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书架都是横向对齐,像一列列士兵,摆放非常规整,唯独最右边靠墙的一面上,竖着放了十个更大些的书架。
屋子设计的通风透气,窗子开的很大,在靠窗的位置,放着几张案几,屋中正有两位先生,其中一位先生面前正放着前面一人,也就是谢子墨的文科试卷。
闲着的那一位引星河在一张空闲的案几前跪坐好,找来几张纯白素绢以及笔墨,然后伸手一指最右边那十个大书架:“那边的书全是诸子四千经典,你选一个书架,我在那个书架上随机挑三只竹简,然后告诉你这三只竹简的名字,你来将内容默写在素娟上。”
“那就右数第三个。”
星河看那位先生从右数第三张书架上随机取出三只竹简,然后一一报出名来。
《管子?海王》《道德经第二十九卷 》《墨子?贵义》
都算不上长,而且没有很偏僻的文章。
星河眨眨眼,见到那位先生微微一笑,然后收敛表情,严肃道:“好了,你可以开始写了。”
谢子墨考完之后没有离开,一直等到星河出来,才和他一起离开碧桐园
“怎么样,很简单吧?只要你仔细一点不要写错字就没问题。”
谢子墨问他。
他对星河会不会默写不出来没有疑问,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粗心写了错别字。
星河面带纠结。
谢子墨紧张的拉起他的胳膊来:“不是吧,你真的写错字了?错字不超过三个也没问题。”
星河摇摇头:“我倒没有错字。”
“吓唬人玩呐?”谢子墨松开手,翻了个白眼给他。
星河沮丧:“就是一位监考的先生嫌我字写的太烂,最重要的,是另一位先生说这一位是教书法的。”
“哈哈哈。”
谢子墨笑他:“我就知道你那笔烂字一定会被嘲讽的!”
因为有先生当场判卷,到了中午就会通知一波考核结果。
星河和谢子墨双双过关,连同其他过关的考生,宿舍区响起一片欢呼声。
白鹿山的考核通过率其实极高,因为考生多出自世家贵族,自尊心极强,被人下了绊子也就罢了,但因为条件没达到或者自己粗心考核失败,就决不能容忍了。
有自信来白鹿山的,当然都有两分本事。
得到结果的考生可以离开,依旧从那条青石板路下山就是。
白鹿山再好,没有奴仆侍候的世家子们也还是不习惯,因此只要出了成绩,每天早上和中午都有一拨人离开。
中午的自然是上午考核通过的,早上的确实昨日下午通过的那一拨。
在心急,也急不到半夜赶路的程度。
星河和谢子墨当然没走。
一来是谢子墨被诬陷事件发生在白鹿山,无论是否将人犯扭送派出所问罪,双方家长总要来白鹿山一趟,毕竟都已经派家仆去请人了不是。
二来则是因为星河被先生留下来谈话,进行了一场公私极不分明的指导。
时间当然是当天晚膳之后,毕竟白天各位先生还要住持考试。
这一场谈话的主要参与人分别为白鹿山知名教授,儒法道三修学者狄安中先生,白鹿山儒学知名教授,兼白鹿山学院副院长,美髭髯徐先生,以及白鹿山医学教授,兼医学系主任,孙长青孙先生。
主要的被参与人员为坚持学医不务正业的任星河任小同学。
围观观众为两位法学教授,以及闻风而来的其他院系教授学者。
狄安中:学医没前途,跟着我有肉吃。
星河:我想学医。
孙先生:呸,乖。
徐先生:我就看看不说话。
狄安中:学医没前途,你看你一出手就开创法学取证新时代,多有天分?
星河:我想学医。
孙先生:呸,乖。
徐先生:我就看看不说话。
狄安中:学医没前途,你爹当初就在法学院进修过。
星河:我想学医。
孙先生:呸,乖。
徐先生:我就看看不说话。
狄安中:……
狄安中:学医没前途,老子一定要收你当徒弟,你当不当吧。
星河:我想学医。
孙先生:法官这是恐吓!
徐先生:不许使用超常规手段!
狄安中:…………
狄安中:那你说嘛,你为什么不肯学法?
星河:那你说嘛,你为什么一定要收我当徒弟?
狄安中:谢渊那老头子都能收任天泽做弟子,我也要有一个同样等级的弟子才不算输嘛……
徐先生:谢渊是你师兄。
星河:这TM又有点想吐槽又有点小心动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星河:一米八的中年人,虽然是个帅大叔吧,但是他傲娇!!有点辣眼睛……
星河:不过如果狄安中是谢渊师弟,那他要是真的拜了狄安中为师,岂不是就成了任天泽师弟?
星河:然而只心动了一下,真的就一下。
星河:我想学医。
眼看着狄安中又要炸毛,星河还不改口,美髭髯终于发话。
“有能力的人就要承担相应的义务。你有这一份能力,如果单单只是用在医学上,倒不如为大雍,为苍生做些贡献。”
他倒戈向了狄安中一边:“如狄安中所说,你在法学上有天赋。
之前谢子墨那件事,听闻几位法学先生说难以找到关键性证据,但你却不放弃,说明你心性执着。
独自查案过程中,手法虽然略显粗陋,但条理清晰有条不紊,说明你镇定理智。
之后当场开发出指纹取证法,说明你在这方面确实有天赋。”
星河:“但是法学并不是只有破案,它最重要的部分是法律。而我不喜欢大雍朝的法律。”
狄安中终于炸毛:“那你说!大雍国律哪里不好,你为什么不喜欢?!!!”
“大雍律第七十九条:凡士族杀士族,庶人杀庶人者,经判决无误后,秋后处刑。
大雍律第八十条:凡士族杀庶人者,可以犍牛相抵。凡庶人杀士族者,处以剐刑,父母子女入贱籍。”
星河只给他背了两条大雍朝如今正用着的律法条文。
“怎么了?”
狄安中被他没头没脑一句话说的发愣:“这一条有什么不对吗?”
星河没说话。
美髭髯皱起眉:“你是不是觉得大雍律对百姓太过苛刻?”
如果只单独分析这两条条文,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一点了。
星河叹了口气:“我不是觉得律法对百姓太苛刻,而是觉得它对士族太宽容。”
“这有什么区别吗?”狄安中一脸懵逼:“而且士庶有别,如果士庶犯罪后一例处理,反而不利于国家稳定。这是因为士族……”
狄安中还想说,美髭髯打断了他的讲话,对星河说道:“你先详细解释一下你的想法。”
“其实说了也没用,因为这完全是我的三观与你们完全不同的原因。”
星河无奈的笑了一下,但是见美髭髯坚持,也就同意了。
“好吧,那就说一说。”
“之所以说我们三观不同呢,是因为在大雍,法律几乎完全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但我个人认为,法律应该是为大多数人服务的。”
狄安中插了一句嘴:“这不是还是觉得法律对庶人太苛刻?我都说了是有原因,你听我解释……”
“安静。”
美髭髯冷淡开口,但星河觉得,如果不是他这个小辈在场,说不定狄安中得到的就是一句“闭嘴”了。
虽然现在也没差多少。
狄安中沮丧的闭上嘴,示意星河继续。
星河笑了笑:“你也别反驳,再怎么有原因,也掩盖不了它几乎称得上是虐待百姓的事实。要不是任天泽上位以来渐渐加入了一些对士族的限制,你觉得在大雍律里,还有哪怕一条更倾向于保护百姓,而不是剥削压迫百姓的条文吗?”
“任天泽上位之前,是又叫马儿跑,又叫马儿不吃草,跑不动了就把马儿打死,打死之后还要把肉削下来吃掉!”
“你先等等!”
美髭髯——徐先生忽然抬手制止星河的话,本来就很严肃的脸更显得气势迫人。
他对在场其他几位先生说道:“你们先离开,今日星河所说的话,我不想从别人耳中听到!”
几位先生顺从的离开,屋里只留下徐先生,狄安中和星河三人。
屋里一下子安静许多。
徐先生看了星河一会儿,目光极具压迫力。
但星河一直老神在在,一点不怵,甚至对他笑了笑。
徐先生于是也笑了:“你这小子,可真是什么都敢说。”
第51章 慎言
“这个不能说吗?”
星河假装无辜,歪着头反问。
“最起码不能再大庭广众之下说。”
这一通话,简直就是指着士族的鼻子再骂他们压迫、鱼肉百姓。
虽然现实本来就是这样,但白鹿山的学生都是士族子弟,同样的,这些先生们也都是士族出身。
最差的,也是寒门。
“可这个不该说吗?”
徐先生哈哈大笑:“若是不该说,我早将你轰出去。”
狄安中撇嘴:“你看着老家伙半截腿进土里的样子,其实精明着呢!”
徐先生抄起一卷竹简抽他:“我这个半截腿进土的老家伙,也是你师兄。”
“不过是你们占了年纪大的便宜!”狄安中愤愤,却躲也不敢躲一下。
得,这一门师兄弟,他认识三个了。
狄安中忍不住问星河:“你胆子比我大,敢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就不怕被人抓住小辫子,以后不容于世家?”
星河勾勾嘴角,故意吊了他一会儿才回答:“大不了拼爹呗!只要我还姓任一天,就没人敢对我如何。”
“拼爹?这词有意思!”
狄安中葛然听到有趣的词,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徐先生也忍俊不禁:“你倒是了解你父亲,他最喜欢离经叛道。”
笑罢,话题继续。
“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所以我可以清楚明白的看见,现在统治阶级的意志就是奴役百姓。”
星河微笑。
狄安中拍掌:“一针见血。”
徐先生冷眼看的他安静下来。
徐先生:“所以才需要人做出改变不是吗?”
“我们也早早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是无力改变,直到你父亲任天泽迈出第一步。”
“而你,可以接替他迈出第二步。”
徐先生虽说是儒家巨子,但在煽动人心的本事上可一点也不儒雅。
起码星河听得热血澎湃。
如果不提他那便宜爹,那就最好了。
不过澎湃了一下,只要想到这个时代的主要特征,就如同浇了一头冷水,立刻清醒过来。
“如果只是这样,我就不会说我和你们三观不同了。”
星河摇摇头,问狄安中:“先生既然修法家,甚至也同样对新的法律看不过眼,那么如果随着先生心意修改法律,不考虑皇族不考虑世家,只考虑先生本心所想,那么先生想要将法律修改到什么程度?”
狄安中考虑了一下,回答道:“总结一下就两条,一是抑制士族权利,消减贵族特权,二是去除连坐之法。”
星河于是笑着问徐先生:“您之前说任天泽已迈出了第一步,可伤到士族根本了吗?”
徐先生苦笑一下,摇头:“不过是一些宵禁,禁止城中纵马之类的小规矩,最多也就帮着士族教训了一下家中纨绔子弟。他的能力更多还是在民政上,这几年凭着他一手掌控朝政,打压地方士族,才没叫百姓在风调雨顺之年冻饿而死。”
星河又问狄安中:“您觉得如果要修改法律,最起码要达成什么条件?”
狄安中啧了一声,仗着屋里没外人毫不在乎的大放厥词:“八大世家死绝了就是第一步。”
徐先生没出声。
“可大雍朝政把持在世家,尤其是八大世家手中。军权虽然不在世家手中,可一万普通军队比不上一个后天,大雍后天高手起码一半出自贵族,剩下的另一半属于各大门派,根本不听朝廷支应。被朝廷掌控的高端力量屈指可数。”
星河冷笑一下:“哪个皇帝要是舍得用一万普通士兵换一个世家后天,那他必然是一个是个实打实的昏君。可他要是昏君,也没那么多士兵来换武道高手的性命。”
“大雍有多少自有百姓?世家圈了多少土地和流民?信不信世家自己训练的护卫加起来比皇帝手里的兵还多?”
“要八大世家死绝?大雍灭了他们都死不绝!”
忠君爱国的儒家巨子徐先生终于开口:“慎言!”
星河耸耸肩一摊手,怪模怪样看的两个先生一个好笑一个皱眉。
狄安中学着做了个怪样子:“那你说怎么办?”
星河笑嘻嘻:“没别的法子,就找你说的那样,等八大世家死绝了呀!”
“可是你自己刚刚说世家打不死!而且话说回来,世家也不是全无好处。最起码要不是有世家收留,前朝战乱连年,百姓早不知道死了多少。”狄安中忽然醒过味来:“不对呀,怎们不是再说法律的事,怎么重点全偏到世家身上去了?”
他说着要抓星河,但没用全力,被星河轻松躲过。
“可如今是太平年月,世家的存在已经弊大于利了。”
星河说:“最重要的是,就算老天爷忽然开眼,大雍世家忽然一朝都被雷劈死了,也没有用。”
“喂喂喂,我们两个都是世家,你现在也是,话不必说的这么狠吧!”
星河笑哈哈给他模拟了打雷的声音,然后在徐先生的咳嗽声后继续。
“这个世界的武力太高了,以至于某个超凡脱俗的武者就能影响一个国家的兴衰。高端武力不能把控在国家手中,就要哄着他们求着他们,就要让出足够的利益给他们。你猜他们想要多大的利益?”
“要是我成了武圣,我活着的时候我儿孙一定会活的很精彩很骄傲,有足够多的特权,最起码他打了人别人一定不敢打回来。这样的人,不就是世家?。”
“有了利益就能形成世家。八大世家哪一个祖上没出过武圣?一个武圣能活五百岁,一个家族兴盛到八大世家的程度,需要五百年吗?”
星河总结道:“世家杀之不绝,根源不在政治不在军事,而在于武者。可武道是天下所有人的追求,禁无可禁。所以世家也禁无可禁。”
“真的……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狄安中问,他虽不像星河如局外人一般看得清晰,但也隐约明白这一点。也是因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解决之法,才病急乱投医问道星河。但当星河真的给他分析出大雍的死局之后,他又不禁觉得绝望。
他们一脉同修数科的人很多,他是,任天泽是,谢渊是,其实连徐先生也是,只不过徐先生在外,只表露儒家一种。
儒道法三修,主修的是法学,最爱也是法学。
学了几十年法学,却发现面对的困境根本无法用所学解决,一腔热血只能烧到自己,烧得他满心愤懑无处安葬,只能用玩世不恭的态度面对现实。
“等。等到百姓被压迫的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就算为了还有牛马供他们剥削压迫,他们也会善待百姓一二。”
一瞬间,两位先生都安静下来。
好半晌后,星河都呆了困了,甚至打算出言告辞,狄安中忽然问道:“如果是你可以随意修改大雍律,不必考虑其他一切外界因素,你想怎么改?”
“唔——,前两条和你一样,也是削弱世家特权,去除连坐。”
星河笑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有罪的天皇老子也得认罪,没罪的也不会因为亲人犯了错跟着一起牢底坐穿。”
狄安中眼睛一亮,再次拍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说得好。”
“第三条要把福利普及化。”
“嗯,什么意思?”狄安中问。
“福利嘛,就是贵族的特权。除了不怎么好的那些比如杀人用牛抵之类的,其他比如可以上学,太医免费给看病之类的,普及到普通百姓身上。老人到了一定年岁可以拿到养老钱,不至于老无所养。”
“切这不是民政那套?”狄安中不屑:“咱们说法律呢。”
“十岁以下孩童必须进学,不仅学的父母,地方官员都要受处罚。药堂和养老两项都要朝廷专款专项,百姓在定点药堂看诊免费,买药半价。如果药堂敢乱收费或者趁机哄抬药价一样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