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信我。”
王悦忽然没了声音, 若非亲身经历,他确实不会相信这些事,他望着神色如常的谢景,许久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当年、当年我和文君的事, 你也亲眼看见了?”
“嗯。”
“这、这便是你为何远走江州?”
谢景闻声顿了下,他倒是没想到王悦会这么想,看了他两眼,他开口道:“不是如你所想的这样。”他似乎停顿了片刻,“你当时年纪太小了些。”
王悦盯着他看,他从未深思过谢景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此时此刻摸着手里头的玉,他好像有些明白了,却又忽然茫然无措了起来。他感觉谢景喜欢自己的程度,好像比自己想象得要深了些。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谢景没多少喜欢自己,他见过恩爱的夫妻,知道佳偶天成是什么样子,不是他与谢景这般的。他永远记得的是少年谢景的眼神,那眼神清澈而温柔,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被注视着的时候,王悦清晰地知道,那个好看的少年喜欢着他,正如自己喜欢他一样。
如今的谢景却不是这样,他的眼中没有了光亮,教人看不清里头究竟是什么,他注视着自己,王悦有时会感觉他其实谈不上多喜欢。
王悦捏着那玉有些茫然,他许久都没说话,心头思绪沉沉浮浮,他此刻才意识到,谢景好像没看上去那样冷淡随意。
他忽然回神,“我、我与文君之间没什么,我不知道这玉是你的。”
“嗯,我知道。”谢景将王悦攥得快掐出血的手慢慢掰开了。
王悦还欲说什么,外头忽然又响起一阵敲门声。
“堂兄!是我!”
谢尚快给王悦气死了,刚刚给他一搅和,他忘记了自己为何要找谢景,回去大半天才忽然反应过来,忙又折了回来。
王悦回头看了眼,对着谢景道:“听声音,你堂弟又来了。”
谢尚看见门被拉开,一瞧见开门的人是谁,他脸顿时一黑,“你怎么还没走?”
王悦倚着门框,闻声轻笑了声,压低声音道:“还不是你堂兄舍不得放我走!行了,说吧,大清早的找他什么事?”
谢尚抬腿就要往里走,却见王悦拦在了他面前,他忍了又忍,咬牙道:“我在街上撞见了程大夫,他正好来谢家,我将他接了过来,此刻他人正在堂前。”
“程大夫?谁啊?”王悦神色一凛,“你堂兄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谢尚的眼神忽然冷了下来,“王长豫你少在这假惺惺的!”
王悦看着往里头走的谢尚,有些莫名其妙,“假惺惺?”他跟了上去。
谢景听谢尚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头有了数,“请他进来。”
王悦在一旁端着杯水听着,有些没懂,眼见着谢尚出去了,他问道:“程大夫是谁啊?你自己不也懂医术吗?你还看大夫啊?”
谢景看了眼王悦,“他是谢家的老大夫,过来帮我治腿的,开春没那么冷了,我想出去走走。”
王悦手中的杯子应声而落。
王悦拒绝了谢景说先送他回去的建议,那老大夫上门的时候,王悦坐在廊下盯着他看了许久,盯得对方都不自在起来,一个劲儿地摸胡子。
那大夫后头跟着两个年轻后生,像是他的弟子。
王悦没说话,他看着那老大夫将随身的药匣打开了,他望着里头的各种锐利刀具,当听说要敲碎了骨头重接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
里头老大夫与谢景商议的时候,王悦听不太明白,他折了根竹枝坐在门槛上,背对着里头的两人,手一根根地用力拔着叶子。
眼见着里头没动静了,王悦坐在门槛上看着院中的景致,他忽然开口:“谢景。”
同样站在门口的谢尚猛地变了脸色,压低声音道:“你又要做什么?!”
谢景抬眸望去。
王悦目光落在院中,轻声道:“其实我觉得,你这样也挺好的。”
谢尚猛地睁大了眼,“王长豫!你别给堂兄添乱!你想当瘸子你去当!当初要不是……”
“祖仁,下去。”谢景忽然打断了谢尚的话。
“堂兄!他!”
“下去。”
谢尚猛地没了声音,慢慢颤抖着声音说了一个字,“是!”
待到谢尚走远后,王悦这才靠着门框接下去道:“瘸子便瘸子了,你要嫌丢人,我背着你出去算了,你想去哪儿?江陵?京口?姑苏?还是扬州?扬州到了开春,琼花开起来了,我前两年刚去过,挺好看的。”
谢景闻声忽然轻轻微笑,在老大夫不知所措的注视下,他缓缓道:“你真不走吗?今日太子与皇帝要出征,此刻去送还来得及。”
“你去过余杭吗?我有位世叔在那里当和尚,他有一座寺庙,山下便是钱塘江,他前些年给我写信,说是枕着山月看潮头,快活胜神仙。”王悦低声道:“我们可以乘船去,花点银子雇个熟练点的船夫,这样便不会晃得头晕了。”
“你若是觉得害怕,不如去前厅坐会,我让人给你沏杯茶。”
王悦终于把手头上竹枝给拔秃了,他慢慢道:“这位老大夫……他都六七十岁了吧?当然我不是说他医术不高,这大夫一看便知道是高人,不过年纪这么大了,万一他抖个手……”
程大夫闻声忙朝坐在门槛上的人喊道:“世子放心,老夫悬壶济世五十余年,不会有事的。”
王悦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要不还是算了吧?那位大夫你一路走来你也累了吧?我去给你沏壶茶,我们聊会?”
程大夫:“……”
谢景忽然笑了下,“王悦,你先出去吧。”
王悦没了声音,良久他终于拍了下衣摆起身走了出去。
程大夫莫名松了口气,对着谢景道:“大公子,我们……”
“没事,按商量的办。”
王悦没走出去多远,在院门处,他停下了脚步,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他低头看了眼,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
他无声地走了回去,在靠近廊下的地方坐下了,他回头看去,屋子里头点了灯,静悄悄得没有一丝动静传出来。不一会儿,便传来了药匣子打开的声音,王悦没说话,坐在廊下静静等着,心里有些发凉。
里头一直没太大的动静,连一声闷哼都没传出来,王悦莫名有些口渴,不停地折着手里头的那根被他拔秃了的竹枝。
时间一点点流逝,王悦一声不吭地坐着。
程大夫开门的时候,望着那坐在廊下的身影不由得愣住了,他忙抬头看了眼,时刻已经过了正午。
王悦缓缓地回头看了眼他。
“弄完了?”
程大夫点点头,又道:“世子你还没走啊?”他说着话的时候,他带的两个弟子也走出了屋子。
“嗯,等会!你先别走。”王悦拦着那老大夫交谈了几句,这才转身往里头走,越过了屏风,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榻上的神色如常的谢景。
谢景抬头看向他。
王悦走上前去,这才注意到谢景有些异样,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冷水划过脸颊沿着下巴往下滴,王悦看了他两眼,颤着手卷起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汗,他微微咬着牙,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从没见过谢景这副模样。
谢景望着他,低声道:“我没事。”
王悦坐在外头没听见谢景吭一声,心里一直很害怕,他今日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提心吊胆,心脏肺腑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悬在空中,就系着一根细线,风吹来便是一阵摇晃,而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王悦不敢碰谢景的腿,颤着手擦着谢景脸上的汗,他忽然咬牙道:“大夫说这趟要是没接好还得重来一遍!”
谢景点了下头,本来便是这样。
王悦终于忍不住了,“残废还是瘸子都无所谓,我有钱,我养你!”王悦望着谢景苍白的脸色,颤抖着声音道:“别再折腾了,万一来回折腾没治好,反倒落了其他的毛病……”王悦没再继续说下去,心里头阵阵发凉,他浑身都在抖,他自己受伤去了半条命都没这么害怕过。
血肉之躯,又不是什么铁打的人,说白了,这个人也会受伤也会疼的。
谢景望着死死压着颤抖的王悦,眼神忽然温柔起来。
王悦从没这么心疼过,心头直抖,“你怎么都一声不吭?你别吓我啊!”
谢景低声道:“行,听你的。”
王悦猛地抬头看他,却望见了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眸,他从未见过谢景像这样虚弱的样子,一时之间浑身的血都冻住了,他忍不住伸手触碰着谢景的脸,“你说真的?这事你听我的?这次要不成我们便不折腾了?”
谢景点了下头,“嗯。”他低声道:“刚才我想了会儿,扬州的琼花,余杭的江潮,我都挺想看的。”
王悦盯着他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他压低声音颤抖道:“成啊,王敦的事告一段落后,我陪你去!”他擦着谢景脸上依旧不断冒出来的冷汗,终于,他停了下来。
他低头轻轻地吻了下去,谢景的唇有些冰凉,王悦颤抖着一点点撬开了他的唇齿,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道。
王悦震了下,随即又把谢景抱得更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景听见王悦在他耳边低声道:
“以后我护着你!你若是残废了我养你!琅玡王家在建康城一日,我活着一日,我肯定护你周全。”
谢景闻声安静了许久,终于,他无声轻笑了下,低低说了一个字,“好。”
……琅玡王家。
王有容将手中的密信呈上去。
王导拆开看了眼,心里头有了数,他抬头看向王有容,“你觉得他何时能入京?”
王有容算了一笔,斟酌道:“一月之内。”
王导轻摇了下头,似乎有些不赞同,却也没说什么。
“丞相,近日晋陵似有异动。”
王导抬头看了眼王有容,“他派人去探过了?”
“是。”
“何时去的?”
“三月之前。”
王导若有所思,对着王有容道:“晋陵那一位,听说身体抱恙?”
“据收到的消息,说是境况每日愈下,药石不断。”
王导忽然轻挑了下眉,淡漠道:“那不是快死了?”
王有容点点头。
王导思索了片刻,“派人继续跟着。”
“是。”王有容又道:“话说回来,皇帝今日去了石头城,已然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要不要另派人打点?”
“围师必阙。”王导轻轻将手里头的信放下了,“你回封信,让他收收性子,过些时日,我会派人走一趟。”
“是。”王有容道:“丞相可已有人选?下官需提前打点。”
王导缓缓道:“让长豫去。”
王有容略显诧异地看了眼王导,“世子?世子对此事毫不知情,他怕是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他是王家的世子,他得开始慢慢地学点东西了。”
王有容沉吟片刻,“是。”
王导原本想让王有容下去,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忽然在王有容的脖颈处顿住了,“你受伤了?”
“没有大碍。”王有容想起昨晚在谢家的事,脸上微微有些异样,有些黑,他低声道:“昨晚在谢家,一时没谈拢。”
王导闻声顿了会儿,缓缓道:“长豫与谢家那位走得过于近了。”
“需要提醒世子吗?”
“长豫从小身边便没有什么朋友,先由他去吧,即便是吃亏也吃不了多大的亏。”他轻点了下头,又问道:“你提醒过谢陈郡了?”
“提醒了。”
“这就行了,你先下去吧。”
“下官告退。”王有容转身离开了书房。
王导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沉思了会儿,石头城的事情已经安排完毕,他在想谢陈郡与王悦这事,这件事想多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说是杀机四伏倒也算不上,只是感觉有些古怪罢了,正如他一直对谢陈郡的感觉,只觉得此人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地方。
皇帝走后,建康这局势静得有几分古怪,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大多数人仍是在观望,包括处于风雨雷霆中央的王氏一族。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江南多草木,一夜春风吹过,建康城遍地芳菲。
得知皇帝打了败仗的时候,王悦正在自家的书房里和王有容喝着茶大眼瞪小眼,消息一进门,王悦还未反应过来,王导的召见就跟着到了。
原来王敦兵临石头城门下,皇帝御驾亲征,就在局势千钧一发之际,出了件谁都没想到的事。
石头城守将周札反水了。
周札主动开了城门迎接王敦入城,王敦不战而胜。
朝廷败绩触目惊心。近十支兵马全部落败,竟是无一人能遏制王敦的嚣张气焰,石头城沦陷后,孤注一掷御驾亲征的元帝情况岌岌可危,消息传回建康,京师大震。
一国之君身陷囹圄,中朝猛地动荡起来。
不怪收到消息的王导都愣了会儿,实在是王敦的动作太快了,从起兵到如今挟扼天子,区区不到两月而已。
王家这位素来随心随欲的暴烈将军出手便是雷霆万钧,江左烟尘大振,半壁江山地覆天翻,王室尊严荡然无存。
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皇族的兵马在面对王敦之时几乎没有丝毫招架之力,孱弱到这地府,这些年江左大族对皇家的蚕食程度可见一斑。
王悦冲进书房见着王导的第一句话很直接。
“怎么弄成这样?皇帝不能死!”他猛地伸手撑上了王导的桌案,“伯父不会真要弑君吧?”
琅玡王家绝对不能做这乱臣贼子,当年王衍空谈葬送了西晋半壁江山,此事至今仍为人诟病,如今王敦绝对不能做王衍第二,元帝一旦死了,东晋必然大乱,北方虎视眈眈的五胡若是此时趁虚而入,一旦神州陆沉,中原国祚毁于一夕之间,琅玡王家便是板上钉钉的卖国贼,到那时江左所有苟延残喘的西晋遗老,无论富贵贫贱,全是胡人马鞭下的亡国奴,当年愍怀二帝所受的羞辱难道都忘了吗?
王导开口道:“皇帝永远是大晋的皇帝、万民的陛下。”
“那如今石头城是怎么一回事?伯父纵兵在石头城内大肆抄掠杀人,皇帝被困死石头城宫中,这怎么一回事?”王悦拧着眉,紧紧盯着王导。
王导顿了会儿才慢慢道:“周札反了。”
周札反了,出乎意料之外,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皇帝与士族因为良人奴的事产生了极大的嫌隙,加上他又大肆打压士族提拔寒素,士族本就对他有所不满,周札作为江左豪门义兴周氏的重要人物,在王敦清君侧这事上一直是支持王敦的,这正好解释了周札为何忽然临阵倒戈。良人奴一事动摇了士族的根基,朝中观望的士族大多也和周家一样,是以王敦进京一路畅通无阻,不到两个月便兵临石头城下。
王敦此人性子通脱,平生不拘小节,做事也很是随心所欲,周札一反,石头城不攻而破,取建康如探囊取物,局势一片大好,王敦一介武将,一时得意怕是杀心大盛。不过也不能排除王敦趁乱想扳倒司马睿的心思,王敦自起兵起一直与王家有来往,可书信近两日却忽然断了,王敦如今的暴虐行径,在王导看来很有几分先斩后奏的意思。
怕只怕他那位堂兄是真的对皇帝动了杀心。
王导看了眼王悦,忽然开口道:“你走一趟石头城,如今形势复杂,我脱不开身,你亲自去瞧瞧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去?”王悦有些愣住了。
“嗯。”
王悦顿了片刻,点点头,“行!”
“即刻就去!”
“好。”王悦刷一下转身往外走。
王家人无论心思是逆是正,但是做事风格大抵是如出一辙的,绝不拖泥带水。王家家风如此。
城郊。
两名侍中颤抖着手跪在阶前不发一言。
大晋的皇帝垂手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养尊处优多年,这一下子仿佛忽然苍老了数十岁。他脱下了戎装穿上了朝服,坐在空荡的屋子中,面目枯槁。
“王处仲,你若是想当皇帝,你不如直接与我说,我把皇位让给你,我回琅玡当我的琅玡王去,你何苦让百姓受这种苦呢?”
那跪在地上的两个侍中听着皇帝那近乎呓语的自言自语,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他猛地捂住了嘴,整个人伏地大恸。
石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