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雷霆震怒,不停踱步在大厅内,对着属下破口大骂:“废物,一帮废物! 连个人都看不住!宫里那几个奴婢你们还没开审就服了毒死给老子看,现在你们又跟我说人可能不在洛阳城里了……一个被下了药的,还能长翅膀飞了吗?”
“义父息怒。”开口的人是吕布,董卓脸色缓了缓。吕布不慌不忙道:“这是一项计划周密的救援,恐怕人确实已经被接应出逃离洛阳了。可见朝中明里暗里反对义父的人不少,比起捉人,义父难道不应该先肃清一下那些阳奉阴违的人?”
董卓冷静了一会,叹道:“言之有理。”
吕布道:“我听说袁绍还有个同伙叫曹操,义父封他官后到现在都没有到任,怕是也离开了洛阳城。”
“哼,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整日想着起兵反我。”荀彧他碍着面子没办法公开拿人,只能暗中行事,可对曹操他就没了这份顾忌,“即刻通告洛阳治下各郡县全面通缉曹操。”别的州郡他还没那么大控制力让他们乖乖听话,洛阳治下的司隶州却是他能控制的,曹操跑再快,现在也不可能出了这范围。“至于荀彧,你们继续给我找,要把人完好地带回来。”
吕布眼神示意了底下的人,众人领命并告退。
董卓靠在凭几上,眉头紧锁,他朝吕布勾勾手,吕布膝行上前恭敬倾听,“奉先啊,你说哪些人想暗算我?”
吕布回道:“义父何不等等看,哪些人起兵反了,谁举荐的他们自然是不服咱们的贼臣。”
董卓眯眼冷笑,这洛阳城一日不杀几个人,就有人天天千方百计想滋事。
第二日天际刚泛鱼肚白,曹操就醒了。他下意识地转头查看身边的人还在不在,看到荀彧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房中明明没有燃任何熏香,却能闻到从那人身上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芳冽气息。他忍不住悄悄凑近,想仔细嗅嗅,指腹刚触及额头,便被惊人的温度烫到了。
曹操大惊失色,整个手掌覆在荀彧额间,得到的结果令他心悸不已。他赶紧穿戴好衣服,把他的被子往荀彧身上盖。昨天怎么就没想到,这人又是被下药又是被淋井水,可谓受尽折磨,晚上不烧起来才怪呢。
由于烧得太厉害,荀彧已经听不见曹操的焦急呼唤,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
曹操脑子转个不停,好不容易出了洛阳城,现在回去那就是自投罗网凶多吉少,退一步就算他有胆子再进洛阳城,这时间城门也未开,根本无法入城请医抓药。关键是鲁老杆那个人前科历历在目,他不敢单独留下荀彧,还是使唤鲁老杆去抓药吧。
他跑到鲁老杆的屋子,想问他这村有没有会看病的人,结果发现人不在。顿时,脑中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赶紧奔到后院的马槽,果然一匹马都没有了。鲁老杆这人确实有几分鸡呜狗盗的厉害本事,能搞到很多马匹、兵器,甚至地图情报,但他贪财好色,而且睚眦必报。闯荡天下那么多年,他的直觉如狼般警觉,马上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人背叛了。
鲁老杆确实背频了曹操,他被一泡尿憋醒后睡不着了,于是四处转悠转到了城门口,看到了城墙上贴了新的告示,走进一看不得了,画像上的人跟魏吉利长得十分相似。守卫没好气地赶人,“去去去,城门还没开呢,过来干嘛!”
“你们抓那上面的人 赏金多少”鲁老杆暗暗呸了一口这些跋扈的官兵。
“你知道人在哪?”
鲁老杆四周围了一圈的兵,这令他有点忐忑,缩头缩脑地道:“小人这就带官爷们去。”
曹操顾不得马还有没有,回到屋子里心急火燎地替荀彧穿好衣服。荀彧终于被这番大动静弄醒了,眼睛勉强睁开一丝缝,望着曹操。曹操解释道:“我们得赶路了,待会还要翻山。”他装了壶热水用布绕了一圈不烫手了才塞入荀彧怀里,“拿着暖暖,路上冷。等翻过了山,就能找人给你看看病了。”
荀彧咳嗽着点头,咳得弓起背脊,哆嗦得惹人可怜。曹操先喂了他一点水,突然想起昨日买了各种药丸的,其中有一味治风寒止咳的,匆匆找出来让他含着。又抄起薄被子裹了一圈,将人扎得结结实实能挡当风遮雪,然后拎起昨晚收拾好的包袱,背起人头也不回地往村外跑。
他们没有马根本跑不远,不过曹操早有了个主意。路过一户农舍瞧见里面有头小毛驴,他干脆黑着脸,一手刀一手银子地从农夫手里“买”走了小毛驴。有了小毛驴驮着荀彧走,他的负担轻松多了,这样子他们的脚程也快些。
官道虽然平稳宽阔,但曹操万万不敢走,因为极大可能他们两个都变成了通缉的要犯。曹操先是在官道的积雪泥泞地让驴踩过去,假装他们往官道跑了,去往官道上的一个比较大的村落。其实转了个方向往小路里走,翻过山也有个村,曹操曾在那里借宿过。驴走在前头,曹操在后面一边倒着走一边用树枝扫掉足迹。天空中飘落的细雪恰好帮了他们一把,让他们的行踪隐蔽难寻。
新雪积在路上,千里素白,万径无人。荀彧原本就开不了口说话现在烧着更是一丁点儿的响动都没有了,曹操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万籁俱寂竟是如此可怕。
第4章 百味
百味
快到日中,雪下了一阵渐渐停了,太阳重新从云层里露了脸。山林中鸟叫声丰富起来,时不时还有野兔野鹿的行迹。
曹操心里有些高兴,他脱去蓑笠,抖落积在上面的积雪,突然感觉轻松无比。翻山途中,无医缺药,只有漫山遍野的素雪荒木以及望不尽何处是终点的前路,无边无际的寂静几乎能把人活活逼疯。而现在,一切又有了生气。
他伸手探了探荀彧的额头,比清晨的时候好多了,不再是骇人般的烫。但他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只因伤寒之人,白日里往往能退热,而最凶险的时候通常都在晚上。
荀彧微微睁眼,似是很难受。曹操叫停了小毛驴,把荀彧抱下来,问:“怎么了哪里难受?”荀彧站不稳,缓缓地蹲下咳嗽起来,像是因长时间的颠簸而反胃,吐了半日又只吐出些清液出来。曹操取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嘴,又把水囊拧开递过去,“喝点漱漱口。我们不然歇会吧,正好吃些东西。”他找了一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用树枝扫掉石头上的积雪,垫上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才扶着荀彧坐了。
小毛驴被系在一处有枯草灌木的地方,让它自己觅食休息。荀彧既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干着唇捂着肚子发呆,恹恹无神地瞪着眼睛。曹操嚼了口烧饼,张口打断他的发呆,道:“我们一定要在天黑前翻过这山,去山脚下那个村子借宿,再抓点药治治你的病。不然晚上刺骨的冷再没药,你这病……怕是熬不过去。”
荀彧听后略略转头,定睛打量了曹操片刻,疲惫地笑了笑,仿佛是在内疚自己拖累了他们的脚程。这人送过来的时候一身的不堪狼狈,可却硬生生受了那桶冰凉的井水没怨一句,曹操知道这不是因为欺负人不会讲话,就算这人能开口说话,也不会吭一声示弱。当时他拎起水桶,犹豫要不要真浇下去,是这人不躲不闪直视自己,蓦的微微一笑。然后他才心一狠淋上去,从头到尾这人都没眨过眼。
冷,当然是极冷的。可若想安全出城,仓促之下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险中求生,本就需要过人的胆量和顽强的意志力。曹操一句话转了又转,反复沉吟后低头问道:“你的嗓子是天生这样的,还是被人……”
荀彧哑然失笑,伸手捡了根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一个“毒”字。
曹操深吸了一口气,这答案跟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哑巴当不了官,他是不信一个士族门第会让族中的哑巴儿子出来游历交际。他追问道:“谁下的毒手?”
荀彧木然不应,过了一会儿,才径自抿嘴哂笑,眼中带了几分自嘲之意。这世间人人皆有苦衷,个中原由,不足与外人道也。
曹操暗暗吃惊,自己对自己下毒?这人面对可以预见的后果竟不曾害怕失措,从头到尾都是那么的平静。他三两口吃完了干粮,起身拍拍衣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得随便说点安慰的话,“那等我们稍微安全点,就找个医术好点的人瞧瞧你的嗓子,总会有办法治的。”
他们重新开始赶路,这一回荀彧恢复了点精神,勉强能坐在小毛驴上不摇晃。曹操不太放心,还是空出一手相扶,虚虚搭在荀彧的后腰上。荀彧转眸回之一笑,曹操的胸口似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发了芽。
相识不到两日,这人似乎很是喜欢笑,又非苦不堪言的强颜欢笑,而是不论出于何种境地,他的笑都是带着温度,安定从容。曹操心里决定了一件事,一定要想办法替这人治好嗓子。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样美好的人若是能开口说话,那声音会是怎样的动听!
放眼望去,寒山空旷,晌午无风的时候,空气里能闻到阳光特有的温暖气息。他们虽然孤立无依,患难窘迫,却并不沮丧,皆安之若素矣。
这样的好日子,本该是抚琴饮酒的良辰。
“你是何人?”
那时,荀彧当值于禁中少府,整理归档完天子的笔墨纸砚后无所事事,见窗外细雪压竹,还飘来一缕缕腊梅的清冽芳醇之气,便起了兴致从房里取了琴,一路走到园子里的竹亭里,还没抚完一曲,天子稚嫩的童音响在眼前。
他立即恭敬地跪地行礼,不疾不徐道:“臣守宫令荀彧拜见陛下。”
刘协年仅九岁,经历了这一年宫廷政变的所有血雨腥风,眼中早没有了孩童的天真烂漫,举手投足间俨然是个小大人模样。他脑中转了转,缓缓问道:“你就是那个王佐之才的荀彧?平身吧。”
荀彧平静谢恩后,这才抬头看清了刘协。从前也是见过几回,都是跟随着众官一起参拜,远远地望上几眼。刘协的姿容更似其已故母亲王美人,眉清目秀,早慧聪敏。他的兄长刘辩比之则差远了,举止轻佻,进退无威仪。
“朕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刘协充分发挥了年幼的优势,扑到荀彧怀里强行拉荀彧重新跪地,搂着脖子亲昵道:“大冬天的你在这里弹琴不怕冻了手指吗?”他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了几根荀彧的手指,跟冰柱一样冷。荀彧怕寒气损了天子龙体,立即缩手拢回袖子里,“臣手太凉,陛下当心过了寒气。”
董卓不想天子过早地通晓经书,废止了刘协的晨课,遣散了帝师。所以现在刘协处于无书可念,无人管教的状态。整日在宫里游来荡去,和宫女们捉捉迷藏,和小黄门们打打雪仗,用来麻痹董卓的眼线。
“臣只是为陛下做些整理笔墨的微未之事,自太学被荒置,笔墨无用,陛下自然也不会见过臣。”荀彧微笑着一一回答刘协的问题,“今日见雪停了,阳光正好,才起了弹琴的念头。其实弹的时候不觉得冷,现在陛下问起来了,倒真有些冷了。”
跪久了荀彧觉得膝盖刺骨的痛,刘协察觉后知趣地退后一步,扶他起来的同时恢复了君王的仪态,淡淡说了句,“宫里日子无聊,弹琴是个不错的消遣。”但话锋一转,“听说你学问也很好?”虽是童音,话却皆句句老道。
荀彧意识到天子有颗七窍玲珑心,只是从先帝手里接过了这日渐分崩离析的江山,受困于这般无可作为的境地。他看到刘协拽起自己的袖子,一路小跑到了宣室殿。刘协兴奋地搬出书籍,支着脑袋虚心求学。
这一日后,荀彧和刘协像是有了一个秘密,他时常在宣室殿中教刘协经学。有时候,刘协也会偷偷跑来少府找荀彧玩耍,但来往得多了难免有了风声传到太师府。
董卓听从蔡邕的建议,多多提拔了各州的名士,同时也外放了一些名士,荀彧的名字便在其中。他看到这个最近时常被提起的名字,向周围的下属问了一句,“荀彧?是宫里那小儿经常去少府找的人吗?”
下属对曰:“正是此人。他时常入宫侍奉陛下读书。”
蔡邕好像也夸过这人,董卓对荀彧与刘协交往过密萌生了猜忌,他想去会会这个无视自己权威胆大妄为私教天子经学的士子。
荀彧身体忽冷忽热,煎熬痛苦不已。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又烧起来了,病得很重,呼吸都不畅快,尤其喉咙里像堵了快炽热的炭,灼得他冷汗淋淋,口干舌燥。记得从前是很少生病的,骑射之课夫子还夸赞他长手长脚是个好苗子。昏昏沉沉中似有人抱看他,而后闻到了药汤的浓重辛涩味,他本能地皱了眉头紧闭着嘴。
药大多味苦不易饮,他为了不喝药,每日的练剑都不敢马虎对付,身体强健了风寒自然不能轻易入体,不生病自然就不用烦恼喝药了。可抱着他的人将木勺强横地送入口中,逼他把汤药吞咽下去。顿时,满嘴的苦味刺激得胃里一阵恶心,尽管他心里很清楚,生病了就应该乖乖把药喝下去,不然怎么能好起来?却还是抵不过本能的厌恶,趴下身悉数将药吐尽了。
荀彧无力地垂头,想要开口唤什么,可哑而无声的嗓子残忍地告诉他,他现在什么也说不了。
初被软禁之时,蔡邕怕他做傻事,悄悄递消息劝说万事先忍一时,再图将来。可最后,荀彧眼睛都不眨地暗暗含了毒,企图跟董卓同归于尽。董卓吻上去的时候发现不对劲,一拳打到荀彧下腹逼他呕出毒药。自从服毒被救回来发现自己不能说话后,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怜悯。连董卓也曾半同情半讥讽道,这么好模样有才学的人,就这么随便把自己前途给折腾没了。
忽的,嘴里又流淌了一股清凉的水,像久旱后的甘露及时滋润了他干涸龟裂的唇舌与咽喉,冲淡了留在舌间的苦辛味。荀彧渐渐冷静下来,胸中沉积许久的烦闷之气散去。紧接着,方才未曾饮下的汤药又顺着木勺送入嘴中。这一回,他没有再拒绝,乖乖地吞咽下去,只是口中的苦味不散,忍不住锁眉畏缩。木勺没有停歇,一口一口不容他喘息般把药喂入嘴,直到碗中见底。
荀彧微微睁眼,眼前模糊一片,很快他又将眼睛闭上了。额头换了一块沁凉的布,又隔了许久,自己的身体被翻了过来,好像在用什么东西刮痧,背部火辣辣地疼。浑浑噩噩中不断涌现洛阳的浩劫,董卓扭曲狰狞的冷笑。
他在病中睡得不是很安稳,辗转冒虚汗之后陡然是无声的惊叫,空张着口,却喊不出声。几经挣扎,他终是从噩梦中醒来,霍然起身睁大眼睛,双唇剧颤不止,瑟瑟地看到曹操背对着他坐在炭炉边不知在煮什么东西。环顾房子四周,除了身下当床的草垫子,可谓家徒四壁,一穷二白。
此时,锅子里的汤咕噜咕噜地沸腾着,空气里肉香四溢,荀彧突然就感到饥肠辘辘了。
曹操听到身后的动静,惊喜地转头,“哎你终于醒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查探荀彧额头的温度,“吃了剂药,总算是把烧退了。我们现在已经翻过山到村子里了,你晚上的时候烧得不省人事,我都担心你就这么……”后面的话曹操呸呸了两声,把要说的吞了回去,另外问道:“你饿么?我问这户人家借了口锅和碗筷,买了只老母鸡炖了汤。”
这一次的买,货真价实的双方自愿,皆大欢喜。曹操装足了可怜,说他的表弟病了一路,身子太弱了,想买只鸡炖炖补补身子。这是他找的第三户人家,前两户见曹操背了个病死鬼,担心惹上晦气不愿收。这户人家只剩了一对姐弟守着,姓徐,弟弟年纪尚小,姐姐大概是撑家,见曹操付的银子多,背上背的人确实病得严重,这么冷的天真是走投无路了。
姐姐徐氏多打量了几遍曹操,于是朝她弟弟道:“徐他,收拾一下那间杂物房,带他们住下吧。”弟弟似乎不太乐愿姐姐这种滥发善心的行为,他瞧着曹操不像是个好人,腰上带着剑,虽是以银子换借宿,可若他们不答应,八成会拔剑欺他们姐弟两个手无寸铁。
曹操问:“这里哪处能抓到药?我这表弟烧得厉害……”
徐氏用帕子掩了嘴,眯眼笑道:“看病得进城,这时辰大侠是抓不到药了。若是普通的伤寒妾这里存着点草药,不妨试试土办法,至于退不退得了烧还是得看人造化。大侠先跟舍弟走,妾去煎药。”
曹操跟在徐他身后,瞥视间发现这徐氏对自己笑得忒古怪了点,又注意到弟弟徐他脸色阴沉。不过当时他心思全在荀彧身上,乱糟糟的没空想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