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方近几年正考虑转型,和云州大学结对子设立实践教育基地也是第一次,只要不影响高三学业,这帮年轻人要做什么,提前报备了校委会通过,也就由他们折腾去。
不折腾怎么知道合适不合适呢?
虽然面临着毕业会考,但对于他们这班扔哪儿都称得上是尖子的学生来说,可能还没有青中平常的小测验难度大。
又是高三之前为数不多的轻松日子,大家都充实起来,连李杰都学雕刻去了,赵炳才进了航模组,关唯的语文是唯一长项,选了文学社。
青中给助教们拨出来的宿舍在教职工区,兴趣小组的活动地点视情况不同,分散在教室、实验室、操场、助教宿舍……文学社就在王亚辉找关唯谈心的那个学生会备用办公室。
时间也不统一,有的只有周末活动,有的是晚饭后到晚自习前。象物理化学这类直接和学习挂钩的小组,干脆就很霸气地一周占了两三个自习课。
发起文学社的助教姓张,有个非常勇猛的名字,叫张飞。做自我介绍时,台下的学生哄堂大笑。
因为这人长得实在过于斯文秀气,和猛张飞完全不搭界。
张助教不急不恼,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等学生笑完,继续说事儿。
“文学社是一个很好玩很有趣的社团,我构想了很多规划,但青中情况特殊,我们呆的时间也有限,所以罗列出一二三四五六七项来,大家投票,选择其中两项做为常设内容。不过其它项目也会涉及,希望在我们走后,能给青中留下一个相对稳固、完整的文学社架构。而现在坐在台下人数最多的高一同学,你们就是将来青中文学社的奠基人。所以,我们要全心全力参与进来,把它当成一件需要倾注心血的作品,一项可以持续发展的事业,而不仅仅是一个课外兴趣小组。”
张助教声音格外地好听,是青中所有老师都比不上的标准的普通话,以及所有老师都不会有的温柔和轻言慢语。
每句话说出来,都象是在和他们商量,却又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认可,并且深深印在心里。
这样的仪容和姿态,就是李杰和黄晋,也会心生倾慕吧?关唯坐在台下,想到八个字:长身玉立,爽朗清举。
待到晚上回了宿舍,大家聊起来,才发现不止张助教,别的助教也都各有特色。毕竟他们只是一群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孩子,面对自己努力想要考进去的云州大学出来的品学兼优的毕业生,见多识广又谈吐风趣,不折服才怪。
不过文学社凭借张飞的颜值和风采,还是成了香饽饽。第二次活动比第一次又多了十来个同学,椅子都放不下了。
张飞招呼坐在窗边的同学把窗户打开,建议男生可以坐到窗台上,给女生让出椅子来。
关唯估摸了一下窗台的高度,感觉自己坐上去应该不会太狼狈,便起身做了第一个响应者。
果然是长高了啊,想比起其他几个男同学,关唯轻轻一抬腿就上去了,简直坐得太轻松。这要是赵炳才,估计得跳几跳——哦,不对,得踩个椅子。
关唯被自己脑补的场景逗笑了,又不好意思被人瞧见,就把脸往外扭去,便看见何景阳正在操场上玩篮球。
自打关唯和王亚辉和解之后,何景阳也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篮球队的活动。
有个助教是云大篮球队的,昨天主动跑球队给他们演示了一种叫做花式篮球的新东西。何景阳迷得不得了,晚饭都吃得十分潦草,就跑出去练习刚学到的招式去了。
一直保持着假装看不到的尴尬之下的和谐,关唯很久没有和何景阳单独呆过了。
远远看过去,这人垂着头运球,歪着头思考,抬起头观望,扬起胳膊投篮——活动室里人声嘈杂,人们来回拖动椅子,按照张飞的要求,打破横平竖直的格局,摆成各自喜欢舒适的角度——这些都和关唯无关。他眼里心里就只剩了这一个人,来回奔跑,不时跳跃。
原来不敢喜欢,也还是一种喜欢啊。
何景阳,何景阳,何景阳——这个名字在他心里由默念到呐喊,直到被旁边的人拍了一把,才回过神。
张飞顺着他的视线瞟到操场上那个人影,嘴角溢出一丝笑意,要他做今天的首位分享者——这是上次下课就安排好的,把自己的随便某个作品当众念出来。
听者不用提意见,只说自己的感受。没有感受,就说没有。
“不是每一件文学作品都能引起他人共鸣,因为有些经历是特别的,个体的,甚至是特定环境下的,所以我们要允许别人对我们的作品没有感受,也要坦率承认对于别人的作品以及他人的赞誉,不能感同身受。”张飞解释自己的用意。
“大家都说没感受,那就太尴尬了张老师!”有人大声嚷嚷。
“哈哈,尴尬也是人之常态,避无可避那就正视。”张飞满不在乎地笑,下巴微扬眼角轻挑,说不出的风流自在。
“那为什么不让提意见?”
“你不喜欢人家的就自己写啊,不用告诉人家怎么写,人家也不一定听。”张飞还是那么个满不在乎的笑脸儿,学生们却为了这句话噪动起来。
“不曲意逢迎,你自己写作的时候才不会刻意去考虑别人会不会喜欢,才不会去想着迎合他人的喜好。”张飞解释。
“可是写出来的东西不就是为了让人喜欢爱看吗?”人们继续噪动。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可遇不可求。应试作文有它的框架、定势和套路,文学作品不需要。而且众口难调,再伟大的作品,也有人无法欣赏和喜欢。”张飞说得正经,神态却是满满的调笑,“更何况你我?哈哈!”
人群安静下来,关唯开始读自己写的《春日游山》。
“学校里新来了一大批助教,云州大学的大四学生,特别有意思。”
“文学社的老师挺喜欢我写的东西,那个老师很好,但是也很怪,真想让你见见。”
“新交了好几个青中的朋友,有一个以前还想欺负我来着,现在好了。”
“和老朋友的关系,没以前那么亲密无间了。但是也不糟,应该算是你们希望的那样,不过不用担心,我自己有分寸。”
写完给黄晋的回信,关唯和赵炳才去食堂打饭,碰到了张飞他们。
周末食堂人不多,张飞招呼他俩坐一张桌上。没过多久,何景阳和李杰也来了。
教雕刻的助教喊了一声“李杰!”摆手示意他们坐过来。
无论李杰还是何景阳,都是关唯这段时间根本不想多碰的人,能不处就不处。但助教叫了他俩过来,自己站起来走人也不合适,只好埋头默默扒饭。
赵炳才一边嚼饭一边嘟囔:“你俩又闹别扭啦?”
关唯脸一红,假装没听到这句话。
坐在他对面的张飞听得很清楚,看一眼何景阳,问篮球队的助教:“那个男生你带的吧?叫什么?”
“何景阳!”助教一边回答张飞的问题,一边冲何景阳喊了一嗓子。
“哦~那另外一个是李杰吗?”张飞问。
关唯低着头没反应过来,赵炳才热情地回答:“是,和我们一个宿舍。”
“一个宿舍?是不是一个地方啊?”张飞问。
“是一个高中,但不是一个村儿!”
“哦?哪个高中啊?”
“哎?张老师,您一点儿都不奇怪吗?您知道我们以前不是青中的啊?”赵炳才惊讶。
“啊,我听说过,听说过青中的选拔制度。”张飞话音明显停顿了一下,锲而不舍地问:“哪个高中呢?”
“清河高中,这您没听说过吧?”
“听说过,听说过。”张飞话音刚落,李杰和何景阳就过来了。
能看出来,张飞对李杰十分有兴趣。刚进门就饶有兴致地各种打听,坐下之后,不一会儿就聊得热火朝天,甚至鼓动李杰也能来参加文学社活动。
关唯很快吃完,又不好突然站起来说要走,只得和何景阳默契地维持着谜之沉默,枯坐之余一抬头,撞上张飞看过来的眼神。
“吃好了去教室开了窗户通通风吧,等下上课空气好。”张飞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串钥匙。
关唯叹口气,觉着这人是帮自己解围,又觉着他不应该看出来自己的尴尬。但还是接了钥匙先走了。
受了张飞上一堂课说到自己讲的写作技法不是为了应试的影响,以及古怪的不让人提意见的理由,还有对“写作不是为了讨好别人”的不认同,好多人都退了课不肯再去,说这个老师不象个老师。
下了课回了宿舍,马立文和周义一边夸张飞如何见地过人文采了得,一边批判那些没去的同学如何目光短浅,又说要给自己起个笔名,象张老师那样个性十足。
赵炳才惊奇地问:“张飞不是本名吗?”
“当然不是!我听和他住一屋的那个助教喊他名字来着,叫个什么树我给忘了,反正挺怪的。哎,听说性格也可怪了,不是给咱们上课那样儿。有个外号叫张疯子!”
“这外号真难听。”
“是啊。听说是因为他竞选学生会长,都到决赛环节了忽然宣布退出,连个理由都不给,说懒得编。”
性格是挺怪的,有时让人想亲近有时令人倾慕有时又让人只想敬而远之,但是疯却不至于吧——关唯百转千回地给老师下着判断,耳朵里听到“住一屋”三个字,想起来张飞的钥匙还在自己口袋里,赶快往外走,给人家送去。
张飞和室友都不在,关唯站门外边儿等了一会儿,看着这人晃晃悠悠过来,见了关唯笑咪咪点点头:“找我?”
“还您钥匙。”关唯把钥匙递过去,看到他胳膊里夹着一件东西,十分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哎,我自己都给忘了,进来坐。”张飞一边开门一边邀请,关唯想想回去也是闲着,就跟了进去。
第46章 疯子老师
和张飞聊天实在是一种享受。他的声音好听,讲的话也有趣,甚至举手投足都比别人好看些。而且今天一直是令人倾慕的状态,很稳定。
关唯头一次被当个大人一样平等对话,张飞每一句“你觉得呢?”“你怎么看?”都让他心生被人重视的欢喜,就连一句“别那么装!”都带着点儿说不出来的亲近,不知不觉呆到了很晚。
起身告别时,一开门,冷不防听到张飞特别小声却笑意十足地问了一句:“那是你小男朋友吗?”
关唯大惊,抬头往外看,离得远远的树下站着一个人正往这儿张望,可不正是何景阳。
“张老师,您说什么呢?”张飞身上所有令他景仰崇拜的东西,以及聊了一晚上的热络,被这一句话击了个粉碎,关唯冷着脸愣在原地。
他也可以当做没听到这句话,毕竟张飞说得声音非常之低。
但是他听到了,他不想和何景阳被人误会,因为不管他俩被误会有任何可能的关系,在他看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甚至自作多情。
更主要的是,张飞这个举重若轻的态度,好像他说的不是“男朋友”,而是“同学”或者“哥们儿”。
即便它是真的,也是一个很私密甚至见不得人的事吧?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这种被□□裸看穿的感觉,夹杂着被轻视的屈辱感,以及将会被如何对待的不确定感,令关唯不由自主地愤怒和抗拒。
“很痛苦吧?这样喜欢一个人。”张飞却根本没有把他的草木皆兵看在眼里,还是那么平静。
关唯全身绷成一根木头,倔强地冷着脸沉默着,希望他最好和自己说一句“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别紧张,我知道你也是。”张飞继续轻描淡写,“有些话找不着人说,尽可以来找我,我会保密的。”
关唯有些糊涂了,“知道我也是什么?”
“喜欢一个男生啊。”张飞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眼神看着他,象怜悯,又象同情,忽然间所有表情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屑的冷笑:“不敢承认?”
是又一个全新的张飞,一个令人厌恶到永远都不想再看见的张飞。
“怪不得人家叫您张疯子!”关唯恨恨地说完,转头就走。听着张飞在身后轻声嗤笑之后关门的声音,脚步才如释重负地踉跄起来。
看到树下的何景阳,甚至想拐过去抱着他靠一靠,“怎么办?被人看出来了,有人知道我喜欢你了,有人知道我喜欢一个男生了。”
可是没等他走到跟前,何景阳就走了。
仿佛他站在那儿的目的,只是为了看着关唯从张飞办公室出来。
关唯扶着树站了一会儿,心里很乱,倒是忽然想起来那件他看着眼熟的东西是什么了。
虽然张飞一进门就把那东西塞进了抽屉没拿出来,但那么一个小小的咖色木头架子,如果他没猜错,应该是老徐桌上,李杰他哥的那个相框。
所以张飞是和李杰他哥认识的?李杰他哥考上的是云州大学?——这个想法自关唯混乱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没有停留。
意识到自己喜欢关唯之前,何景阳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可以这样折磨人。
意识到不能喜欢关唯之后,何景阳才知道,不想喜欢一个人,比喜欢一个人更折磨人。
那天操场上的风不算大,天气也不算冷,可是听完李杰讲的故事,何景阳从内到外,整个人都是凉的。
“有个人啊,从小就很优秀。学习好,脾气好,人缘好,老徐也嫌我不成器,嫌我不如他。”
“是你哥吗?他叫李玉?”
“你知道他?”
“听关……唯说过,在老徐那儿看见他的照片来,和你特别像。”
“比我和气吧。见过的人都这样说,说我冷,说我假,不象李玉好处,所以他才会任人揉捏。”
“你哥,他怎么了?”
“本来是在云大上学。我们家的宝贝,在村儿里也挺得意。后来有一天,学校电话打到村里找我爸。说李玉精神有问题,让去领人。”
初三学生李杰正以哥哥李玉为榜样,全力以赴备战中考。
那天放学回家,听见父亲接了个电话就跟天塌了一样,满屋子转圈,不停地唠叨着“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能精神有问题?”
问了半天也问不出所以然,自己跑到村委会去,拿着哥哥之前留过的说是可以找到他的电话打了过去,对方冷漠地说“李玉已经好几天没回宿舍了。”
看着被吓得主意全无的父母,李杰顶着老师不能理解的压力,咬牙请了两天假,陪着父亲去了云州大学,见到了李玉。
除了脸色不好,人瘦了很多,看不出任何精神问题。
再过段时间就放暑假了,父亲问能不能让考完试,上完这个学期,暑假里他一定好好带儿子去看病。
校方坚持让家属领着人走,李杰插不上话,父亲唯唯诺诺,李玉一言不发。
一家三口出了校门,李杰才敢问:“哥,学校不要你了吗?以后都不能来了吗?”
“哥要听他们的话,学校就要呢。”
“那你为啥不听?”
“听了,就会害了另一个人。”
“谁啊?”
李玉没有回答李杰的话,因为他们发现父亲不见了,应该是心有不甘,又返回学校去找老师了吧。
李杰要跑回去找,李玉不让。兄弟俩坐在学校大门外等着,不一会儿,父亲风风火火地出来了。
李杰心急地迎上去,想问问是不是他哥能上学了,不用回家了。
父亲却迎面给了哥哥一个巴掌。
李杰不敢再问,老老实实跟在父兄身后,一路大巴小巴,直到进了回村的山路,才从父亲骂声里听明白,一向优秀杰出的哥哥,上了大学竟然学坏了,搞对象了。
搞对象也罢了,竟然还在学校里做伤风败俗的事情。被同学撞到,人家给学校举报了,不处分不行。
本来两个人一人领一个处分也能过去,可李玉非拧着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结果学校说要么你以精神有问题为由申请退学,要么我们以伤风败俗道德有问题开除你。
“找对象?就为这个?”何景阳觉得不可思议。
“嗯。”
“云州大学这么封建?大学生找对象很严重吗?”
“别人不严重,他严重。”李杰淡淡地说。
“为啥?是……人家女生当时不乐意?”何景阳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