几杯,歇会就好。”
苏慕凝面露迟疑,苏慕蓁知道上官婉儿定是在宴会上受了心伤需要自己冷静,对她施了一礼,就将妹妹拉了出去。
上官婉儿并未躺在床上歇息,而是用清水濯了面颊,意欲让自己清醒,阿月就要来了,她不能就这么睡过去。
用红木将窗扉支开,她坐在床边翻起了书,昨日下了雨,晚风有些凉,上官婉儿紧了紧衣领,脸上却浮现出笑意。须臾后,她的阿月就要来了,阿月一定会同她解释今日的事,她无需多想。
她笃定李令月一定会来,却没料到,等了这么久,也只等到宫女唤苏慕蓁出宫的消息。她看着苏慕凝依依不舍地送苏慕蓁出去,那颗期待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她知道她的阿月今夜不会来了。
定是有人阻了她。可恨她如今虽是武后身前红人,却也如一个女使无甚区别。手掌紧攒了门框,她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眸里也映上了火焰。
权力呵。冷哂一声,她转身阖了房门。
第37章
长安公主府内,两柄□□交战,铿铿作响,枪势迅猛,但力道却有所不同,李令月敌不过苏慕蓁的天生神力,撑了几十回合,终还是落下败阵。
将□□收回,李令月挥了挥手,接过婢女递来的绢帕,轻轻试了试汗,她的脸上并未有落败的怨怼,反而透着一股欣慰怡然,“慕蓁的枪法真是越来越好了,这样的身手只留在我身边看管府苑,倒是委屈了你。”
苏慕蓁颔首作揖,恭谨地回了句,“公主谬赞,奴并未觉得委屈。”
李令月将绢帕扔给婢女,侧过身对苏慕蓁道:“跟我来。”说罢,她便挥退侍从,只带苏慕蓁信步起来。
似这样的事,以前也时有发生,苏慕蓁仅以为公主是想让她陪着说说话,未料,须臾后,她却听到公主问道:“慕蓁,你想从军么?”
从军她自然是想的,她一家虎将,自己也流着将士的血,想要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可是她还有妹妹,她的凝儿还这么小。为了凝儿,她踟蹰了,“公主……”
李令月转身望着她,眉目温和,她知道苏慕蓁的顾虑,所以对症下药,“慕蓁可是担心凝儿?凝儿在宫中有婉儿照看,婉儿是凝儿的先生,万不会让她被别人欺负。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太久的,不出三年,我定会让你回来。这三年,我会保证凝儿的安危。”
再过一年,裴行俭就要去了。裴行俭曾受过苏慕蓁祖父苏定方的教诲,她相信只需运作几番,苏慕蓁就可以去军营。觊觎皇位的人很多,她并不是最有利的竞争者,苏慕蓁是块好玉,她要借这几年好好打磨她,这样以后才更好用。
苏慕蓁没有立即回话,她审视着李令月的神情,公主的凤眸温和,眼底尽是坚定,那么她该信么?从军是她人生的梦,而凝儿却是她一生最贵重的珍宝,为了守护凝儿,她可以抛弃梦想,可眼下形势,她却踌躇了。她清楚公主虽然一直待她们姐妹很好,但却并不是一个纯良的善人,不忠心的人她不要,忠心却又无用的人,她将来也会不要。
“公主……”轻颤的嗓音从苏慕蓁口中留出,苏慕蓁有了决定,她知道自己若是不应,今后怕只能在公主身边当个随从,她这样卑微的身份,日后怎么给凝儿找个好婆家,怎么让凝儿过上大家小姐的舒服日子?额首轻轻垂下,她作揖答道:“多谢公主,奴愿从军!”
李令月赞赏地望着她,眼里有餍足,也有一丝愧疚。想起前几日她派人打听裴行俭的为人,她眼里的愧疚更重,裴公虽然英勇是个良将,但他却也如某些老顽固一样,信奉只有大丈夫才可入军营。在李令月看来,苏慕蓁自然不输丈夫,可若想让裴行俭接纳他,她便必须再做些什么。
目光垂落在苏慕蓁脸上,李令月的眼里染上了怜悯哀愁,她轻启朱唇,声音难得带起了颤,“慕蓁,你的月事……”
苏慕蓁本就惆怅的心一时跌入谷底,她的眼睛瞪了起来,虽然没有回答,但李令月却已然明白,她听懂了,她知道自己的意思,只是不知她会如何抉择。
静静候着苏慕蓁的回复,李令月不加一句催促,脸上也没有一分的不满。她知道这抉择对女儿家来说很难,若是苏慕蓁不接受,她也不会因此翻脸,顶多——顶多不会像现在这样重用她,但还是会留她看管府苑,做些小事。而就在她静候之时,苏慕蓁心里百折千回过后,终于有了答案。
“公主。”惊讶早已随着时间慢慢逝去,苏慕蓁的脸上一片安宁,她扯着嘴角笑了笑,幅度不大,却看得人心脾剧痛,她说:“公主,奴愿意。请公主赐奴除月事的良药。”
“慕蓁……”李令月为之动容,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肩,阳光映照在她的脸上,那双不挑自威的凤眸里竟也透出了点点星光,“你放心,我定会保你姐妹一世荣耀。”
“谢公主!”苏慕蓁低身拜倒,深埋着头轻轻牵了牵嘴角。荣耀么?这辈子她都不会有后代了,要这些虚名又有什么用?罢了,只要妹妹能得公主庇护,一生太平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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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寒风从窗外一缕缕吹入,激地李令月打了个激灵,只是她却并不在意,依旧着着薄衫,在初秋的夜里,举杯独酌。
今早,她目送苏慕蓁出了府苑,为了避嫌,她并未亲自带苏慕蓁出去,甚至怕武后生疑,她都没敢带苏慕蓁去跟她妹妹辞别。她真是与上辈子的自己越来越像了。
仰首将一杯酒灌入,李令月朦胧着眼,她忽然看到了婉儿,那个巧笑盼兮,娴静端庄的婉儿,她扯着嘴角笑了,手也向前伸去,她想牵住婉儿的手,哪想却是揽了一手空。
“婉儿……”手颓废地垂了下来,她轻声呢喃着那人名讳,心里却又兀自剜痛起来,真是许久许久都未见婉儿了啊。那日家宴后她想见婉儿,却被武后拦住,拉着她去说了些体己话,话语说完,就到了夜禁的日子,武后和婉儿住在一个宅院,她怕武后起疑不敢贸然过去,故而失了自己的承诺。
“唉……”长叹口气,她执起酒壶又给自己添了一杯。
“婉儿,我好想你。”觥筹贴在唇瓣,她仰首想将酒杯灌入,眼前却见一个身影走了过来。眨眨眼皮,她从朦胧中看清那人的容貌,居然是那个软包子武攸暨。
“你来做什么?出去。”她淡声呵退,见不到婉儿,她心情不好,饮酒过量以至于如今都不愿掩饰。
武攸暨被她眼里的厌恶刺到,他讪讪笑了笑,将身上的外衫披到李令月身上,又起身去将窗扉掩上,“夜里风大,当心受寒。”
李令月笑了笑,看到他就想起那夜失落的上官婉儿,她毫不留情地将外衫扔掉,对武攸暨又道了句,“出去!”
这一声轰的意思更明显了,武攸暨心里受挫,低下|身拾起自己外衫,他转身走去门外,迈了两步,忽又记起什么,转过头来问她,“你方才在唤婉儿,你说你想她,可她只是一名女子……”
话未说完,他就瞧到李令月的脸色阴了下来,凤眸里韵着任谁看了都要生寒的冷光,他抿了抿唇,不清楚为什么成亲已有一个季度,公主还是不肯和他圆房,那个同为女子的上官婉儿就这么好么?新婚夜,她宁愿和上官婉儿说女儿家的私房话,也不愿和他一起共赴*。
怀着满心哀怨,他离了公主闺房,内心抑郁,竟是几日都未曾转好,为了排挤忧悒,他听了仆从建议,约了几名郎君一齐去了平康坊。
平康坊里尽是风月场所,武攸暨等人寻了家有名的院子入了,请了个都知1做席纠2行起了酒令。因着文采不好,武攸暨没少犯错,被人家灌了许多杯酒。酒喝得多了,他的脸色开始发红,看着带来的郎君们搂着院里的小娘子嬉戏,他蠕动着嘴唇,有些期许,若是公主也肯和他那样便好了。
贵族公子哥们搂着女子乐呵呵,瞧到武攸暨洁身自好,不同坊内女子亲近,便一起调侃起来,“驸马爷当真是柳下惠在世,这么多小娘子在场,都不动心。”
“欸,人家武驸马的夫人是公主,金枝玉叶,他又怎么看得上这些庸脂俗粉。”
女子们听得心生不虞,但面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武攸暨闻此,也是苦笑,愁藏得深了,此时喝得晕了,他竟借着这个时机和众人诉起了苦,“莫要打趣我了,公主金枝玉叶,我也是高攀不起。”
郎君里有几个浪荡子,听他这么一说,就接了话,“你和公主都洞房了,还高攀不起?武兄真是谦虚。”
武攸暨听此眼眸一黯,灌了杯酒进去,一口长气叹了出来,“你们哪知我的愁苦,公主当真是我高攀不起的。”
浪荡子一听,眼睛一转,倏然就揶揄起来,“莫非公主未与你同房不成?”
武攸暨心中钝痛,颔首“嗯”了一声。
他这一回复,倒是将在场几人骇住了,几人连番追问。武攸暨敌不过,又加正欲同人诉说,便将自己知道的那些事一股脑和那几人说了。
心中的苦闷随着诉说一点点散去,他觉得心里舒服多了,便又多饮了几杯,直至醉晕坊内。仆从们连忙将他搀扶回府,只是刚进府里,他们便遇到了李令月。
酒气顺着武攸暨的衣衫飘了过来,李令月蹙了蹙眉头,低声啐了句,“真是副贱骨头。”瞥了那几个忐忑仆人一眼,她挥挥手,让他们去了。
翌日,武攸暨酒醒,只觉脑袋沉重,却是丝毫记不起昨日曾同那些人诉过苦。只是他不记得,自有人记得。那日一同饮酒寻乐的几人,在平康坊里玩的兴了,就会将此事说上一说。平康坊内不乏年少才子,经过众人添油加醋,竟传成公主喜爱上官婉儿而冷淡驸马,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多了,便传到了宫里。
第38章
“你们听说了么?新婚那夜,驸马和公主没圆房呢。”
“啊,真的么?原先只看公主对驸马冷淡,没想新婚那夜都是分着睡的。不是说公主钦点的驸马么,怎么会对他这么冷淡?”
“据说是因为上官才人。”
“上官才人?”
“嗯。你们不知道,我是从宫里出来的,在宫里那时候,公主就很喜欢和上官才人相处。”
……
刚下马车,就听府内的婢女们窃窃私语着自己的私事,李令月揉了揉眉头,眸中一抹冷冽闪过,招来府内长史,她吩咐道:“去将那几个贱婢乱棍撵出去。”
长史领命吩咐下人过去,俄而闷棍声便夹着婢女的求饶飘了过来,李令月对管不住嘴的下人素来没有善心,她继续向前走着,随之发问:“武……”掂量了一下,她刚吐出一个字就倏然变了称呼,“驸马呢?还没下朝?”
长史应着是。李令月又蹙了蹙眉头,若是往日这个时辰武攸暨早跑来和她问安了,今日这个点还没到,委实有些奇怪,近日国家并无大事,武攸暨又是个草包,断没有被留下来商量政事的道理,此时没回来,怕是——
李令月凛了凛心神,问:“去将那日在华清宫守夜的婢女唤来。”
四周的仆从都噤着声,李令月暗道不好,凌厉的凤眸扫向长史,便见着长史颤身拜了下去,口中懦懦道:“公主恕罪,前些时辰,那几个婢女被宫里人唤走了。”
宫里人是阿娘吧?李令月嗤然,斜瞥着颤若扶柳的长史,她想她需要找个机会,将这个武后叉来的眼线拔去了。
只是还没待她细细思索,守门的小厮便跑来禀告道:“公主,天后派人来请您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