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不理解为什么?”晏无意皱紧了眉头,这实在不合常理。
“谁知道呢,说不得是因为你看了什么不该看的。”老板娘无所谓地说道。
……不该看的?晏无意突然想起来,他自怀中摸出那小黑盒子,“三娘,你见过这个吗?或者认识上面的图案吗?”
老板娘拿起盒子,摸了半天,摇了摇头说:“什么鬼玩意儿,没见过,陈霖,你见过没?”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像个木头人的高个儿伙计应声而到,他只消打量一眼那盒子,便冷声道:“这是罗什那用来辟邪的。”
罗什那国。大漠深处的一个小国家。是贫穷又虔诚的一个可怜地方。
“罗什那啊……” 晏无意将盒子揣回袖子,“那里我以前游历的时候也有所耳闻,从□□时期开始,就专为当朝挖掘矿藏。”
只不过如此一来牵扯就更大了。晏无意头疼地拿过斗笠道:“唉,我得走了。赶天黑前进沙漠,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你打算就这么去?”老板娘不可置信地问道,尖尖的指头戳了戳他的脑袋,“你真是江边呆傻了,哪有人什么都不带就往沙漠里面闯的?”
“这……”
“你是不是想说你轻功高,到罗什那再补给也来得及?”老板娘冷笑一声。
“嗯……”
“你竟然还如此老神在在的?!”老板娘恨铁不成钢地怒砸了一下他的肩头,“晓得我在这里多少年伐?!十二年了!我从来没见过进了沙漠还能活着回来喝酒的人!”
“啊,我知道啊。” 晏无意笑道,他好声好气总算是让着急上火的老板娘暂时冷静下来了,“三娘,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急,不瞒你说,我也是提前做好了准备的。”
老板娘冷哼一声,抿了抿唇,才垂下眼帘说道:“沙漠只有两个能通人的入口,离三千镇最近的还在十里开外呢。快滚!别让我再瞅见你!”
说罢,她转身离开,还气哼哼地踢坏了两个木凳子。
晏无意看着她的背影良久,终于温柔地笑了。
“三娘还是老样子。嘴硬心软。” 他轻轻嘟囔了一声,高个儿伙计认同的点点头。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块小小的碎银子,加起来刚好一两,已经被手心捂得温热。
“无意,你……此去小心。”陈霖犹豫半天,叮嘱了一声,“不用顾及我们。”
晏无意的脚步停了一瞬,目光若有似无地向屋顶扫了一眼。便向后摆了摆手,又大踏步拉开门扉,走进风沙之中,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他会好运的。星官说过,晏无意什么都没有,但会快就会什么都有了。”红三娘不知何时从里屋出来了,手中捧着一封泛黄的手书,她轻轻摩挲了一下信封后,一个用力。
信封便化作了粉末,和着风回归了大漠。
“我不欠星官什么了。”她从腰间取出一块红纱,遮盖住妩媚姣好的脸颊,她狠狠地抬头冲屋顶叫道:“下来吧,你们这群宵小!老娘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杀的人堆在一起都能下饺子了!吓唬谁呢!”
屋顶传来几声瓦片的碎裂声,三五个人跳了下来,而正当另外几个人打算顺着晏无意的方向追去时,一道红绫突然截住他们的身影。
“别跑啊……”
看着皆身着灰衣戴着鬼面的一群人,三娘缓慢地抽出了腰间的软剑。
“来的好!老娘倒要看看!谁敢闯空门!”红三娘手持一把软剑,陈霖抽出袖中短刀,二人靠在一起,堪称珠联璧合。
曾在一起并肩战斗过无数岁月,二人早已磨练出常人所不能企及的默契。三娘手中的软剑恰到好处地弥补了陈霖短刀的空隙,两人一守一攻配合的天衣无缝。
见找不到突破口,几个鬼面刺客的招式越发狠戾起来。此时却听三娘闲闲开口道:“霖子,够了。”
陈霖十分听话地将双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十字,背到后面,左右手飞快一交换。再闪现的时候,两把刀全部变成三尺左右,他手持双刀,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
风沙中,晏无意脚步不停,逐云踏月一出,就算骑着天下最好的马也追不上,也难怪无喜和尚要说他有个畜生一样的脚力。
一粒沙,一缕清风都能成为他借力的目标。十里而已,顷刻之间就到了。
他拢了拢身上的蓝衣,脚步渐渐缓了下来。
这儿是大漠的最边缘的南入口,与当朝交界的地方。几十里都荒无人烟,当朝建的驿站早都破败的不成样子了,目之所及只有几棵歪脖子树在顽强地生长。
事已至此,他摩挲了一下袖中的小盒子,按照他对自己脚程的估计,到罗什那国只需要小半天的时间。看日头,现在已经快到申时了,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扁酒壶,喝了一口大漠最烈的刀子酒,孤身踏进了沙漠之中。
他骗了红三娘,他确实是什么都没带的。
南口相距不远的东口稍微繁华一些,偶尔有些商队从这里进出沙漠。此时这里停留着一个小规模的商队,他们的领头人正一脸感激地拉着一个年轻人的手,不停道谢。
“多谢小先生救了我儿子一命,多谢啊……我儿子是我家的独苗,他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没脸回去见我老子娘了啊!” 大汉虎目含泪,拉着一个梳着总角髻的小男孩,又是下跪又是鞠躬的。
他面前站着一个年轻人,看上去刚过弱冠的年纪,文文弱弱地好似一个教书先生。此时被他父子俩的道谢弄的措手不及,脸都急红了。
“您不必……您能答应带我进沙漠已经是求之不得了。”年轻人摆摆手,轻轻扶起小男孩,摸了摸他的包包头,笑道:“不过是孩童常见的急症罢了,王总驮不必放在心上。”
“小先生是个爽快人!这如果有啥事用得着,我王乐喜绝不推脱!”大汉抱起孩子,给年轻人腾了一匹骆驼,“您坐这个,这个稳!”
“谢谢……”年轻人温和地笑了笑。
“啊,还不曾问过小先生,怎么称呼?”
年轻人的声音朗润清冽如泉水,使人一听便心生好感。
“在下姓温,名述秋。”
作者有话要说:
温柔的人,实在是可怕啊。
第7章 酣欢一遇
晏无意在踏上这片无人之地时,曾无数次的问过自己,他为什么不回去找无喜和尚问个清楚,为什么不去向那些无数误解他的人解释个明白,偏偏要像中了邪一样,一门心思走到底,追查到头呢。
但其实晏无意也清楚,他的如何并不重要。
他没有带多少干粮,腰间只配了壶水。他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否在生气,又或者在向谁生气。
他甚至连自己应不应该愤怒都已经不清楚了,这些与众不同的倒霉经历赋予了他混淆自己命运的能力。他始终相信,自己是幸运的。被追杀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被谩骂攻击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认为的,也许吧。
也许吧。
沙漠并不宽容,它的手段放肆且多种多样,总有一种会逼的你看清楚自己。就如同现在,晏无意躺在沙丘上,仰面对着一碧万顷的天空,有一种避无可避的错觉。仿佛这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又仿佛这一个人便是全世界。
喧嚣吵闹的街道是孤独,无人问津的沙漠也是孤独。自年少起,他便始终一个人,父母曾教他顶天立地的男儿品行,师父曾教他绝学的武功好行走江湖。教完之后他们纷纷离开,又只剩他一个人了。不会饿,不会渴,有天下众多好友,不会觉得寂寞。可只要一剩自己一个人,晏无意就又会觉得时间停在那个失去一切的地方,从未动过。
沙漠没有一点动静,他大笑起来,翻身站起,将斗笠远远扔在身后,又跳将回去捡起来,随手扣在头上,哼起了不知所谓的歌。
“莫笑我幸得一事,少年也可共赴白头!” 他的末音还在原地,人却没了身影,再一定睛细看,早已在天边朦胧不见了。
他走的迅疾,直到看见一个人。
一个大概和他一样的人。穿着一身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蓝衣,晏无意一时兴起,想要多瞧上两眼。他远远地跟着,瞅着那个蓝衣人展开了他的小包袱,又瞄到人家被巾纱遮起来的小半张脸,兴趣浓浓。
那薄薄的包袱里只有几两银子,一根竹签,一沓上好宣纸匝订成的本子,几件衣物和一些日常用品干粮。
他颇为好笑的看着那个年轻人把衣服拆开,又叠的整整齐齐放回去,将所有东西都放的一丝不苟,将包袱系在一起,又乱了。
那个人沉默了一瞬,背起包袱就走。晏无意发现,这个人总是拿起他那小竹签笔在本子上划上几笔,权当记录。
他划的认真,本子上却什么都没有。
真是个怪人。
晏无意一边想着一边又无端觉得,这茫茫沙漠与浩瀚天地,笔墨展现不出来的也许都全部存在那个人心里了。
他突然想掀起那碍事的巾纱,仔细瞧一下,这个穿着蓝色薄袍的怪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几个闪神之间,年轻人合上本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尘。晏无意管不住双腿,也跟在他后面。
一瞬间,起风了。那块轻巧的巾纱被风抛的老高,卷起又打了几个转儿,
那个人轻轻的,低低的惊呼一声,匆忙伸手去抓,白皙的指尖和柔软的纱一擦而过。晏无意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经飞身上去抓住那巾纱了。
落地之时,他抬起眼,刚刚好和那个年轻人对视上。
那双如秋水寒星一样的清亮双眼,胜过他喝过的一切温酿。被那惊讶又懵懂的目光注视着,让他心底某个角落也变的柔软起来。
那双眼睛的主人在片刻的怔愣之后,突然笑了起来。伸出手,晏无意抓着巾纱的手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了一下,将手中的浅色巾纱还了回去。
“在...在下晏无意。” 晏无意抱了抱拳,脸皮子直发烫,年轻人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他行礼的姿势,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窘迫,便笑着学他也抱拳行礼道:“谢谢兄台。在下温述秋。”
“啊......好、好名字!”晏无意匆忙回答道,他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在脑海中极力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晏兄?”
“没事!”
大漠中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晴空万里,但在这蓝天白云之下发生的一切却不尽然全都美好。
惨叫声与哭泣声混合在一起,遍地的血腥吸引来不少食腐的沙鸦,它们在低空盘旋,鸣叫,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求求你们…放过我儿吧………他还小!他才几岁,定不会记得发生什么了的!” 魁梧的男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他紧紧搂着怀里懵懂哭闹的小儿,不住地磕头,脸上的泪水混合着血与粗糙的沙砾流下来,滴入大地。
他哀求的对象是面前一个身着灰衣,戴着鬼面的瘦削男人。
那男人充耳不闻,提着还在滴血的刀,站在父子二人面前。许久,他才极缓慢地挥起刀,一刀砍了下去。男人倒下了,大睁着绝望的双眼。然后又是一刀,将哭着的小男孩砍倒了。
几滴血花飞溅他惨白的面具上、灰色的衣襟上还有苍白的手背上。
周围横尸遍地,十几人的商队硬是被屠了个一干二净,甚至就连黄口小儿都没有放过。
他打了个呼哨,周围几道灰影一闪,全部汇集在一起,齐齐摇了摇头。
男人又一挥手,几个人齐齐退去。
几个时辰后。
“渴不渴?”晏无意把酒壶拿出来,冲着温述秋晃了晃,自从被唤作大哥以来,晏无意还真的照顾起他了。温述秋好笑地摇摇头,他自己带着水囊,哪像这人,简直就像是沙漠里的一个过客,除了一丁点吃的以外什么都没带。
“那饿不饿?”晏无意掏出干粮又问道。
“你自己吃吧,我饿了会给你说的,好不好?”温述秋见他眼神炯炯神色认真,只好像哄孩子一样哄道。
“天快黑了,你怕黑吗?”晏无意不死心,又问道。
“你怕?”温述秋虽然想不明白他问这个的目的,但这不影响他戏谑地张开双臂逗道:“你若是害怕,我不介意这样安慰你。”
“我是看你这么文弱,怕你会害怕啊。” 晏无意不服输地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他,下巴蹭到他的肩头,跟个大型犬似的说道:“应该是我这样安慰你才对。”
“快下去,热死了。” 温述秋又痒又热,只觉得晏无意身上的温度全都渡到他身上来了,“再往前走就到驿站了,也不知道离罗什那还有多远。”
笑闹之中,他们翻过了一道沙丘。
突然,温述秋沉默了。晏无意敏感地发现他身体在一瞬间僵硬了。他不明所以地向前看了一眼。
遍地哀尸,难见黄沙。
第8章 妖风袭来
人的命真是又贵又贱,有的人死的重如泰山,有的人死的贱如刍狗。都说人生来本是一样,可是世间总有莫名其妙的规矩将他们定义为三六九等。
有了这稀奇的阶级,就能把人命当做玩意儿,乐意时耍一耍,不乐意时就随手丢弃了罢。
这古怪的规矩更是以这江湖中人犹甚。
“王大哥!还有小虎…” 温述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如同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他无法想象,只是几个时辰前的才分别,便已是成了永别。
“是一刀致命。”晏无意面色凝重地轻拨开尸体的衣襟,看着那道最致命的伤口说道:“下手的人显然是没打算留活口,甚至连犹豫都没有。”
“他们只是平民老百姓,不可能招惹什么深仇大恨。那些人要么是埋伏在这里,要么只是路过。”温述秋低垂着头,轻轻说道:“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不求钱财又无冤无仇,也许只是在茫茫沙漠里无心的相遇。究竟是谁要这样痛下杀手?”
他紧紧抿着唇,脱下干净的外袍裹起小虎那小小的尸身,又伸出白净的手阖上王总驮那充斥着不甘而大睁着的双眼。
“也许他们只是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罢。”晏无意挽起袖子,帮他将僵直的尸身摆放在一处。
“像你一样吗?”温述秋微微偏头,看向他。
“不……”晏无意心里咯噔一下,半是担心他知晓一切后疏远自己,半是有了一些可怕的猜测,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他们和我不同,我显然……更幸运一些。”
“你确实幸运的多,至少有自保的能力,不是吗。若是你同他们一样,也许躺在这里的就是你了。”久久之后,这话语似是叹息一般从温述秋口中逸出,待晏无意再看时,他却已经闭上双眼虔诚地为亡者诵经祈祷了。
晏无意垂下眼,双手合十,诵出心经,旨在引领亡者明白因果道理,破迷开悟,还消业障。
夜已深,可是两个人谁也睡不着。心里沉的像是上了把大锁,就挂在心口,压的人透不过气来。
“述秋。”
两人已经离开那里很远了,可刺鼻的血腥味仿佛仍然在鼻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一股子死气沉甸甸的压抑在二人心中。晏无意拼命地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好打破这燥人的寂静。
“嗯。”温述秋罕见的没有笑。他只是微微偏过头,静静地看着晏无意。眼瞳里,嘴角上,眉梢间一点疑问的意思都没有,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晏无意想说什么似的。
“休息一下,咱们聊会儿。”晏无意叹了口气,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道:“你的疑问,我想我能回答。”
这大漠中的夜晚永远是不同于别处的苍茫,白天还热的如同火炉一般,夜间却骤然冷了下来。一眼望不到边的黄沙上竟然皆是结了一层白霜,与月光融为了一体,被星光映的璨璨发亮。二人清出一小片地方,点燃了一个小火堆,温了一壶酒。
“怎么会想到来闯江湖?” 温述秋抬手拨拉了一下火堆,火光猛地蹿了蹿,他并不急于知道那个答案,只想随意聊聊。
晏无意看着冒着泡的酒壶有些失神,微笑道:“年少时也没多想,只想着要报仇,却不明白向谁报,如何报。懵懂之间,便已身在江湖之中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带着点自嘲道:“当时我觉得自己已经痛苦至极,然而那痛苦现在想来也只不过是十六七岁的痛苦罢了。”
温述秋听罢,沉默半晌后也笑说:“就连那功成名就后的得意,恐怕也是十六七岁的得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