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见,关宏峰在诊疗室里,到底还是没有吐露与案情有关的信息,或许早已习惯了不轻信任何人,或许只是单纯的不想伤害。关宏宇向前走了两步说:“我去看看他。”女医师抬手虚拦了一下,嘱咐道:“轻点儿,他睡了。”她在两道诧异的目光中顿了顿声,补充说,“我是说,关队长应该很久没好好睡过了吧?如果方便,我在津港的这段时间,你们可以经常带他来找我。说实话,我见过那么多患者,像他这样,撑到现在不容易。”
周巡和关宏宇进屋的时候关宏峰还在睡着,柔和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出明暗清晰的轮廓,就像幅尚未干透的油画,安详得要命。两人都默默看着,谁也没有出声,仿佛连一丝呼吸都怕惊扰到那人难得的安宁。关宏峰到底还是醒了,在两人坐下不到半小时后,可对他来说已然难能可贵。他睁开眼看见两人直直盯着自己,定了定神道:“你俩干什么呢?”
关宏宇撒谎不带眨眼的:“医生说你情况不错,这都放松得直接睡了。我俩这不进来看看你嘛,哥,没什么事儿咱明天还过来。”周巡没料他在关宏峰面前还能编瞎话不打草稿,身形一僵,忍不住瞥眼去瞅关宏宇,又怕表情太明显让正主瞧出来,连忙打着哈哈附和:“是啊老关,那什么,佟博士也是自己人,你放心,有啥事儿直接跟她说就行!”
周巡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毫无预兆地咯噔一跳,突然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在关宏峰面前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不是当初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生怕给他添乱而拘谨;也不是灭门案那会儿,他与十五年的老搭档相互设套斗法。他是害怕,生怕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关宏峰一直都很坚强不是吗?坚强得让周围人都忘了,他是个人,不是神。
第5章 (五)
窗外夜色围拢上来,关宏宇看看手机,觉得时候不早了,半点没跟周巡客气的,就先带着关宏峰回去休息,把他撂这儿打点人情。周巡嘿了声,看着关宏宇一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嘚瑟劲儿,心里又开始痒痒着想揍人。女心理学家在他身后两步远处站住,笑道:“关队兄弟感情还挺好,不像我家那俩丫头,见面不到五分钟就打。”周巡想要应和,可不知怎么就记起2.13案来,一时竟开不了口,只得随便敷衍句:“都这样吧,大点儿就好了。”
周巡心里有事儿,不自觉就手抽了根烟,点上火才想起来这是人家的心理咨询室,忙掐灭了歉然笑笑,又到底笑不出来,半响只盯着手里的烟卷儿问:“您就给句准话吧,老关这样,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心理学家看着他,神情严肃起来,半响点点自己脑袋,声音一字一顿的:“这儿,崩断了。”说着又指指自己胸口,“或者这儿,累垮了。”周巡突然觉得心慌,关宏峰的精神跟他的身体较了死劲儿,无论最终哪方输或者赢,这个人都完了。
心理学家声音柔和,带着显而易见的惋惜:“关队是那种很坚忍的人吧,我听说过他的事儿,那种叫人觉得什么都抗得下的。”周巡再次叼起了烟,没点火儿,很认真地纠正道:“不,他是真的什么都抗下了。”搭档的惨死、朋友的试探、兄弟的怨恨,还有如附骨之疽般无法甩脱的栽赃陷害,他想把身边的人都推出去,却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们一个个被卷进漩涡,而他只能殚思极虑地算计,求那个遥不可及的真相,求尽力保全每个人。
案子刚结那会儿,周巡甚至不错珠的盯着关宏峰,生怕这个人真松了这口气,会那么栽下去再醒不过来。他想跟所有人说,你们都不懂关宏峰!可自己呢,这个十五年都没能跟他交上心的半拉儿徒弟,也同样不懂。周巡突然有种想倾诉的冲动,好像来这儿做心理调适的是他自己:“你说老关就算是块石头,也该给焐热了,可他怎么就暖不回来了呢?”
心理学家侧脸看着旁边头发凌乱的长丰支队长,语重心长:“我不知道关队长对你们做过什么,但像他那样的人,既然不肯原谅自己,那你们的关心照顾,甚至所有对他的好,在他心里不过是更大的压力。”她的目光极其温柔,像被四月里被阳光烘暖的春风。周巡心底猛打个激灵,觉得似乎每个角落都要被这人渗透了,看穿了。却听她声音毫不间断,徐缓而清晰地说着:“不如试试,让他为你们做点儿什么,让他感觉还被需要,或许会好些。”
自从那天去过佟博士的心理咨询室,关宏宇只要抽出时间,就软磨硬泡地拖着他哥过去。心理治疗的作用有多少,关宏峰本人自然有数,免不得有些怀疑他这个亲弟弟,是不是继酒吧老板娘刘音之后,又动起胡乱给他拉郎配的念头。但确实有哪儿开始不同了,关宏峰觉得他平静得像潭死水的生活,像是突然被架在了火上,咕嘟咕嘟地温起热泡。
先是高亚楠连续加班,忙到彻底住进支队,关宏宇有心当个五好奶爸,奈何人笨手拙无力回天,只得向他亲哥求助。想关宏峰个小四十年的母胎solo能比他好到哪儿去,顶天也就是仗着早几分落地,做哥哥照顾弟弟时的那点儿本事,再加上从网上东拼西凑的资料,现学现卖。两个大老爷们笨手笨脚的,总算是没把个奶香奶香的小宝宝折腾坏。
然后就是酒吧老板娘刘音找上门来,委屈兮兮地表示她跟人吹牛,说自己参与过一起特别重大的案子,还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其实她倒没瞎扯,但事儿自然不能这么往外说。而话也都撂那儿了,总不好再收回来,于是要关宏峰好歹给个面子,帮她圆场。关宏峰一脸面瘫,岿然不动,任她连撩带追讨住宿费地威胁。最后老板娘一拍桌子:“关宏峰,信不信我把你和你弟那点事儿拿去报社爆料!”关宏峰照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起身去拿外套围巾。
周巡那边自然也不可能消停,倒是没再拉他去当顾问,可每回见面都不忘抱怨队里年轻人素质太差,然后明里暗里变着花样的,请他去搞点儿讲座培训来□□小警员们。甚至连周疏桐也红着脸跑来,说自己交了新男朋友,不过有叶方舟的前车之鉴搁那儿,怕再眼拙认错了人,求关老师去给她把把关。自己点头认下的徒弟可怜巴巴看着他,关宏峰还能说什么,只得替刘长永尽了回当老爹的义务,顺便去队里讲了点儿经验之谈堵周巡的嘴。
到这时候,就算关宏峰真迟钝,也能觉出不对劲儿了。然而他也着实是不懂,想不通关宏宇和周巡两个见面就掐的人,到底是怎么勾搭到一块儿去的,又在他背后出了手什么牌。有几次关宏峰眼看着关宏宇和周巡在自己面前晃悠,差点儿就忍不住问出来,可到底还是憋得严严实实。将近二十年的老刑警心里真是太有数了,一没证据,二没底牌,拿什么去套人口供,何况这俩还是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小狼崽子。既然不反感,那就由他们闹腾去吧!
而彼时周巡和关宏宇也在颇为紧张地观察着关宏峰。关宏峰依然需要靠大量镇静安眠药物入睡,但已经在高亚楠的严密监控下,缓慢减少药量;他依然会在各色各样的噩梦里惊醒,漫漫长夜却无法踏实地睡足三四个小时,但出神的时间却似乎比先前短了;他的健康情况依旧不容乐观,可那紧绷的面孔却好像越来越放松——或许只是他们的错觉。
周巡有时候想,这人忙起来的样子,真像回到了从前,仿佛他还是那个长丰的支队长,大家的支柱,将所有人都庇护在铁打羽翼之后。没人说得准佟博士这招到底好不好用,但有希望就总归是好的。周巡甚至想,没关系,凡事都得慢慢来,他们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就同以前遇见难啃的悬案那样,一个个方法,一条条线索,一点点锲而不舍地追究下去,肯定会有问题破解、真相大白的那天。可周巡到底还是忘了,谁又许过他来日方长了?
距离2.13案告破七个月零十九天,市局传来幕后主使施广陵在津港现身的消息。案件主办权不变,长丰支队上下立了军令状,信誓旦旦地保证要将人捉回来,一雪前耻。可要抓幕后主使,又哪儿是那么容易能做到的事儿。施广陵本就是长丰支队出来的,又当过多年市局高层,对于津港这座城市和它拥有的警力部署,乃至人事安排,都熟得不能再熟,可谓知彼知己。而长丰支队对他,除了表面那层画皮,所知着实有限。
纵然被拔了爪牙,老虎也还是老虎,大意不得。周巡记得头两年他跟关宏峰出去抓捕,一时大意,被打趴在地缴了凶器的逃犯抓着板砖拍在脑袋上,那时候关宏峰边给他缠绷带,边这么说。现在周巡又想起这句话,只觉头上早八百年就好了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确实大意了,以为时至今日,施广陵不过是个仓皇逃窜的通缉犯,掀不起多大风浪,却忘了哪怕只是痕检中心的王志革,当时被同伙劫走后,也在津港,甚至长丰支队里头玩了票大的。
这回施广陵比王志革还疯。他杀出租司机,杀便利店小老板,甚至不放过任何可能认出他来,向警方举报其行踪的路人。他不在乎手上有几条人命,甚至比大部分刑警都更通晓警方的手段——真正危险的亡命之徒。将近半个月,长丰支队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却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倒是不断有无辜市民丧命。警队捂不住了,消息经媒体传播,一时人人自危。
上面来电把顾海潮好个臭骂,限他三天内将人按住,不然脱衣服走人;顾海潮转头跟周巡拍了桌子,让他能干干不能干快滚;周巡回支队发了通飙,开车绕着高架桥转了三圈,最后到底还是调头去了关宏峰家。周巡是真扛不住了,施广陵在当地肯定还有落脚地和接应人,津港哪儿有哨点哪儿有监控他心里门儿清,指着这点儿监控和搜查,除了被他牵着鼻子跑,根本抢不到半点儿主动。别说三天拿人回来,就是再给三十天都够呛摸清对方的路数。
周巡把车开进和光小区,远远看见关宏宇站在楼下。那人显然也是刚到,目光瞥见他,脸上的阳关灿烂立时变成晴转多云,不等打个招呼,劈头就道:“我说周巡,要是为案子的事,就别上楼了,我不答应。”周巡本来就窝着火,一听这话登时炸了:“关宏宇,你他么别蹬鼻子上脸,我来是找你哥,进不进得了门儿,你说了可不算!”
除了在他亲哥面前,关宏宇何时做过这种莫名其妙的出气筒,当场就杠上了:“是,我说了是不算,但我就是不同意。”说着顿了顿声,挑衅地看着周巡,“你要想找我哥,行啊,先过我这关。”周巡简直要跳起来骂娘:“你特么知不知道,2.13案的主犯回来了,就在津港大开杀戒,你在这儿多耽误一分钟都可能多死一个人!”
关宏宇捏着手冷笑:“怎么着,长丰支队没有我哥还破不了案抓不了人了?你也给我听清楚了周巡,我哥现在不是警察,也不是你们什么顾问,他就是个病人!”关宏宇说着红了眼,突然替他哥觉得委屈,“当初不用人的时候,我哥才不过失联半天,你们连人都不找就发协查通报,给过他半点儿信任吗?这会儿用着他了,又开始扯什么正义公理,牺牲奉献,你们公安办事儿可真厚道。周巡,今天来的要不是你,我非动手揍死他!”
周巡自己也是满肚子苦水没处倒,当初灭门案出来,他稀里糊涂到了现场才知道自己的羊让人连窝儿端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个十五年来亦师亦友的领路人就怼了领导撂挑子不干了,扔下偌大个支队也不问他答不答应就放他肩上扛着。周巡心说谁特么又体谅过我,再看着关宏宇,更恨得直咬后槽牙:靠,这话没法谈了,能动手还是直接动手吧!
按说到这地步,两人不敞开打一场是没可能善了。不过到底没打起来,也无非因为那时候有个人走下楼,乌黑风衣墨蓝围巾,只那么静静站着,就好像波涛汹涌的大海被压着安定下来,他看着一触即发的两人,声音冷得厉害:“你们都把我当什么了?”然后他转头看向周巡,眼睛深得要命,也亮得要命,他说:“周巡,我可以回支队接这个案子,但我要最高指挥权。”周巡几乎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颤着声叫了句老关,就再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6章 (六)
2.13案主谋在津港出现的第十二天,关宏峰回到警局。顾海潮看着眼前明显憔悴了的后辈,心中五味陈杂,想要说点儿什么,最终却也只是拍拍那人肩头,交出一句沉甸甸地嘱托:“小关啊,这回就全看你的了。”大敌当前,哪有什么时间推心置腹地怀旧,无非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关宏峰嗓音仍旧温和而沉着,仿佛船锚稳稳扎进惊涛骇浪下的海底,同从前任何时候临危受命一样。他说:“顾局,您放心。”简单得甚至不带丝毫修饰。
可是顾海潮知道,关宏峰说出的话还没有做不到的。有他这话放着,长丰支队就有了主心骨,津港市民的安全就有了保障。顾海潮相信,即便已经不再是警察,即便已经不再担着全支队的担子,这个将近二十年的得力下属,也依然不会抛弃他的担当和信念,不会放弃他的原则和底限。关宏峰值得自己交付这样的信任,就像周巡选择毫不犹豫地信任他那样。如果说眼下津港六区五县里还有人可能力挽狂澜,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关宏峰。
于此同时,整个长丰支队正为追逃工作忙得昏天黑地。周巡和关宏峰站在外勤大办公室门口,起初还没人注意,渐渐便有零散的视线黏过来,很快全屋人都停下手头工作,看着现任支队长和他身边熟悉又陌生的那个人。周舒桐率先回过神,打破沉默,声音是掩不住的惊喜与激动:“关老师,您来了?”关宏峰目光转向她,脸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黄昏暗影下峭楞楞的远山,镇着一方土地,任凭风吹雨打仍岿然不动。
周舒桐猛愣了下,见周巡侧头看着关宏峰,张嘴似要说什么,可不等出声那人已自行开口道:“我是关宏峰。”声调波澜不惊,正如他一贯的风格。说着顿住语句,目光一寸寸扫过全场:“如果还差遣得动大家,那么现在这里听我指挥。”周舒桐看看关宏峰又看看周巡,忽而明白过来,正色应和道:“关老师,您请吩咐!”赵茜跟在她后面接话:“关队,您吩咐吧。”被这两句牵起,屋里顿时应声成片。没错,这才是关宏峰,长丰支队的定海神针。
周巡两周来少有地笑了,拍着关宏峰肩膀道:“行啊老关,我还给你打下手,你就尽管发话!”关宏峰看看他,目光沉了沉,转头先对着赵茜说道:“技术队总结份现有施广陵在津口的活动材料给我,要具体确切的,十分钟内送去法医解剖室。”看眼小汪和周舒桐,又道,“外勤跟机场、火车站、汽车站及各港口联系下,拿他们前后十天的班次表,以目的地为基准做个交叉统计。半个小时,交到队长办公室。”说完略顿了顿,这才侧身打量周巡。
周巡让他看得突然有种小学生被检查作业的紧张感,倒抽口气,扭头就冲小汪瞪眼:“听见没,麻溜的啊!”食物链底端汪自然知道自己又成了转移注意力的靶子,瞅着不备冲周舒桐使个眼色,应得那叫个心不甘情不愿,小姑娘抿嘴笑笑,赶紧跟着出门去了。周巡这时才又回过头,冲着关宏峰笑成个人畜无害的小猎狗:“老关,还有什么吩咐不?”
关宏峰微微眯眼敛着目光:“施广陵的案卷和支队近十天行动报告给我份,另外重新筛查老施的社会关系,凡跟客运渠道相关的,着重排查。至于他手下用过的线人,你想办法给我挖出来。”周巡下意识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又皱眉道:“老关,现在人可都撒出去了,不够用啊!”关宏峰摸摸下巴,眸色更深几分:“你把人撒在哪儿了?”
周巡掰指头数给他看:“现在市民三死两伤,一个在自家铺子里,两个黑车司机,还有俩倒霉路人。三处抛尸地点,两条不完全的活动轨迹,画出来的心理安全范围都有交管局和咱们的人配合检查,加上在各处客货运输线设卡监控,还有些人都认不清就瞎举报的,我真是快成光杆司令了!”关宏峰曲指在臂弯上敲了两下,掂量稍许,摘下手套放进兜里:“正好都撤回来。除了查社会关系的跟上,其余人两组轮班,先让他们先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