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挨了一刀的东西尚未痊愈,沸水一烫更针扎似的疼,当即捂住裤裆狼嚎一嗓,斗大汗珠从额角沁出来。
生挨了这一下子也顾不得身份了,龇牙咧嘴就要朝和珅扑去,刚跑出没几步却突然感觉手臂被狠狠钳住,紧接着一股蛮力向后拖拽,整个人便身不由己地飞了出去——
小太监‘嗵’一声被贯倒在地,一时间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难当,眼前数枚彩星闪烁,叫道,“诶呦喂!哪个挨千刀的——啊……皇!皇上!”
一席明黄色分外晃眼,再往旁边看去,是脸色铁青的刘嫔。
清□□□□哈赤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故而后世子孙代代习武不敢废弛。已过而立之年的乾隆皇帝身高八尺六寸,英气非凡,龙袍之上金线绣制龙纹直盘亘至腰际,腰带上系着黑白玉衡,肩背宽阔,健腰颀朗,眼窝深邃剑眉入鬓,眉宇间纹路却极深,使得整张面孔看起来不免徒增距感,端得一副不怒自威的天子之势。
刘嫔入宫侍奉已久,见皇上把和珅护在身后,脸上表情明显已属暴怒前夕,心道这小太监不识抬举,肯定留不得了,先把自己摘出去才是要紧,连忙朝其狠使了个眼色。
“皇上!皇上明鉴!”小太监慌忙爬起来磕响头,三下两下直把前额碰得鲜血淋漓,“和大人他闯到乾清宫门口,不分青红皂白掀了茶壶烫伤奴才,奴才,奴才——”
还没等小太监哆哆嗦嗦‘奴才’完,就听上方传来极低沉却张力十足的天子之音。
“拖下去杖毙。”
——此乃小太监短暂人生中听闻的最后五字。
御林军手提大桶一字排开,四面八方冲了汉白玉石台上的血迹。
一场闹剧终画上血腥句点,自此之后至嘉庆年间,十数年里,无论何时,和大人入乾清宫再无人敢阻拦。
胆敢阻拦并意图中伤和大人的小太监被七八个侍卫拖走后,刘嫔的脸色活像吞了粪般难看。
眼睁睁瞅着皇上扯了和珅袖子往寝宫里走,丝毫没有回头叫上自己的意思,登时觉得头上顶着的旗头千斤重,坠得她硬是一步也挪不动,只得尴尬地朝皇帝背影福了福身,兀自凌乱在寒风中。
乾清宫里地气儿暖和,最是养人。
相传皇太极定都时有位风水先生举家搬迁出关,沿途被清军逮住献给皇太极。
风水先生为了保一家老小性命,扬言要将传家宝物献给清太宗,以稳大清国基,皇太极一看遂大笑不止,原来那传家宝物竟是一枚硕大的蛋,风水先生极言此物不凡,乃是上古神兽后裔,称只要着人将蛋藏于怀中在大清地界上行走,能保百年风调雨顺。
皇太极本也没太当真,权当笑料,没想到委派之人不到一月便回寰,一路奔走入帐,呼号婉转,鞋漏脚破而不自知,言称走到一处时怀中蛋壳倏忽破裂,从中竟展翅翱出一羽赤金鸿鹄!
鸿鹄高飞,百里一徘徊,盘旋在那片土地上空久久不肯离去,百姓见之纷纷跪拜,口口相传□□哈赤第八子皇太极称帝乃天命所归。
自此,五邑归顺,四海称臣。
清太宗以其为吉兆,便在这片土地之上开疆拓土,建造宫殿,为寝宫。
斗转星移,百年过去了,虽说当年传闻多有不实,倒也真如那风水先生所言,大清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和珅尾随皇帝入寝殿之中,方才想起此行来意,还未及开口便被扯过双手去仔细查看。
“可伤着么?”乾隆眉心纹路皱得更深,语气颇有些不善,“方才那狗奴才朝你身上扑之时,为何不躲?”
“臣又不是娇弱女子,怎会如此容易受伤。”和珅见他这般却没了脾气,也不行礼了,大喇喇往贵妃椅上一坐,好声安抚。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和大国相声情并茂连比划带描地向皇帝陛下讲述了今日下午在十里集,自己的儿子是如何匡扶正义,以己之身拦下闹市纵马行凶的刘世子的,又是如何不畏强徒,坚决与恶势力作斗争而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
忠心昭昭,天地可表,一切都是为了百姓,为了皇上,为了大清的百年基业!
皇帝陛下感念其卫国为君,强留和珅用了晚膳,直到宫门下钥之前才好生送回府去。
第二日早朝,刘墉刘尚书堂侄刘环之以一串毫无根据的罪名被发配滇藏,和珅之子丰绅殷德平息事态,锄强扶弱有功,特赐太子太傅亲临其府上教导学问。
刘墉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咽了。
刘墉年逾不惑,因着先天不足后背隆起如山丘,得了个刘罗锅名号,一双下耷三角眼目光却极犀利,看人时总喜欢自下而上看去,让人无端端要生一后背白毛儿汗。
这会儿刘墉瞥着和珅那一本正经的脸,早上刚吃的煎饼卷大葱格外烧心起来。
翌日清晨,宋太傅来的时候润之还未起身。
小少年头天夜里看封神演义看迷了,连睡梦中都是些光怪陆离的上古神兽,一会儿是哪吒雷震子带领着天兵天将攻打大商暴纣,一会儿又是伯邑考化身十二只玉兔前来报恩,只见妲己站在鹿台之巅缓缓回过头来——黑色斗篷帽兜几乎遮住整张面孔,唯余莹白削尖的下颌,朱砂薄唇绷出个极美弧度。
竟然……是他!
“莫走!”
润之猛地睁开眼,方儒生清秀的眉目揉着日光映入眼帘。
“少爷这是不愿让谁走?”
方儒生是个说书先生,家徒四壁赁不起铺子,二十左右年岁仍孑然一身,从前在勾栏前头支个摊子说书,因为容貌生得颇秀俏,总被那些个恶霸子弟浑做小倌,强按于地,骚扰欺凌。
一次恰被上街买话本儿的润之碰上,解其危难,方儒生跪下来亲吻小少年的绣鞋,流着泪道,愿为少爷死。
“没,没谁!”
润之心慌意乱,不知道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那个人,想到可能不会再见,心头便像缺了什么似的空落落。
润之在床上翻了个身,用被子遮住发红的耳朵尖儿。
方儒生眼色极佳,亦不多问,起身去撩遮光帘子,“宋太傅一早便到府上了,现下正在前厅喝茶,和大人让我来伺候少爷起身。”
“你是我请回来的客卿,这伺候人的活儿原是不必做的。”
润之揉了揉眼睛坐起身,踏上金线靴子,方儒生替他拧好帕子,垂眸回答道“儒生的命是少爷所救,不敢忘了本分。”
洗漱更衣完毕,打点香囊玉佩,发辫绑好垂到腰间,润之移步前厅。
那宋太傅涵养倒好,等了这大半日也不见丝毫恼怒之意,只是一张老脸沟沟壑壑,活像颗晒干大枣,令人看着十分倒胃口。
和珅坐在一旁朝他招手,“囡囡,过来拜见宋太傅。”
粉雕玉琢的少年规矩走来,躬腰作揖道,“学生丰绅殷德,拜见宋太傅。”
“唔——”宋太傅缓缓放下茶杯,满意颔首,“礼数周全,是个好苗子。”
纪胖子进门之时正逮着和绅偷听墙根,连忙偷偷潜过去。
“这是作甚?”
“嘘!”和珅拿手一指书房里头,声音压得极低,“润之在里间听学问。”
“教太子的宋太傅么,我知道,那你是作甚?”
“我听听。”
“听啥?”
和珅回过头继续把耳朵贴在墙上。
“我听听那宋老头子有没有欺负我儿子。”
“……”
有时候纪晓岚真觉得和珅可怜,一辈子就算真心喜欢了那么一个冯霁雯,可惜是个短命的,留下小润之就撒手人寰。
和珅这些年来陆续又娶了两房姨太太,纪晓岚冷眼瞧着,那两个女人不过是相貌上与冯霁雯有几分相似,到底人心隔肚皮,倶不是真心关爱润之。
于是和珅亦不敢假手他人,自己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没人了解他心里有多苦,但可能也是娘当久了,纪晓岚总觉得和珅一遇到润之的事,就有点儿娘。
“诶老和!”纪晓岚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堂上刚才奉茶那小丫头长得真俊。”
和珅正屏气凝神注意屋内动静,并不想搭理,敷衍道,“小蔡?好像是有几分姿色罢。”
“小菜?”纪晓岚口水横流。
“嗯,怎么?”
“那……那让我端走了罢。”
“……”
外头二人蹲墙根儿蹲得正自神清气爽,忽然听里间啪一声骤响,旋即宋太傅通红着一张大枣脸推门而出。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宋太傅像是气得不轻,抚着胸口连叨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缓过来,脸色却还是酱红,更似大枣。
“这……这是如何了?”和珅连忙上前搀扶,宋太傅将手中厚厚一册《中庸》甩于他,横眉立目,“和大人自己看看令郎干的好事罢!”
纪晓岚踱过去一看,乐得直打摆子,好小子,敢情儿是把中庸的书皮子扒下来,套在《封神演义》外边了,难怪宋太傅气疾。
和珅忍不住噗一声笑了,眼见宋太傅面色更黑,大有从大枣转为猪肝的趋势,连忙正色说道,“犬子年幼不懂事,让太傅费心,您看这……”
“要让鄙人看也不必教了!”宋太傅愤愤打断和珅的话,“明日就禀明圣上另请高明,换个得力的先生罢!”
说罢一撩衣摆,径自拂袖而去。
“诶,”纪晓岚傻眼,“这……”
和珅摆摆手,浑不在意,“随他去罢,他不愿教我儿还不愿学呢,改日我同圣上说说就是。”
润之磨磨蹭蹭出来,莹白嫩脸上透着星点绯红,双手背于身后面,一看便是挨过戒尺。
“手伸出来!”和珅语气里夹杂着薄怒,纪晓岚装模作样阻拦,“孩子小,不懂事,你别……”
和珅忿道,“你家孩子才不懂事!!!”
纪晓岚“……”
润之把手递来,掌心上两指宽一道红痕,已然红肿凸起。
和绅狭长美眸中怒火突然迸发而出,凉愔愔唤了一声,“老纪啊——”
纪晓岚浑身一个激灵,“作,作甚?”
“小蔡可以端走。”牙齿磨的咯吱响,“但要帮我个忙……”
纪晓岚咕咚咽了一口口水,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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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人国
宋太傅只莅临丞相府一遭,隔日便病危了。
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后宫时刘嫔正陪太后赏花。
今年迎春开得早,一团一簇暖意盈人,太后很喜欢,这两日总把有皇子的嫔妃聚到慈宁宫来闲话。
后宫巴掌大四方天,女人们成日里没甚意味儿,凑到一处就好八卦。这不——刘嫔扶着太后老佛爷在石凳上坐下,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前儿个乾清宫门前之事念了。
“太后给评评理……”刘嫔抽噎两声。
“说到和绅,哀家倒想起一事,”太后说,“听说瑆儿那宋太傅不知怎么的,好好儿的街上走着叫歹人给打了,差点没熬过去,皇帝午间还跟哀家提,说那宋太傅没福气教导太子,哦,还说了等上巳节之后,叫和珅儿子一起跟着上书房听学问。”
“你也别觉得委屈——”太后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那和珅家世代席爵,内弟和琳又是镇边将军,祖辈上更有从龙之功,钟鸣鼎食之家,皇上有心抬举他,自然不能一味偏着?div align="center">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恪!?br /> 刘嫔撇嘴,那日情形她可全看在眼里,皇帝哪有一星半点向着自己之意,明知道那小太监是自己与太后的母家人,还不是说杀就杀了,半分颜面不给。
“皇上何止是要抬举和珅,连他儿子也一并抬举了,这两日臣妾听后宫中姐妹们议论,说皇上属意要把十公主下嫁给那丰绅殷德呢,依臣妾看,皇上整颗心都挂他身上了……”
“说话别失了分寸,”太后横瞪了她一眼,极细的眉毛挑出个危险弧度,“圣意也是你这等后宫妇人可随意揣度的,教导好八阿哥为皇帝分忧才是正经。”
刘嫔哑巴吃黄连,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得诺诺答,“臣妾省得。”
“皇帝的心在何处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帝是不是愿意分心在你这里。”
太后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护甲,道,“冷宫里头那位如何了?”
刘嫔心头一惊,赶紧低应,“药都是拌在饭食里顿顿送去的,估摸着也就这两日的事儿了。”
后宫近几年不安宁,之前出了婕妤魏佳氏与侍卫私通丑闻,皇帝诛了侍卫九族,却只发落了魏佳氏与她生的小杂种去冷宫,太后念及皇帝顾惜旧情,到底是好说不好听。
“这事你办得不错,来日哀家得了空,劝皇帝抬你个妃位。”
刘嫔笑得比迎春花更灿烂,“全凭姑母做主。”
冷宫里的魏佳氏殁了。
很多人知道她是被陷害,但临发落却没一个人站出来替她说话。
魏佳氏作婕妤时待人极刻薄,连自己宫里的宫人都没见过她笑几次。乾隆没宠过她,只纳进宫那一夜翻过牌子,后来就有了十五皇子永琰。皇帝不喜欢魏佳氏,连带着她的孩子也不喜欢,永琰在后宫中长到八岁,总共只在除夕夜宴上见过乾隆几次,远远看一眼那个叫父皇的人。后来随着母亲进了冷宫,就再也没见过了。
冷宫里缺衣少食,但确实挺冷的,魏佳氏进了冷宫之后和从前没什么分别,反正从前皇帝不会来,以后也不会。
她依旧日日打扮,罗子黛用完就用宫女画眉的青黛,青黛用没了就用烧剩下的炭条,后来炭也不给烧了,就抹两撇墙角的灰,她也实在没什么本事,只未出阁时女红还算过得去,左右闲着无事,便绣手绢打发时间。
再后来魏佳氏病了,十六岁的永琰偷那些手绢出宫换药,被她发现过后狠狠赏了两耳光,骂他是家贼、白眼狼。
现在她死了,那张刻薄的,只会吐出谩骂的嘴唇永远闭上了,嘴角居然微微翘着,快乐的死了。
永琰摸摸她的尸身,已然凉透了。
永琰用个破麻袋把她罩上,从冷宫后门拖出去,看守后门的侍卫耷拉着眼睛,嘴里叼着根儿狗尾巴草,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别过头假装没看见。
他顺着山道,一直把她拖到西郊八宝山腰,记得魏佳氏无意中提起这个地方,说站在山顶上能望见故乡。
山太高,他不想费这个力气,葬在这里也算是仁至义尽。
周遭无甚工具,永琰用石头挖了半晌,觉得不称手,遂改用手刨,埋好之时恍惚见山腰峭壁上攀上来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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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静好,碧空无尘,山间凉风习习,甚是惬意。
山路迤逦,润之抹了把汗,将笨重碍事的大披风解了,叠好平放在树底下,想想又找来块石头压上。
宋太傅病了,不能来教导学问,待到和珅去上早朝,润之又撒欢儿了。先叫方儒生陪自己去买话本,后来到桃花斋看花鼓戏之时听人议论西郊八宝山上住着鹿角马脸的神兽,也有人声称那是姜子牙的坐骑,名唤‘四不像’。
小少年一听,竟有这等奇事!当下热血沸腾,想着亲眼看看这上古神兽的模样,于是急急同方儒生打道回府,之后一个人从后门偷偷溜出来,确认没被发现,这才买了匹快马奔西郊而去。
疾行了足有一个时辰才到西郊,山路上化雪成冰,马蹄打滑实在难行,只得弃马换步。
润之从前跟府里的武师学过几日功夫,和珅怕其吃苦,硬是拦着不让学,导致到如今也就会个三脚猫功夫,跟人比划几下还成,要动真章可要露怯。
这会儿爬了小半日山,只觉得小腿浮肿,使不上力,只剩一腔热血勉力支撑,深一脚浅一脚朝上攀爬。
林间小兽众多,一只花皮松鼠从眼前骤然窜过!
润之:“!!!”
脚下一个没登牢,整个人趔趄着就要往下滑!
“啊——!”
心脏剧烈收缩,仓促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润之大叫一声,眼看要滚下山去!
慌乱中猛然察觉背后竟多一方支撑之力,也顾不得再考虑许多,连忙借力向后一靠,用手抠住一块凸出来的石块,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直念阿弥陀佛,一回头便对上一双古井一样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