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眼睛清澈如洗,漆黑的瞳仁儿里映着粉妆玉琢的小少年。润之觉得这个人有些熟悉,却实在说不出哪里熟悉。
此刻永琰整个上身紧贴着润之,一只手攀着山壁,另一只手搂住润之腰腹,以防他再掉下去。
情况已属万分危险,令永琰不曾想到的是,怀中少年竟腾出一只手来,蓦然遮住他的眼睛。
永琰:“!”
润之:“真是你,大侠!啊啊啊啊——!抓牢!我们要掉下去了!”
永琰:“……”
等勉强翻过山腰陡峭石壁,在一片平地上落脚,两人倶已出透一身热汗。
早春山风尚有些彻骨,吹在脸上倒也舒服,润之盘腿坐下,问道,“大侠,你为何在此地?”
永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太久不同人讲话,几乎要忘记如何说话。只是眼前少年一脸殷切巴望,眉眼弯弯十分讨巧,他心中恍然生出几分熟悉的不忍。
“你,跟我下山。”
润之摇头,“不下山,我还未见神兽呢。”
“快下山!”山里有野兽,等天黑之后更危险。
小少年看着他,似乎受了委屈般紧咬下唇,瞬时给咬得失了血色,两尾鱼儿眉沮丧地下耷,旋即站起身来头也不回朝山上走。
永琰:“?”
永琰把手攥成拳头,指节握得苍白,又无力地展开来,反复几次之后,大步追上去。
☆、歃血兽
永琰腿长步幅大,才追没几步已同润之肩并肩。
润之兀自不理,一人闷头朝前走,永琰更不知道说何应景,只得后错一步默默紧随其后,一时间仅听闻山风从耳边啸过。
说不清为何跟上来,头脑尚来不及思考决策,身体就不受控制做出反应,说是鬼使神差也不为过。
攀过山腰那一段陡壁,上山的路便好走许多。
八宝山高耸入云,之所以叫做八宝山,是因为山中确有八宝,分别为:人参、松茸、松针、猴头菇、紫貂、血燕、鹿茸角、花狸猫。
山上四时景致虽好,但林中大型猛禽居多,平日里就连辈辈相传的猎户倶不敢轻易上山。也难怪乾隆听闻怪物伤人要烦心,实在是不敢贸然派兵绞杀,一来八宝山从祖宗时候就在,怕兵祸搅扰民心不安,二来为个畜生实在没必要劳动兵力。只得叫户部安排下去,山下村庄周围多种上兽夹子,防止野兽伤害人畜,又拨银两安抚,才算是把事态控制下来。
润之和永琰又往上行了一小段路,忽见一摞散乱的树干,断口参差不齐,明显是被蛮力折断。山中林木无人修剪,大多是杂乱无章的,但这些枝干却像是被一路拖拽至此处,细看地面还有剐蹭痕迹。
趁着润之愣神的功夫,永琰靠近去看,这才发现,乱枝交错处居然掩藏着一方洞口!心说忒个狡猾畜生,竟也懂得这般高明的藏身之法,险些被瞒骗过去。
再眺远处,似乎密林掩映中有一方草宅,烟笼雾绕,十分蹊跷。
“这处没甚——”永琰侧身挡住洞口,“随我下山。”
“你身后便有个洞口,我们不进去看看么?”润之眨眨眼。
永琰:“!”
原来早就发现了!永琰不禁懊恼,别过脸不看润之促狭神色。
瞧他耳尖泛红的样子十分有趣,润之忍不住想要亲近,走过来拉他手腕,这次永琰只略微僵硬,忍了忍并未挣脱。
润之先前没注意,这会儿凑近了才发现眼前这位冷面少年居然要比自己高出足足半头,腰身肩膀也更厚实些,像是练武出身。
“我表字润之,你唤何名儿?总不能‘大侠’‘大侠’的叫吧?”
润之凑近他,鼻息暖暖荡在永琰下巴上。
永琰出神盯着被握住的手腕,低头兀自沉默不语。
直到润之以为他不会回答之时,耳边才传过来那人冷冽声线。
“永琰,”他说,“我叫永琰。”
“哦”润之笑,“永琰。”
润之松开他,“‘永’字辈,是皇家子嗣才用的表字,你是皇子?不过我倒也入过皇宫,却没见你这号皇子,真不是冒认?”
“是……” 永琰说, “也不算是。”
“唔,”润之看出他眼里的戒备,登时索然无趣,摆摆手道,“你有十六?十七?看你虚长我几岁,唤你声琰哥可也使得?”
永琰低声应了,润之又道,“那我们进山洞罢。”
“不行!”永琰脱口道,想一想又压低了声音告诫,“危险。”
“若不想进去就在此处等我,或者……趁着天亮你下山去罢,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随你一起。”
“那走罢。”润之轻快道。
山洞不足一人高,润之骨架偏小,猫腰尚能通过,对永琰来说便明显吃力些。
艰难挤进洞口,里面情形更为严峻——山洞形似一只放倒瓷瓶,洞口正是瓷瓶瓶口,再往里去,就进入了瓶颈部分,洞体向中间坍塌收缩,只容一人匍匐通过。
阳光几乎照射不进,阴暗潮湿不说,洞顶更布满下垂尖锐的钟乳石,借着仅有一丝光线折射出阴森森冷光。
润之二话不说,将长袍下摆挽了个扣,系在腰间,矮身匍匐,顺着钟乳石之间缝隙爬入,永琰无法,只得效仿他的模样,挽好袍子,委地向里爬。
二人朝前爬行约有十来米,前方光线越来越暗,但视野却突然开阔起来,壁上钟乳石高了些许,似乎已经过洞颈,进入到山洞内部。
洞中弥漫着动物尸体腐烂腥臭味儿,润之难受得直矜鼻子,率先扶着墙壁站立起来,向永琰伸出手。
永琰儿时伤过眼,医治不及时落下病根,一到黑暗中便如同盲目一般。可今日他却清清楚楚看见了眼前人递来的手,掌心处有一块小小圆形伤疤,那白润指掌像是发出一道刺目光芒,倏忽间劈开黑暗,一路照进心里。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握住那只手,借力站起身来。
永琰道,“是你。”
润之并未听清,问道,“什么?”
就在此时,永琰眼前白光一晃,一股热风夹杂着腥臭扑面而来,他猛一闪身扑倒润之,搂着润之向前打了几个滚——
“神兽!唔……”
“莫说话!”永琰捂住他的嘴。
润之抬头去看距离两人不足五步远的东西——那怪物活有一头黄牛大小,脑袋极扁,一身银白色皮毛,血红色的眼睛向外突出分外骇人!此时它高高弓着身体呈备战姿势,毛全炸开了,又尖又长獠牙呲在外面,嘴里‘呼哧’‘呼哧’热气散发着阵阵臭味。
润之心里暗暗吃惊——这哪是什么‘四不像’,分明是一只性情残暴的雪沙豹!
雪沙豹多出没于大漠,体型最多也就家犬大小,不料在这山林里缺乏天敌,居然能长到如此硕大!
“完了,天不活我——”润之低低呜咽了一声。
“还未可知!”永琰话音未落,雪沙豹一跃而起,咆哮着朝二人飞扑过来,永琰一把推开润之,分别朝两边滚去,雪沙豹扑了个空,恼火地嘶吼一声,继而朝离自己更近些的永琰扑去!
永琰狠一侧身,锋利的爪子堪堪擦着胸口而过,说时迟那时快,永琰以背着地,长腿一推一送,随手摸了块石头,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把弹弓来,“润之,什么方向?!”
润之顾不得其他,大喊道,“东南!”
永琰狠劲一拉弹弓,皮筋绷成一线,石块嗖地离弦而去,破风一声,弹无虚发,只听雪沙豹发出惊天动地一阵哀嚎,凸出的眼珠子已然凹陷进去一只,鼻子也塌了小半,正滴滴答答顺着皮毛往下流脓液。
畜生似乎是疼得狠了,有些忌惮永琰,转头又要朝润之扑过去。
“哪里?!”
“正北方!”
“嘭!”
一声巨响回荡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原来是永琰举起一抱粗的大石头横扔过来,活生生将那豹头砸得瘪了一半!雪沙豹和巨石一同落地,激起一片泥水。
还没等润之松一口气,地面突然开始微微震动,心道糟糕!刚才的响动太剧烈,山洞口要塌方了!
“快!快出去!”润之叫了一声,爬起来掉头往进来时的方向跑,地面的震动幅度越来越大,前方洞顶已经有细碎的石渣掉落下来。
他跑了几步,才猛然察觉并没有人跟上来。
润之回过头,见那人果然还杵在原地,急得差点咬了舌头,“快走啊!洞口要塌了!”
永琰死死按住小腹,挨过刀缴一样的一阵疼痛,才茫然地朝润之的方向看去,攥着弹弓的指节泛白,“你快走吧,我出不去。”
不是不出去,是出不去了?
“你瞎说什么!什么出不去!”
“我……我看不见。”
润之这才想起来,刚才他一直是靠自己指挥,原来,他在黑暗中看不见!一股难言酸楚狠狠抓住润之心脏,他向洞口方向望了一眼,随即坚定地转身往回跑去——
“轰——!”
洞口塌陷,只一瞬间,山洞颈处窄小出口便被石块堵死了。
永琰在黑暗里扶着墙坐下,把两只手拢在一起凑到嘴边,哈了一口热气。
润之“你冷吗?”
永琰“!!!”
“你没出去!”
“那是~”润之盘腿而坐,用自己的手把他的手包裹住,拉到面前来哈着气,“琰哥救我性命,我怎能弃你偷生,再说也是我非要进来,以怨报德非君子所为。”
“君子所为?”
永琰冷漠的表情里显出一丝困惑,他活了快十七年,周遭之人无时无刻不向他强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之理,让他满以为这便是安身立命全部理论,却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行为叫做‘君子所为’。
“不懂吧~”润之笑,“君子就是正义之士,君子所为就是仗义作为,琰哥那日在十里集救我于危难,便是君子所为,而我帮你付药钱,也是君子所为,这就叫做君子之交淡如水。”
永琰“……”
其实想告诉他,十里集那日,不过因为刘环之从前横行跋扈才出手教训,并非有意搭救,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诶?!手怎么流血了!”
润之小心翼翼将他的掌心翻转过来,那处伤口是在山腰挖坑之时被碎石划伤,方才缠斗时虚扯一下,这会儿又开始渗血。
“小伤。”
“怎么是小伤!”患处皮肉红肿,显是要发炎的,润之仔细查看了一番,嘴里不住咕嘟“都成这样儿了……”
黑暗里永琰看不见润之的神情,只能感受到被他握着的地方传来绵绵不绝的热力,暖和得像是依靠着整个春天。
就这般死了也不错,他想。
“那边有处水流,我带你过去洗一洗伤口。”润之说。
“好。”永琰随他走过去,突然问,“水流?”
“嗯,水流。”
“你说水是流动的?”
“是啊,水是……”润之被这么一提醒也反应过来了,“水会流动……是活水!这里一定还有别处出口,我们沿水流方向走,定能出去!琰哥儿,我们不用死了!我就说么,那雪沙豹个头那么大,如何可能是从这么小个洞口钻进来,果然狡兔三……”
“嘘,”永琰微微皱眉,他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听觉却格外灵敏,这里除了自己与润之以外,竟还有一道呼吸声!
经过方才险象环生,润之早对永琰深信不疑,赶紧闭上嘴屏住呼吸。
“嗷呜~~~”
“?”
“?”
这厢二人疑惑不已,又一声奶声奶气的“嗷呜~~~”从石头缝里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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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福至
润之起身要去看,永琰拦住他,寻声走去,于石头缝儿中摸索片刻,不多时便以食中二指从中拎出一只通体雪白、巴掌大的小家伙来。
永琰用手指头戳了戳它的小脑袋,峻容道,“这是雪沙豹幼崽,趁没长大,摔死罢。”
“啊?”润之将其捧至鼻尖儿前,盯着它不住打量,小家伙连眼都还未睁开,似乎感觉到掌心温暖,又皋皋叫唤了两声努力拿脑袋杵着他指头。
“还这般小,小猫崽儿似的……”
“雪沙豹本性凶残,留着必定是祸害。”
“感觉它不会伤人……”
“妇人之仁,”永琰眸色一暗,“你杀了它娘,你当它长大以后会放过你么?”
“是你杀的。”
“……”
“诶好了好了,摔死就摔死吧。”润之把它揣进怀里安置好,又抽出腰带包几块石头扎成一个团儿,狠狠朝地上摔了一下,听完响声之后才道,“摔完了,满意了吧——”
“嗷呜~~嗷嗷嗷呜~~~”
“……”
“……”
“呵呵,你手上伤口要赶紧清洗下,不然发炎便不好处理了。”
永琰撑不住弯了弯嘴角,任由他拉着自己在水流旁边坐下,冰凉的清水冲洗过掌心——居然带来撕裂般疼痛!
“琰哥,你忍一忍,马上就好了。”润之感觉到永琰突然的僵硬,以为是水太冷刺激着伤口了,赶忙清洗好,撕下一条袖子来包扎好。
永琰任由他动作,伸出另一只手放进水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掬起一捧来一尝,咸的!
山中泉水,竟是咸的!
“诶这水喝不得……”
永琰抓住润之的手,喝道,“我们快走!”
二人沿水流方向摸索前行一炷□□夫,前方猛然泄出一丝光亮来。
润之兴奋异常,拉着永琰发足狂奔。又跑了足有一炷香,光亮渐渐扩大变成了光圈,复行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八宝山山体竟是中空,山中居然有一片广阔平坦的谷地,左右绵延数里,四周被山壁包围,古树参天,鸟鸣处处,极目望去远处有一方不见边际的湖泊,山洞里的水流便是在此处交汇。
奇的是湖边浅滩上像是铺着什么东西,在午后阳光照射下泛着粼粼光芒。
润之目瞪口呆,“这是,这是……”
“盐滩。”
永琰面不改色,嘴角略微抿起一丝笑意。
居然是一片盐湖!
盐乃国纲,大清朝一分盐引一分黄金的道理润之晓得,这么一大片盐湖若是换做银子怕也能堆满这片湖泊。
小少年在心里飞快计算,这么多银子要是都买了话本儿,那是——封神榜西厢记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聊斋□□噗不要□□……
“润之。”永琰叫了他一声。
“怎么?”
“那畜生尿了……”
“啊!”润之低头看去,胸前的衣襟果然湿了一片。
把那犯上作乱的小东西揪出来才发现,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眼了,蓝幽幽的一双小眼睛滴溜看着自己,半晌“咪”的一声吮住了他伸过指尖儿。
“早先听方先生说,将破壳的鸟儿,第一眼见谁,便认定谁是爹娘,若所见是块石头布匹,也一辈子立在其旁,生死不弃,叫做雏鸟情节……它,它该不会把我当作娘罢?!”润之有些无措地看向永琰,居然发现他在笑,这个人连笑起来也是冷冷清清,却无端地让润之觉得心尖儿疼。
润之将小雪沙豹置于草地上,随手折了几根细竹条,仔细编成一只油光水滑的草蝈蝈递给永琰。
“我也不会别的,就这小玩意儿还勉强拿得出手。”不过想来,这人贵为皇子,此种玩物该是要多少有多少吧。
永琰将草蝈蝈放在手心里端详片刻,翠绿精巧,散着草香味儿,竟能够以假乱真,揣在怀里怕压坏了,思来想去又捏出来,把琥珀珠子穿在下头当坠子,好好收进袖兜里。
两人小坐了片刻,随即到盐湖后坡寻了快半个时辰,才在太阳落山时分找到一条下山路。
原来八宝山中的巨大中空三面环山,唯独朝向城外官道的一面被密林阻隔,极为隐蔽,故而这片蕴藏着骇人宝藏的聚宝盆多年来从未有人踏足,倒是歪打正着被润之和永琰发现了。
等下了山,又走了数里才在官道上碰上一铺卖阳春面小摊子,二人倶是饥肠辘辘,点了六个茶叶蛋,两碗阳春面,风卷残云般吃了。
老板娘收罢碗筷,往篓子里一贯,粗声粗气道,“十二文!”
润之面露难色,财物皆在披风内兜中,披风……
永琰将琥珀珠子连着草蝈蝈往桌上一放,老板娘立时眉开眼笑,抬手要收。
永琰又将东西揣回,拉起润之,飞也似的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