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之连遭重创,脑中如同一团乱麻,“什么赐婚?”
“赐婚一事本是你父千辛万苦在圣上面前求来,为了让你跻身皇家,永葆富贵,你爹可谓是煞费苦心呐。”刘墉挑眉,似乎觉得此事过于便宜和珅,十分不愿提及,只不耐道,“世子爷速速叩头,接旨谢恩罢,可万勿枉费和大人一片良苦。”
仿佛惊天霹雳击中润之,将他浑身皮肉从里到外烤焦崩裂,时间被拉扯得如同棉絮,未几,润之茫然道,“爹?这是……什么意思?爹,什么赐婚?”
刘墉笑道:“哦差点忘了,诛灭反贼一事还多亏了和大人,一己之身在回朝途中拖延十五皇子数日,才得以将八宝山中所屯残兵尽数绞杀。老臣在此,先为大清的社稷与百姓,谢过和大人。”说罢躬身便拜,“圣上有话在先,定当加以提拔奖赏,不过和大人本身已是提无可提的官位,加无可加的富贵,此番赐婚,想必也大有意头包含其中……”
八宝山……反贼……
柳凤雏,尹壮图,陈骁,石鲁……那些每日吵嚷着想要打仗,快乐的、胸怀报复的人,他们都已经……死了?!
润之眼前天旋地转,如遭重击,几乎难以支撑,他盯着和珅,似乎想从那熟悉的瞳仁中寻找出戏谑神色,来证明这只是一场玩笑,父亲会在下一刻笑着与同僚拍手,善意地嘲讽自己受骗上当,再温言安抚,就像童年中无数次那样。
这一次,和珅并没有用手掌抚摸他的头。
和珅微微张口,口型变换数次,终于沙哑出声。
“润之,叩首接旨。”
天边一声闷雷炸响,顷刻之间,乌云滚滚,山雨欲来。
周遭空气凝滞,润之缓缓起身,与和珅目光相交。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浑身充斥着冷漠的戾气,令他十分陌生,这个人不是他的父亲,是谁?他不认得了……
车轮声响起,永琰被五花大绑,捆在木车上,镣铐在地面上摩擦拖拽,发出令人心惊的碰撞声。
“且慢!”润之闭上双眼,喉头上下滑动,似乎在做一个十分痛苦的抉择,一字一顿艰难无比,“我,我可以接旨,也可以同十公主……成亲,但你要救永琰,他并无错处,我愿到皇上面前澄清一切,替他戴罪……”
“你给我住口!”和珅喝道。
“润之,你太不懂事,是爹将你惯坏了。我不会救他,你也必须与十公主成婚,圣旨已下,此事没得商议,乱臣贼子与尔无关,他若熬不过去,便是他命该如此,跪下接旨!”
“不——!!!”润之疯了一般嘶喊,“不!不!不!我不娶什么公主!不做什么额驸!我丰绅殷德跪天跪地跪父母!绝不跪劳什子天子、圣旨!你若不肯施以援手,今日我便与他一同发配!浪迹天涯又有何妨……”
突如其来得一记重拳打在润之肚子上,将他击得弯腰粗喘,说不出话来,和珅整张面孔苍白狰狞到极致,一把扯下腰间佩剑,咬牙道,“逆子!罔顾君臣人伦!为父今日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宝剑剑鞘乃是红豆冷杉硬木打磨,质地最是细密紧实,打在身上棍棍入肉,更比大清御前廷杖疼上三分。
和珅被逼到了气头上,扬起剑鞘佯做家法板,照着膝弯不管不顾痛打三棍!
“跪!”
大雨倾盆,十万御林军在雨中静跪,岿然不动,黑铠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仿佛连绵的山峦,壮丽而苍凉。
润之一个趔趄,险些一头跄进泥水里,和珅浑身颤抖,鬓边的散发被雨水打湿,成绺贴在脸颊,显得十分狼狈,手掌几乎握不住剑,仿佛那闷棍正变本加厉地在击打在自己身上。
揪心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紧随而至,好似脊髓也被蚀空,润之却是一声不吭,未几,竟以手撑地,摇摇晃晃再度站起。
“知不知错!”
润之嘴唇发青,额上冷汗岑岑,连同雨水汇聚在下巴上滴落,神色却更加坚毅,咬牙道:“儿子无错。”
“不全大局,出言忤逆乃其罪首;不尊圣命,罔顾纲常伦理乃其右二;不辨是非,欲与谋逆之徒沆瀣一气乃其错三,大错特错却不自觉乃其罪四,从前我怜恤你年幼失母,不忍厉加管教,任由发展乃至旁逸斜出,不想酿成今日之祸,子不教,乃父之过,你既不肯下跪接旨,为父今日便打到你肯跪为止!”
润之双眼充血,挑衅般梗着脖子,倔强地与父亲对视。
和珅一怔,不知哪一日,润之竟与他一般高了,他从不曾想过,自己与儿子,有朝一日竟会以这样决绝的姿态向对,这个冰冷的眼神令他心寒无比。
刘墉冷眼瞧着,并不发话,只时而以指叩击兵符,发出铁器脆响,似是危险地警告。
和珅双目布满血丝,额头青筋绽出,面色极为可怖,高扬起宝剑,剑鞘在空中呼啸生风,重重落在润之大腿与膝弯处,一棍接一棍,闷响不绝于耳,衣衫之下逐渐浮现出血色,却始终不闻一声痛哼。
木车上的永琰似有所察,在昏迷之中发出痛苦的呜咽,手脚胡乱挥动,甚至要挣脱束缚,又被涌上来的御林军制住。
戚威半张脸被按进泥里,绝望地呼喊,“认错啊——”
雨越下越大,八宝山上的泥水被冲刷而下,刘墉面露厌恶,朝高处挪了几步。
“还不知错?!”
和珅语气中掺杂着明显的示弱,甚至竟有些许恳求在其中。
润之痛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脊背衣衫被冷汗与雨水浸透,却仍旧一语不发,不知是因为密集的打击令他精神濒临崩溃,还是即将面临的决绝分离使他悲痛欲绝,这一刻,他神色麻木,无数情绪汇聚在心头,如同盘亘集结的火山,终于轰然坍溃。
骨骼不堪重击,骤然一声脆响——
润之右脚痉挛,重重单膝落地,眼前天塌地陷,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血中夹带一物,和珅定睛看去,竟是润之忍痛之时,兀自咬紧牙关坚持,生生咬碎了一颗臼齿。
雪白的豹子如同一道闪电,猛地窜出,狠狠咬住和珅手臂!
和珅周身杀气四溢,右手握拳,铁拳力逾百斤,猛击雪沙豹头颅,这一拳下了死力气,雪沙豹双目赤红滴血,颅骨生生被打碎一块,从鼻腔里不断喷出血雾,却仍旧死死钳制住和珅,不许他再靠近润之半步。
刘墉离得最近,当即大惊失色,生怕殃及连连后躲,大喊道,“这什么东西?!御林军!杀了这怪物!杀了它!!!”
一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边并无彩虹,只余残阳如血,带着不甘与落寞缓缓坠落,最后一缕微光也收进山后。
他朝远去的木车望去,却只望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烂泥与车辙,山峦与血色,夕阳西下,天涯路再不见断肠人,而此去千里万里,他心心念念的人,也恐怕此生再不能相见。
天黑了。
第五卷 呼风唤雨咒(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卷结束了,谢谢各位老爷的支持,我会加倍努力,一往无前!
☆、为父心
塞外春意的爽利回寰至京城,却化作连绵温柔的梅雨,惊蛰一过,万物舒展,如同蛰伏于莽原中惊破冻土的鳞蛇,气势如虹,携风带雨,席卷而来。
锡晋斋今年的春暖来的格外晚些,绣锦描金帘子闷住一室药草苦涩,天边红云翻滚,又是一日黄昏。
浑浑噩噩不知过得多少时日,润之梦里尽是光怪陆离,好似幼时母亲还在,曾牵着他的手,走过午门后通向冷宫冗长的甬道,冯霁雯低下头,温和地同他说话,接着蹲下身,将司南佩系在他脖颈上。
“戴上这司南,只求前尘尽忘,与吾儿且过一日也好,若来日……”
忽而风雨大作,又看见永琰手筋脚筋皆被挑断,烂肉一般被悬挂在城门之上,浑身浴血,气息奄奄。
琰哥!
润之在梦里唤了一声,永琰缓缓睁开眼,并未见他开口,却有声音清晰传来。
“待我登基,定来接你。”
心里也是模模糊糊,心想幼时的经历,似乎从被何琳失手扔进井里之后,儿时琐事就变得断断续续,记不清手上的伤疤何时留下,记不清母亲当时说了什么,那日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似乎成为了开启存封记忆的钥匙,许多琐碎一夕涌来,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病中多思,难免想起初遇那日,自己与刘环之对质之时为人所救,茫茫人海中一眼便瞧见他,怎么就有那么恰巧的事,一抬头就遇见,一遇见就纠缠,一纠缠就是许多年。
可命运偏偏如此凑巧,教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相遇,救或是被救,像是宿命姻缘,注定的轮回百转,兜兜转转成上元节的走马灯。
他心中思念他,相思入骨却又酿出些密辛般的怨恨来,怨他出现得太过轻率,令自己即鹿无虞;恨他明明不能与自己善终,却还要招惹撩拨。
病得糊里糊涂,将情爱里的一应责任全推卸到他人身上,倒全然忘了当初自己那般所作所为,只觉得全天下再比自己冤屈的也没有,简直要娇气地抹泪,唏嘘一声生不逢时。
从前自己不是这样的,快意恩仇的日子伴着大侠梦,一夕东流而去,再不见踪影。
昏迷之际,他听见许多声响,好像有不少人在榻边来去,听见纪晓岚絮絮叨叨同父亲说话,微凉的大掌贴着额头,时不时试探着抚摸,听见几声女子压抑的啼哭,心想是素池丫头来了,又觉得很吵,没什么力气安慰阻挠。
相比起躺在榻上安稳将养的润之,纪晓岚更忧心和珅的状况。
自那日寰至府中,刘墉一直暗中派兵驻扎在锡晋斋四周,美其名曰巡防操练,实则进一步观察相府有无与嘉亲王残部藕断丝连,伺机寻和珅的错处,意图动其根基。
那日往后,和珅不曾出府半步,脸色越发苍白,短短数日便似苍老疲惫不少,日日宿在儿子房中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眼睛熬得通红,连下巴上也泛起青色的胡茬,他素日最爱整洁的一个人,纪晓岚何时见他如此狼狈过,可真要细数数,他这辈子所有的不堪与委顿,也都为了儿子。
孩子是父母前世的债,古人诚不欺我也。
润之是和珅的心肝肉,平日里伤了一根头发丝儿都能跟人拼了命去,他这辈子强势惯了,唯独对这个儿子,他是千个没法子,万分舍不得,如今却能动手将孩子打成这样,纪晓岚比谁都知道他心里有多疼。
可平时和珅哪怕朝堂上一线不如意,转头也要发出来才能顺下这口气儿,现下受了这般大的折损委屈,内外倶要与他对着干,和珅却事事闷在心里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意说,纪晓岚心里更慌了,生怕他憋屈出病来。
“今天皇上下了圣旨,你带兵平定廓尔喀有功,润之与谋逆皇子交好之事便算功过相抵,不追究了,至于那婚事……润之识得大体,他应该能体谅你的苦衷。”
“你本就是他生身父亲,管教孩儿原也情理之中,老和啊,你也不必太过于自责了,你同我说说话,再不成你骂我两句,打我两下儿撒撒气。”
“那骨头已经接好了,血也止住了,老和,看开点,你一切为他,是不想让他送了性命才出此下策,润之不会怨恨你,待他娶了妻,也有了自己的孩儿,自然能明白为人父的辛苦。”
“老和……你别憋着,你要想哭两声也不丢人,这会子没人,你别憋着,再憋坏了可怎么好。”
“老和啊,你听我说,皇上连章太医都谴来了,必定无差池,再者说,当日之事全不在你,你若由着润之揽责,刘墉老儿必定滋事,届时事情闹开,便是圣上一力保你,也架不住群臣连柬。这还是轻论,刘墉当日大权在握,就算想要先斩后奏你又能奈之何?这般算下,你的做法反而最大程度保全纽钴禄一族,你没做错,你别这么憋着……你这样我看着特难受。”
无论纪晓岚如何劝慰,和珅面上的阴郁之色始终未曾消退半分,他像是被寒透了心,便在脸上扣着一面看不见摸不着的铁面具,蓦地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的态度让老友惶恐。
纪晓岚本是带着乾隆交代的任务前来,被他晾得无计可施,几乎要以头抢地,更遑论规劝和大人归朝,只得终日忍受各种药材味道侵淫,闲暇时偷看隔壁拾花丫鬟,聊以告慰一身肥肉。
帘外杏花开了又谢,润之身上的伤渐渐好转,每日按时吃喝进补,偎在榻上将息,补品大把大把地消耗,却不可遏止的日益消瘦,最后隔着衣衫也能勾勒嶙峋的肋骨。
太医来了又去,只说寒气侵体,又将和珅带到一旁,悄声言说此乃心病,还需心药可医,心药是何物,恐怕早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连纪晓岚也看出,润之变得寡言,变得畏寒,话本儿也不再看了,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十九道公子,一夕之间仿佛被掏净了三魂七魄,唯剩下执念一缕,勉强支撑着躯壳。
如此静养数日,能下地后,他日日到连廊处长坐,像是入定似的望着头顶上六角铃框出的天空,目光不曾聚焦,却似乎望向更渺远的地方,从晨起一直坐到日落,没别的事,只用柳条儿编草蝈蝈,而后寂寂地叹气,连个表情也欠奉。
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没有再提起永琰,也没有再提起任何人,像是连同着褪去的血痂腐肉,去腐生肌,易经洗髓,已彻底将那段时光统统忘记,又像是实在过于疲倦,撑着不倒下去已废力至极限,便再无力计较任何。
那个人的名字没再被谁挂在嘴边,却如同烙印,深深封在某一处,他或许早就已经死了,或许依旧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活在谁人的心中,没人知道。
但明眼人都看出,润之与和珅的关系不复从前,而今不过是相互拖着罢了,和珅不愿他出府,他便索性院门也不跨,和珅同他说话,他便也不冷不淡又中规中矩地答。
那两巴掌与一顿板子并没有让他疼太久,真正伤了他的却是和珅曾经对他无度的溺护,若是他自一开始便是严父,或许也不会有今日,父子俩都这样想。
润之有时候望着父亲消瘦的侧脸,又矛盾地觉得心疼,和珅也许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却的确是个温柔的父亲,他没有做错什么,只怪生了自己这样一个不孝子,要一生一世操心费力,盲冲瞎撞,用尽全力,只为留下些儿时的吉光片羽,即便伤痕累累也不敢叫一声苦楚,可他心里终是存着无以言说的结,也终是因为永琰,记恨了父亲。
☆、两心知
十五皇子屯兵谋逆一案被扼杀于襁褓,刘墉最早察觉此事,成了平乱的不二功臣,一时春风得意马蹄疾。
成王败寇,除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无人再深究这位名不见经传却又大逆不道的嘉亲王,大清朝经过短暂的动荡后,终究归于寂静。
分明尚未至盛夏,几场大雨却将庭前绿肥红瘦一并吹得干净,日复一日,夏至时和珅也因前线频传战报,军机处抉择不下,不得不回朝商定平大小和卓选将事宜,而再度繁忙起来。
这日天色阴沉,锡晋斋东门口久违地喧闹起来。
开始只是口角之争,门房不知与谁争辩起来,后来愈演愈烈,竟到了要动手打架的地步。
小厨房已起了炊烟,唯此一缕显得孱细,升腾进灰蒙蒙的天幕中,未走几丈远,便不甘不愿地散了。
润之充耳不闻,手上的活计未停,依旧一只接一只编草蝈蝈,廊檐上挂着一溜编好的草玩意,头里几个已经枯黄,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待人丢弃。
多宝不近不远地站着,探头探脑朝门外看,欲言又止。
“想看就去看看,”润之编好了一只,起身将枯黄的换下来,淡淡地说,“汝传今日来过了么?”
“跟往天一样,花厅里坐了一个时辰,吃了些新出炉的糕点,又喝了不少牛乳燕窝,方才走了,少爷要我将世子唤回来么?”
“不必,”润之垂睫,心中明白,汝传必是要打听元瑞下落,如今生死未卜,自是无以交代,少时好友分崩离析,竟是因为自己,不由心中凄凉,叹道,“去看看外头何人在喧哗。”
多宝枯站了整个上午,正是百无聊赖,连连道,“好,好!”
“另外,叫方先生来,我有些话想……”
多宝着急看热闹,打断道,“少爷忘了,方先生着人寻着养父母的踪迹,年后就探亲去了,且得一阵子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