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嘴角上翘,表情中带着难掩的喜悦,仿佛一夕之间年轻了几许,豪迈地冲他说,“来。”
润之握住父亲的手,借力上马。
和珅猛一拉缰绳,惊羽前蹄抬起,仰天长鸣,扭头调转过方向。
“不回家么?”
“不回,爹带你去个地方。”
润之便不再多问,安心靠在父亲怀里。
惊羽风驰电掣掠过无人的十里集,向郊外飞奔而去——
耳边风声呼啸,和珅突然说了一句,“今日撤兵了。”
“什么撤兵?”
润之一时没反应过来,旋即猛地坐直,“八宝山撤兵了?”
“对。”和珅温柔地看着他,“爹知道你念着那地方。”
那是他的心结。
八宝山被围守数月,今日终于撤兵,山中不比闹市,如今正是草木葱荣的季节,润之险些找不到入口。
山中一切如旧,并没有润之想象中厮杀过后的破败景象,久旷的土地还残存着些许曾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草色青青,渐渐覆盖住满眼荒芜,盐湖依旧,想必过些日子,朝廷便会分派开采。
远离盐湖的一小片地里,生着挨挨挤挤又格格不入的一撮麦子,夕时豆芽菜似的小苗,如今顶破了油布窜得老高,拼命汲取养分,结出沉甸甸的粮食,乃是润之亲手所植。
“我儿年幼时候,总爱骑在爹肩头上,有一回就这么尿了,湿了爹满后背。”和珅说,“我心里气的很,想这如今便言行无状,长大后成何体统,可一看见我儿,就什么气都没了。”
“那时候,我儿那么小一团子,爹一只手托着你的脑袋,一只手托着你的屁股,就能把我儿捧在手心里头,那么小,那么软,我不敢轻轻抱着,怕摔着我儿,又不敢用力抱着,怕我儿会疼。”
润之心头酸胀,仰头去望山涧圈出的天空。
和珅席地而坐,面上的笑意更浓,“我当时想,这就是我和珅的儿子,以后我一定好好护着他,不教任何人欺负他,哪怕他想要那夜光中的素娥,我也拼了一身解数摘给他。”
“后来啊,我儿长大了,也有自己想要一辈子守护的人了。”他有些神伤,伸手摸摸润之的头,“我儿愿意为那个人妥协,背井离乡,甚至为救那人而舍弃性命,这是为父一直盼你能学会的担当。”
“爹知道不该阻拦你,却不得不阻拦。”
“我儿喜欢他,爹便帮他,可在爹心里,什么都没有我儿的命重要。”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几乎语难成句,艰难地喘息。
“囡囡……恨爹么?”
润之把头埋在和珅怀里,飞快地摇头。
这是和珅第一次说这些,润之心如针刺,对父亲,他曾怨怼许久,可是真到扪心自问时,又不禁喉头发紧,真的恨么?
过去大半年光景,父子俩爆发了前所未有的青春期危急,润之同他别扭,同他冷战,假装中规中矩假装气息奄奄,把脖子一梗,假装再也不跟他好了。自以为怨恨厌恶是因为深重的尊严与对爱人分离的不平使然,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孩子在父亲面前争取独立,为了得到最喜欢的糖果撒泼打滚地抗争,仗着那个人永远舍不得拒绝自己,永远拿自己没辙,将泛滥的宽容与友善留给陌生人,而面对最亲近的,反而劈头盖脸,求全责备。
可是父亲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不过是不再万能,不再无坚不摧,变得手足无措,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变成了一个可怜兮兮的祈求儿子能回头看一眼的小孩子。
润之茫然伸出手,却无法挽留岁月,哭一通,闹一通,也就长大了。
长大了,也终于能明白,世间万事并非全然顺遂心意,纵使不能两全其美,也至少做到互不亏欠。
如今和珅容颜依旧,却终敌不过岁月,眼角生了细碎的皱纹,润之才醍醐灌顶,如若永琰是他的命,那么和珅便是他的天,敬之爱之尤嫌不及,又如何恨得起来。
和珅捧起他的脸,轻轻的像小时候那般的在额头上亲了亲,又牢牢圈在坚实有力的臂弯之中,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无价之宝。
翌日清晨,鸡鸣刚过,陈公公亲自前来,告知和珅圣上龙体抱恙,今日早朝暂休。
院前吵嚷不休,润之睡不安稳,索性起身到院中练棍法,正遇见廊下练剑的固伦,二人对视片刻,互一鞠礼,剑棍相碰‘嘣’地一声钝响,便默契地拉开了对阵之势。
顷刻之间剑来棍往,前庭呼啸生风,棍式带起不少落花,戚威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什么,猛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国庆节啦,提前祝小天使们国庆节快乐!我要开始休假啦~小长假开始,节后正常更文,爱你们!
☆、年华过
三年后
“喂喂!你这招猴子偷桃太阴险了吧!”
“对付你这种人就得兵行险着,”润之上三路下三路将戚威打量个遍,“怎么,还不心服口服?”
“爷爷服你个锤子!”
戚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矮身一个扫堂腿,润之早对他的路数心知肚明,不慌不忙撤腿弓步,使出一招四两拨千斤,戚威这一腿未能扫到实处,当即抻了大胯,瞬时气焰全无,滚到一旁唉唉叫唤去了。
固伦见他这般,会心笑道,“我来同你对阵。”
“别了别了,”戚威哀嚎不止,“女侠,上回你给我打的凛子还没消呢,容小的再活两天成不成。”
“来了来了!”多宝上气不接下气往里跑,“拦不住了,戚威少爷——”
纪汝传紧随在后,大步流星赶进院中, “拦、拦我作甚!”
戚威一个鲤鱼打挺,“嘿!小结巴又来啦~”
汝传这几年间个头儿拔高不少,两颊婴儿肥渐消,显露出本可忽略不计的五官,倒是比从前顺眼不少,颇有几分长身玉立的雏形,唯有口吃这一点迟迟未有好转,自两年前与润之解开心结后,结识了在相府无限期‘小住’的戚威,便多了一雅号——小结巴。
“你、你这泼贼,”汝传越是着急越结巴得厉害,“再,再警告你最后一次,不许叫、叫小爷结巴!”
“我就叫了,嘿,我就叫了你能奈我何~~~小结巴小结巴,风吹雨打都不怕,你说耕田他犁地,要多可气多可气~~”
“你、你、你!”汝传涨红了一张白面皮,戟指戚威,你,你,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放肆!”
润之眼珠一翻,心知他下半句绝对是——我告诉我爹去。
“我,我告诉我……”
“好了!”润之忍无可忍,“都不许闹了!”
纪汝传与戚威当场变身识时务者,立即噤声。
固伦和孝道,“世子此番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告?”
“差,差点忘了,”纪汝传得了特赦,连忙对润之说,“老大,我给你送帖子来的,稽璜得了个胖小子,府里头摆、摆满月酒,到时候咱俩一道去。”
“何时落地?”
“昨儿个夜、夜里,稽璜说叫咱俩给孩子当干爹呢~”
“浑名儿定好了么?”
“生在长庚将落未落之时,单取了个庚字做表。”
润之沉吟,“长庚烈烈独遥天,盛世应知降谪仙,好名字。”扬声道,“多宝,去库房瞧瞧我着工匠雕的玉如意如何了,差不多再添上个长命锁,到时候一并带了去。”
润之收了大红喜帖,两人在院里坐着闲聊,边看戚威与固伦喂招,说起好些当年的事,又想到再不能相见的元瑞,只觉得恍如隔世,若他还在,便也是稽璜孩儿的义父,润之教文,元瑞授武,汝传只在一旁捧着点心纳凉。
“嘉亲王那边如何了?”
“清明时候接到师父的机关鸢传信,说一切顺遂。”润之思索片刻,低声道,“想来该是过不得中秋,这皇城要变天了。”
“我、我爹说了,近来圣上龙体欠安,去年上元到如今一直是八皇子临政,叫咱俩少在御前走动,省得惹晦气。”
“你爹不是编书正编的如火如荼,怎的又回朝了?”
“还不是殿选在即,你爹被调走监、监考去了,我爹就只能顶上来补缺。”
“对了,你两位哥哥武试结果如何?”
汝传一翻白眼,“人手一枚堂前燕,这几日正窝在家里郁闷呢,唔,云片糕递给我。”旋盘腿抱着点心盒子,心满意足之余便开始日行一次的忧国忧民,“老大,今年的赋税又涨了一分,加上去年芒种时候涨的,统共算下来,比往夕富庶年头都要多上一半,又赶上流年大旱,颗粒无收,难民多得救不过来,你说这八皇子到底想作甚,难不成不晓得官逼民反的道理?”
“大权独拢,莫说他个刚及弱冠的矜贵皇子,即便是老谋深算如刘罗锅,也难保不会眼高于顶。”
“正是。”汝传有些忿忿,“那、那圣上便也由着他作怪,就不顾江山社稷,不顾黎民苍生?”
“待机而举是良谋,”润之道,“通史你也读过的——楚庄王有言,君子进退知方,时机未到尚且隐藏,成大事者,谋静而后动,懂否?”
汝传被他几句古话唬得一愣一愣,只觉得自家老大是天地下最博闻强识之人,简直仅次于他最敬爱的老爹了,于是双眼放光,十分崇拜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润之心中自有算计,这几年乾隆身体一直不康健,八皇子永璇依仗刘墉在前朝的势力,私以为这天下非己莫属,背地里迫害皇子、私造龙袍、卖官鬻爵,做下许多大不敬之事。
朝中怨愤之声四起,无奈太子孱幼、五皇子病弱、九皇子整日沉迷岐黄之术,十二、十三两位皇子戍守关外,非召不得回,放眼京城内外,竟无一人可与之角力。
和珅一面联络刘统勋着力提拔新人,培植基础势力,一面放手朝堂,并不理会八皇子所犯的荒唐事,令其无所忌惮,如此三年,朝中忠贤之士苦谏无门,反复碰壁,终于将目光投向曾有反心的前十五皇子。
“老大,我觉得,你跟从前不太一样。”
润之漫不经心,“哦,不一样在何处?”
不远处固伦矮身避过一击,侧手撑地,柳裙翻飞之间横里一脚,正勾中戚威的膝弯,将其带得朝前踉跄,险些摔倒。
“变得……”汝传说不清楚,脑袋瓜子囫囵几转,砸吧砸吧嘴,努力搜寻词汇,“变得靠谱了,成熟了,会算计人心了,总之……就是不一样了。”
润之伸手在他头上胡噜一把,“人总要长大的,你不是也长高了么,快跟我一般高了,再说了……”一把捏住他腮边仅剩不多的软肉,牙缝里挤出久违的奸笑,“你老大我何时不靠谱过,啊?”
“疼疼疼,老大饶命~”
没有变,完全没有变,纪汝传泪流满面。
同一时间,秦淮河画舫。
“今儿怎么有功夫上我这儿来了?”
“成日里跟那些个老家伙周旋,心血都快熬干了,还不兴老子听个曲儿乐呵乐呵么。”刘必显屈着一脚蹬在船舱精修的花墙上,“老头子倒是会享福,拐带我们家小皇子跑乌苏种地去了,苦了老子年纪轻轻就在这深不见底的朝堂上摸爬滚打,”官袖一甩,两手捧脸,“你看看,你看看我新长的鱼尾纹~”
“死开,”秦袖笑骂,“你不是在太后手底下混的风生水起么,如今还偏得了刘墉老儿的重用,”颔首挤眉弄眼,显出几分讨价还价的市井之气,“刘罗锅机关算尽,却不知临了临了被自己人插了两肋,真乃是——声妓晚景从良,一身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半生清苦俱非,可怜人也,可怜人也,却成就了刘大人您在京城的赫亮名头。”
“名头有啥用,还不是聚散如浮云,这官场上的事,还不就是你□□一刀,我□□一刀,插来插去有高招,刘墉老儿当日不也使手下义子混入八宝山军营,连便宜师父都着了他的道,才连累着永琰被发配,经了那么些历练。”
秦袖眉梢微挑,“刘墉那义子,你可还有印象,到底何许人也,竟连师父都蒙混得去?”
“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罢了,”刘必显吹吹茶末子,嘘溜喝了一口,“据老头子后来机关鸢传来信中所说,他本是边疆游牧羌士一族后人,族长之子,原姓左,单名一个棠字,后来暴民起义中,羌族族长被南境边关招安,与朝廷合力对抗暴民。”
“结果被朝廷放了鸽子了?”
“是呗,”刘必显撇嘴,“羌族虽不算边境强族,但仍是隐患,清廷当然想不费一兵一卒,坐山观虎斗,最好令双方斗个两败俱伤,好得渔翁之利。”
“孰料暴民中有一人实在不是池中物,竟带领暴民们巧借地势火矢轮攻,出奇制胜,羌族措手不及,被压着打,结果惨遭灭族。”
刘必显大大打了一个哈欠,继续说,“反正当时这个左棠应该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随便藏一藏躲过了一劫,后来被前来督军的刘墉拾回家里,改了头脸,换了姓名,成了个打小儿培养的棋子,美其名曰——义子。”
“唔,”秦袖颇觉感慨,“那这人还真挺惨。”
“惨人多了去了,”刘必显不以为然,“挨个儿可怜,你当自己是活菩萨呢。”
“我不是活菩萨,顶多算是个泥菩萨,自身都难保了,如今赋税加成这样,老百姓都捂紧了荷包,谁还有闲钱逛窑子,只盼着来日你真富贵了,带老娘离了这鬼地方,上皇宫里开窑子去。”
秦袖无限憧憬,只觉得皇宫开窑子指日可待,便巴巴儿地催着刘必显加紧速度往上爬。
“急什么,待来日永琰回来了,还怕没有真富贵?”
“诶,”秦袖噗噗吐出一嘴瓜子皮,“那嘉亲王如今也算居江湖之远而忧其民了,听说今年殿选出来的文武状元都有意与他结交。”
“那是,”刘必显自豪的很,“老子瞧上的人,能错得了么,不过那些个文状元、武状元的,空有一把子热血,脑子不活络,还需再历练历练才能上手。”
“分明是师父他老人家瞧上的人,与你有什么相干,”秦袖嗤之以鼻,“生死有命,成事在天,他能走到哪一步另说,倒是你对人家有非分之想,这三年估计日日在被窝里巴拉手指头数日子,盼着人回来呢吧。”
秦袖一语道破,刘必显难得没有恼羞成怒,这几年被秦袖打趣多了,他也慢慢不再避讳,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他才不会这般帮衬,而既然看上了,管他是天皇老子还是十殿阎罗,他刘大爷也要全须全尾的弄到手。
这混沌世上,还不曾有他求而不得之物。
“老子就盼着了,从他走那一日就盼着了,又与你何干。”
“无干无干,”秦袖嗔道,“我便等着看你飞黄腾达那一日,最好飞到龙床上去~”
“滚蛋!”
刘必显怒骂一声,别过脑袋,憋笑憋得合不拢腿。
作者有话要说: 休假结束,开工开工~~宝宝们打起精神来,努力工作学习啦!
☆、太岁草
乌苏
夜幕沉沉,永琰仰躺在收成过后的谷穗堆上,遥望天幕,寂静地思念他的少年。
许久不见,他该是长高了,长大了,模样不知变了多少,性子想必还似从前。
他又在做什么呢,信收到了么。
尹壮图提着酒从侧面攀上来,冲他摇摇手腕,“喝么?”
永琰接过灌了两口,绵里回甘,正是三年前下窖的梨花白。
晚秋夜风习习,酒热上头颇有几分惬意,尹壮图从怀中掏出一枚陶埙,抿着唇断断续续吹起来,这支曲子他吹了三年,到如今仍旧不甚熟稔,其中欠缺的曲调,却固执地用几分情味填充,反倒悠扬。
永琰的目光虚虚透过陶埙下的玉佩,望向遥远之处。
许久,埙声停了,永琰半睡半醒间听到尹壮图说了句话。
“琰弟,这么多年,大哥没求过你什么,如今确有一事相求。”
他停顿片刻,不待永琰回答,便继续道,“大哥曾与那方儒生有过一段渊源,我早先对他不起,他朝我报这灭族之仇,也算一报还一报,若是来日……”拳头攥得发白,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日不幸江湖再遇,可否留他一条性命,若是不能,大哥便将这条命抵给你……”
“不必。”
永琰半阖双目,淡淡道,“夏虫不可语冬日冰,鸿鹄不欲与燕雀共,我对他本无杀心,你若有意,自取便是。”
尹壮图背后中衣湿了个透,抬手抱拳,“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