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之以指头捻起一条半干竹条,自言自语道,“唔,探亲去了……”
方儒生也走了,连个说说真心话的人也没了。
那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润之没有半点印象,他的脑海中只剩下漫山遍野的残阳,并着车辙,远去成一个绝望的句点。
雪沙豹被葬在后院,死时皮肉也被打烂了,看不出原本银白毛色,不知是谁还好心地帮忙立了块碑,似是一个残忍的提醒,已经许久,碑上的红漆也褪干净了,润之从不敢去看。
他总是梦见第一次见到它,把它从石头缝里抱出来,它还不足巴掌大,闭着眼,用温热的小舌头舔他的掌心,舌苔上布着细软的倒刺,让他心中柔而痒。
润之何其愧悔,后悔当初没有听永琰的话,在它还未睁眼时就置之死地,便也不会有这钻心难受的一日,想来世间种种皆是如此,因缘际会而相遇,憾然遗恨而错失,陪伴得越久,便越是难以割舍。
吵闹声越来越大,隐约听见有人大声嚷了一句‘龟孙儿,竟没听过爷爷镇山虎的名号,说出来震聋了你们的狗耳,爷爷跟你们家少爷那可是过了命的交情,岂容你们这些杂碎放肆——’
润之蹭地站起来,右腿骤然剧痛,眼前发黑,险些仰倒,连忙扶住柱子稳定了一会儿,口中苦涩滋味更盛,药汁来回冲刷,催得胃里阵阵泛呕。
说话间,酒壮怂人胆的土匪戚威就要往里闯,他也踩盘子多日了,就想寻个守卫松懈的时机一举把心上人救出虎穴,殊不知锡晋斋地界儿岂是他个小小山匪可撒野的,这不——又被门丁两两架着嘿呦嘿呦喊号往外扔。
“多宝!”润之脾胃两虚,身上说不出的乏力,忍着腿疼刚跑两步,眼前哗哗冒金星,只得勉力大喊,“多宝,让门房……呼……放他进来——”
“欸!别——”多宝左手前伸,做出勉力挽留的姿势,到底是晚了一步。
“扔……”
戚威呸掉嘴里的泥,泪流满面地起身拍土,跟在多宝身后,大摇大摆并且一瘸一拐地进了大门,经过门丁时还毫不吝啬地留下一个‘你们摊上大事了’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挤出来一点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戚小威
“我说,”戚威半身偎在美人榻上,养大爷般翘着脚,“你就打算一直这么眯着,不再跑了?”
“跑不动了,”润之将右脚踏在凳子上,努努嘴,“你瞧瞧,刚能走。”
戚威啧啧抽气,“你爹还真下得去手——”
当日戚威也在场,便成为少数几个亲眼目睹事实真相之人,御林军不敢乱说话,戚威却不算刘墉或和珅的任何一方,故而不会为谁而对此事三缄其口,刘墉是如何对皇子下毒手,又是如何觊觎虎符兵权、欲对重臣之子杀之而后快的,他统统看在眼里,桩桩记在心上。
刘墉老奸巨猾,又怎会对他视而不见,留下此人成为来日祸根,即便戚威没机会告御状,斩草除根也更保险些。
不过说也奇怪,这些事却像是长了脚,顺风走,不知道是谁先走漏了风声,这般密宗儿不日便被吹到圣上耳边,紧接着就有不怕死的谏臣上书弹劾,添油加醋,搅得满朝风雨。
刘墉吃了个哑巴亏,更加紧追杀戚威,后者是一百个有苦难言,比窦娥还冤,只差指天指地发誓不是自己走漏的风声,又实在不敢当面澄清,不得已到处避祸。
“爷爷这两个月躲得辛苦,没过一个安生日子。”戚威说,“这不——送上门来,便宜你金屋藏个娇。”
润之微微点头,只看着僵直的右腿发怔,不说话了。
这倒奇了,戚威心里直犯怵,见惯了润之生龙活虎地反驳自己,这会儿他这般乖觉,又觉得万分不适应了。
“欸,你不——听说你要成亲了?”戚威暗道不妙,心说本想宽慰他几句,怎么话到嘴边却说了一句最不该说的。
润之未曾答话,过了良久,才道,“是。”
夏日的暑气席卷而来,蝉声聒噪,让人心中无端烦闷。
“他们都走了。”润之淡淡道。
“谁们?”
“元瑞,尹大哥,师父,石鲁,乔果子,儿子……”润之眼眶泛红,板着指头数了片刻,仰头去望窗外,“留下我一个,没什么意思。”
“你回去看过了么?”
“什么?”
“屯兵那山里,”戚威说,“这些日子我也听了些闲话,那山易守难攻,入山口处又有高人布了八卦阵法,普通人入之难极险极,却被刘墉一朝告破,你不觉得有蹊跷之处?”
润之愣了愣,他确实没仔细想过其中关窍,如今细细排查,真正知道此事之人不少,无干旁人却只有方儒生一个,若说是谁走漏风声,定然不出其右,当日情急之下,确是错怪了父亲。
但左思右想,又觉得方儒生不像叛主之人,他若是刘墉的人,如今既已东窗事发,何不索性挑明对立,却只说探亲,是为了保下一分颜面,留作来日筹码,还是认为草包旧主尚有利用价值——
或者……真真是冤枉了他去?
“的确蹊跷,但又想不通关窍,那个人在我府里待了多年,年前已经走了,他不像是离经叛道之人,若是被人利用,想来余生也会良心难安,日日煎熬,我没力气怪他了。”
“怕是你心中已有数了,我便点到为止,多说无益。”
润之颔首,“我师父精通奇门遁甲之术,那林中的八卦阵法便是他的手笔,本该让你见见的,如今怕是不能了。”
自得知八宝山被攻破之后,他无数次想要回去,却也怕故地重游无以抵挡物是人非的悲恸,只得以禁足为借口,日日告慰。
如今提起来,又仿佛隔山隔海,前尘往事一般虚无缥缈,好似那里的人和事都不曾真正发生过,不过是自己南柯一梦,梦醒黍米已熟,梦中人倶已背道而去,再不相见。
戚威心知又触了人伤心事,赶忙将话头引开去,“他既是你师父,你倒学会些什么本事了?”
“说来惭愧,师父本事大,他在时,我却没能听他只字片语,一味调皮捣蛋,插科打诨,如今想来,那样的日子,恐怕再没有了。”
戚威旋从榻上跳下来,“你这就同我走吧。”
润之一愣,“走往何处?”
“天涯海角,走到哪算哪,你那琰哥不是发配到乌苏去了么,咱投靠他去!”
他许久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了,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琰哥?谁……
连日来最不愿揭开的记忆喷涌而出,润之心头酸涩翻滚,五味陈杂,那个人,还活着么?身上的伤如何了?还……记得我么?若是平安,为何去日已久却杳无音信,他明明知道我…20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
或许他知道,却因身陷险境自身难保,而不再想同我这佞臣之子扯上干系了吧。
“喂喂,”戚威五指张开在润之面前晃了一晃,打断他的思绪,“又胡思乱想个甚,怎的遭了点变故就转了性子了,少像个娘们儿似的,振作些,怎么,你不想找他了?不稀罕他了?”
“他不曾回来,或许命该如此。”
润之喉头哽咽,忽而想到从前看话本儿时所见的一句,‘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惧’。
如今想起来,可不是如此,忧惧之于他,不过一场世俗情爱,若无此人,恐怕他仍是无忧无虑的佞臣子,进可鱼肉乡里,退可称霸一方,哪里有这愁肠百结的苦头吃。
“我爹……罢了,爹养我十七年,何其不易,我不能再……”
“这是啥话,他回不回得来是他的事,你去不去找他那是你的事,与你爹何干?”
“爷爷虽然半拉眼睛看不上那倒霉皇子,不过你既舍不下他,安知他就能撇得下你?”转念一想,“若是他死了还则罢了,若是尚有一口气在,便寻着人,浪迹天涯也好,终生潜逃也罢,总归是省得相互记挂睡不着觉。好生在一块儿,再怎么也强过你一个人成日里跟这儿自怨自艾,编一辫子草蝈蝈生蛆。”
润之垂头丧气,咬着唇不答话。
戚威继续激将,“爷爷看你那日的架势,却是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一心削尖了脑袋给人顶罪,想要双双化蝶了不成?也不想想,人家堂堂皇子,天潢贵胄,怎么也是死不成,皇帝也不能真要他的命,无非吃点皮肉苦头。”
“你倒痛快,自己顶罪不要紧,一脑门子热,还带着全家一起送命,啧啧……那气势惊人的,吓爷爷一老跳,以为你真要当场伏法了,差点为你哭上一鼻子。”吸吸鼻子,颇有些感慨,那日险些便在十数万人面前丢了大人去。
“怎的如今断了条腿就变得娘们儿唧唧,瞻前顾后缩头缩尾,这可不像我认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了。”旋即狡诈一笑,“要不……娘子,你跟我罢,咱俩私奔得了,还回边境占山为王去?”说罢就要伸手解润之领子上的盘扣。
润之无心与他调笑,只道,“你不是我,你不懂,你没有……”
你没有家,他险些说出这句来。
“我不是你,我谁也不是,”戚威肃容道,“但我知道‘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想必你对永琰亦是如此。”
润之心头剧震,他竟从戚威方才的话中,听出了久违的语气,那原本是尹壮图的口吻。
“自古忠孝尚且不能两全,何况情谊,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仿佛有许多双手在背后推他,逼迫他、怂恿他开口,多宝垂首进屋,将窗上的卷帘挑起,室内闷热争先恐后地散去,清风徐来。
“你说的对,”润之长长吁了口气,“我这条命是多少人换来的,他们定不愿见我不痛快。”旋忖道,“下辈子的事天晓得,此生尚且不能活得清明,如此消沉无非坐以待毙,琰哥在乌苏或许被困住了,那边没有好药可用,身上的伤也不知好全了没,他定是……也是想见我的。”
“欸,”戚威欣慰道,“这不就对了么,大老爷们儿可别磨磨唧唧,招人烦的很,年轻人呐,要勇于追求幸福。”转而怅然若失,“我倒可怜,将你说通了,弃自己的终身幸福于不顾,十足十的大公无私哟~你以后可得报答我,让我在你家躲祸,白吃白喝。”
“戚小威。”润之正色道,“多谢你了。”精神头儿一上来,坏心眼瞬起,突地两手捏着他腮边肉,死命拉扯,“谢谢你祖宗十八代了,你这嘴,早晚是个祸害,不如我今天帮你撕了,一了百了。”
“呦呦呦!你这是又复活过来了,我就是那东郭先生——”戚威疼得直抽气,摇头晃脑,“你要谢我的事多着呢,不急在这一时,不过若是想走也别太心急,依我看,你这锡晋斋是进来容易出去难,方才四下绕了一圈,见那墙根儿底下都蹲了一溜守卫,要想走,总得等一个好时机。”
“何时?”
“成亲之时,场面混乱,届时你一走,你爹必定寻你,这亲便结不成,倒也不耽误谁,你走了,皇帝大不了发个火,也不会怪罪你爹,公主又不愁嫁,你说是不?”
“……对!”
润之点头,是倒是,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不过既然定下要离开,不如当断则断,便问,“现在几月?”
“嘿,你这日子过得糊涂,连几月份都不知道了。”
“少废话,几月?”
“八月二十三。”
“唔,还有不到月余,你便在此处住下,方便与我一同研究。”
“那是当然,”戚威尾巴快翘到天上去,“爷爷必得吃你的、喝你的,你这宅子这么大,你爹又这般有钱有势,必定亏待不了我。”
润之欲哭无泪,心道,若是我爹知道你正殷勤出谋划策,为他儿子研究出逃大计,还不得扒了你的皮,算了算了,先不告诉你了,省的你这有前科的识时务者变成奸细。
“那是那是,”润之口不应心地道,“亏待谁也亏待不了你个大尾巴狼……”
“你叫爷爷什么?”
“没啥,你听错了,好兄弟,好戚威。”
数月以来,这是润之第一次发自内心觉得放松,一口浊气终于溃散些许,友人离去的哀伤尚盘亘在胸中,却仿佛积压在心头的阴霾暂时被戚威赶走,终于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结姻缘
天子嫁女,虽说是下嫁,却纤毫不损固伦公主的仪制,甚至填而再填,补之又补,足见皇室倚臣之心。
天子为臣子做足面子,这还是历朝历代头一回,太后老佛爷自是不高兴,又碍着皇帝在场不好发作,暗地里不知掐折了几片新染的蔻丹,面上还得春风数渡,和颜悦色地清点嫁妆。
十公主仍是不咸不淡,敛眸杵在一旁,三棍子捅不出个闷屁来,没半分要出阁少女的娇俏羞怯,从始至终只道一句‘但凭老佛爷做主’,十足不讨人喜欢。
直到固伦和孝出嫁的许多年后,皇太后薨逝,即便到死也不明白她为何受宠,乾隆一辈子生了十个闺女,除去五个早夭的,总也还剩下五个,各个儿性子温婉样貌可人儿,唯独固伦和孝其貌不扬,生来还命中带煞,有个眉上横尸的唬人命格。
钦天鉴明里暗里进言此子不详,可乾隆偏偏不信这邪,将她自幼带在身侧,手把手教的狡猎骑射,比皇子还更看中几分。
固伦和孝平日蔫声不语,学起男子上阵打仗的功夫却是英姿飒爽,头发高高束起,端得铮铮傲骨的翩翩儿郎,仿佛生来便该是男儿之身,便该带兵上阵杀敌,浴血沙场,而非被困在这四方宫殿之中,做只供人赏玩的金丝雀儿。
如今一朝下嫁,嫁妆数量竟有先皇后嫡女固伦和静下嫁博尔济吉特时的三倍之多,朝野震动,即便是下嫁,却无一人敢侧目轻看。
权臣们都看得出,这是皇帝有意给和珅锦上添花,足彰爱重。
其中关窍刘墉自然最明白,皇帝惯擅制衡,他如今因打压十五皇子之事风头正劲,数日来在朝堂上横着走,连撞盘龙柱的频率也大大缩减,后因觊觎兵权之事被旁人诟病,捕风捉影却捏造得有鼻子有眼,乾隆将婚期安排在此时,正是要给和珅脸面,压一压刘派气焰。
满朝文武唯独和珅一人愁云惨淡,日渐清减,走神发呆成了家常便饭,乾隆心中焦急,却不知他缘何这般,偏偏这人下了朝跑得飞快,想将人留下盘问也不得其法,便只能成车往锡晋斋送最名贵的补药补品,结果润之更加反胃得吃不下饭了。
一朝臣子便就这般心照不宣地在朝堂上相互敷衍,好在大小和卓叛乱得恰到好处,一忙起来又将这场亲事的喜庆气氛盖过些许。
这婚事到底准备起来了,乾隆格外开恩,特许公主大婚后不必新开府邸,锡晋斋里外翻新,亭台楼阁皆镶乌簇红琉璃,朝东门脸贴金,朝南门脸描银,水榭重引活水,藤架纹丝规制,全权按照大婚仪制置办,即便和珅不提,这府中也自会有人操办,丝毫不用劳心费力。
距大婚尚余三日,润之的精神一日比一日更好些,他扳着指头算日子,盼着日落又盼着清晨,恨不能一觉将这几天睡过去,仿佛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张开手臂就能拥抱他。
等见了他,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好呢,他心里盘算着,要先问问他伤好了么,还是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浪迹天涯呢。
浪迹天涯,一想到这几个字,他的心就酸软一片,像是一下子变成陶瓷捏的,满满遍布了那个人的指纹,再容不下其他。
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太女儿气,本来就是舍了身家性命、自断后路地去找他,何必想得这般周全,不若见了人,上前霸气地拍拍他的肩,告诉他这辈子就跟着小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万事不愁。
那么琰哥会怎么说呢,润之从一个怪圈中脱身,又陷入了另一个怪圈,无休无止地胡思乱想,久久回不过神来,便满怀温柔与欣悦,荒废了再一个清晨日落。
戊戌这日天色尚未大亮,天空灰蒙蒙压得极低,润之一夜不曾合眼,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枕戈待旦。
“少爷,”多宝垂立于厢房外间,“寅时册封使便至北午门,眼下还有半个时辰,奴才伺候少爷更衣。”
“不用,”这次润之极快地回答道,“你先准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