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宏峰洗完出来时,发梢还微微滴着水。他将睡衣带松松打个结儿,拿着毛巾揉了两把头发,抬眼就看见关宏宇站在门口衣架前,望向自己的目光颇有些飘忽。关宏峰皱了皱眉,不等说话,那面已抢先辩白道:“那什么,大衣放门口怪碍事儿的,我先给你收起来。”关宏峰简直要被气笑了,合着自己那大半年教的东西全被就着馒头吃了,搁这儿整出折教课书似的欲盖弥彰。当下也不多说,上前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有三四个周巡打来的未接电话。
关宏宇的身板儿登时就垮下去了,半是因为忽悠他哥被当场抓包难免尴尬,半是料定周巡这电话十有八九又是叫人回去。关宏峰也不看他,就着来电显示回拨过去:“我是关宏峰。”那头周巡颇有磁性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却叫关宏宇怎么听怎么不爽:“老关,真对不起了,你还得回来趟,施广陵那老泥鳅什么都不交代,非得要见你面才说。”
不等关宏宇表情夸张地示意关宏峰先听他一言,那边已经毫不犹豫地回应道:“好,我这就过去。”关宏宇知道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蔫蔫地凑上去问:“哥,要不你先等头发干透了再走,我送你过去。”关宏峰拍着他肩膀笑笑,难得开个玩笑:“我打个出租走就行,你就在家好好照顾小饕餮吧,不然等亚楠回来削你,我可拦不住她的。”
关宏宇还是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流浪狗般可怜巴巴地窝进松软的沙发里,赌气咕哝着:“我辛辛苦苦养肥点儿的哥,他周巡拿着当什么使唤呢……”关宏峰换好衣服出来,刚巧把这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本想说他都多大人了还使小孩子脾气,却莫名觉得心里涩得厉害,到底只是在门口站站脚,从衣架上取了深蓝色围巾带上,撂下句“宏宇,我走了”便关门离开。
施广陵不好摆布,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关宏峰带着满身寒气赶到支队时,周巡和周舒桐正在审讯室外的走廊里等着。关宏峰在单向玻璃前停下脚步,看看里面悠游自在的人,又看看外面两张明显写着焦躁和无可奈何的脸,没说什么便直接进了门。施广陵还是从前的老样子,除了抓捕时让周巡在脸上添了点儿颜色,整个人的衣着气度,照旧讲究得很,好像此刻被捕受讯的是外面正经八百的人民警察,而他这个通缉犯才是成竹在胸的讯问人。
关宏峰冷着张脸在对面坐下,倒不跟他耽搁,上来便径直问道:“你不是要见我吗?我在这儿呢,说吧!”施广陵欠欠身,曲肘撑在约束椅的前隔板上,弯眉笑了:“小关,你瘦了。”顿了顿,打量对方仍是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也自觉无趣,又接着说道,“我原本算着,长丰支队没了你,周巡那帮小子抓不着我。可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也合该我运气不好,不冤得慌。不过有个事儿还得麻烦你:我今天晚上十一点整的船,错过了可又得等上七天了。”
关宏峰仍是副不动如山的架势,旁边做笔录的周舒桐却沉不住气了,睁着双小鹿似的大眼,先瞅瞅对面的施广陵,再看看身边的关宏峰,接着扭头望向站在门边的周巡,那眼神分明在说:周队,这人该不是抓捕的时候,被你摔打傻了吧?关宏峰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我凭什么信你?”施广陵从容看着他,笑意隐然:“凭你是个聪明人。今晚十一点前送我上船,不然那后果,你们担不起。”说罢停顿片刻,嘴角的弧度继续上扬,“哦对,我还忘了,你现在不是编制内的人。没关系,你可以跟他们商量商量,反正时间还早。”
满室寂静里,关宏峰颔首说出了进屋来的第三局话:“好。”然后再不多说半个字,插兜踱出了屋。一出审讯室,周巡的火气就憋不住了:“老关,这什么意思啊,合着他个通缉犯还成大爷了?”关宏峰停下脚步,回看着单向玻璃,慢慢眯起眼:“他现在确实是你大爷,老施留后手了。”周巡反应也不慢,听完这话立时便明白过来,不由脱口骂了句娘。
施广陵敢这么嚣张的理由无非只有一个,他早料到可能被捕,所以提前做好了安排,如果自己失去联系,那么预先安排好的同伙,就会按他的计划在津港制造混乱,逼迫警方不得不妥协放人。绝少有嫌犯会选择面对面地与警察叫板,但关宏峰知道,施广陵说得出就做得到。这话撂给周巡会犹豫,撂给周舒桐会不屑,所以施广陵只找关宏峰谈,因为他懂。
周巡的心开始往下沉,他沿着长廊里来来回回地走,到底忍不住在关宏峰眼前停下:“老关,你说他究竟想干什么?”关宏峰摸着下巴,目光越过窗户,投向雨来前青灰色的云脚,他的声音依旧平静,静得像无风的海面:“不知道,但绝对不会是杀几个人的问题了。”远处忽然炸起连声惊雷,似被唤醒般,豆大的雨滴终于争先恐后地从云层中砸落下来。
第9章 (九)
从审讯室到支队长办公室,这一路上周巡就没停下琢磨,施广陵要干什么他猜不到,但关宏峰说他做得出来,那就是已经刀架脖子上了。周巡是真怕施广陵丧心病狂起来,在商务大厦、学校幼儿园、机关办公楼,甚至公园剧院这些个地方,分散着埋几支□□□□,然后弄个人藏好,远程操控指哪儿炸哪儿。要这么玩起来,别说他们这点儿警力和时间根本不够全市摸排的,就是真到处炸开了花儿,只怕光喊消防队救火都来不及。
关宏峰似乎看出他的心事,拿着半摘的黑皮手套在腿上敲打两下,支着下巴突然开口道:“施广陵走到今天这步,已经没什么大的能量了,还能帮他的,都是真正过命的交情,不可能有太多人。他要想来票大的,散点不如聚焦,而且这个被选中焦点必须有足够广泛的影响力,他不会多少人力物力用以操作,所以这地方不能难到他下不去手……”
窗外雨声淅沥,关宏峰目光下意识地盯着那片雨幕,边说边思忖着,眸心渐渐聚起光亮:“对老施来说,制造大范围的混乱比单纯扩大杀戮更为有效,那么他应该是瞄着某处大型基础设施。”周巡有点儿跟不上思路,只能掰着指头数给他听:“津港的基础设施不就那几摊么,能源、交通、环保、防灾、供水排水、邮电通信。”
邮电通信里有真正意义上大范围影响性的,不过网络和广播电视,通缉施广陵的消息早就传遍大街小巷,他再怎么闹腾,也不过是增加舆论,车震杀手那会儿长丰支队就经历过,没什么顶不住的。供水排水确实容易动手脚,可全市这么多管网,动几处作用有限,动多了他忙不过来,直接破坏自来水厂和总管倒是个办法,但同样难度也大,绝非上佳之选。
再说环保防灾根本和眼前的形势扯不上半点儿关系,水陆空道路桥梁上面搞个爆炸倒是要命,可施广陵要能把手伸到这种地方,还不早就脚底抹油开溜了,留在这儿找的哪门子刺激。至于能源设备,算来就是电力、煤气、天然气、液化石油气、暖气、新兴太阳能这些——周巡的眼突然直了,他看向关宏峰,想从他脸上读出能验证自己猜想的痕迹,却只望见片深不见底的老成持重,仿佛夜色里无声镇守着的大海与群山。
关宏峰站起身来,语气果决:“周巡,你去找顾局拿权限,让他调我市主要电厂的设计图及人事材料,施广陵的帮手应该就是内部人,先不要打草惊蛇,我再去会会他。”说罢便动身出门。周巡在后面一连声应着,还不忘给周舒桐使个眼色,示意她跟着关宏峰再去趟审讯室。窗外雨似乎小了些,空气中漫散着泥土潮气,像打破瓶的香水,浓郁地充塞着肺腑。
关宏峰再度坐进审讯室的时候,距离上次谈话结束并没有过去太久。周舒桐抱着纸笔进来,被关宏峰冷冽的目光定在原地,没等解释,就听他缓下声说:“你先出去,这回不用做笔录。”周舒桐乖乖应声,关宏峰等她关上铁门,重新转头看着对面约束椅上的人,半句话不说话,先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施广陵到底坐不住了,皱眉问道:“你笑什么?”
关宏峰戴着黑皮手套的十指交叠,敲打着不知名的节奏:“笑聪明人也有漏算的地方。”施广陵眉头无意识地小幅抽动两下,关宏峰清楚地看进眼里,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自然相信你说得出做得到,也同他们讲过。但你想过没有,我已经不是警局的人了,我说的话不管用,最后结果好坏也算不到我头上。可不管顾局或者周巡,他们还是要保那身官衣的,既然不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那无非就是互相死靠下去——”
说着声音沉滞,故意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直拖得施广陵喉结滚动,才又接着拿那慢条斯理的语调说道:“反正你这个主谋跑不了,真出了事故便说是同伙蓄意报复,回头破了案子,好歹也算个交代。可若应了你,那就是实打实放走到手嫌犯的饭桶,还要不要在系统里混了?”施广陵沉着脸看他,半响仰身笑了:“吓唬我呢,谁不知道你关宏峰呐!辞职了都不忘帮着长丰支队把我抓回来,明知道津港将陷入混乱,你会就这么看着?”
关宏峰依旧四平八稳地坐着,脸色在暗处难看得骇人。他盯着施广陵,目光深沉似吞人的泥沼,却分明笑着反问:“我为了脱罪,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能陷害,你说呢?”对面没有回应,满室听得排风扇嗡嗡的噪鸣。关宏峰出审讯室时,周巡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见他脸色不好,只道是连日来太过操劳,身体吃不消了,于是急忙迎上去。没等开口却听那人声音低沉道:“新庄水电站,怀疑有□□,嫌犯是内部人,驻守武警的可能最大。”
新庄水电站是津港周边最大的水利工程,兼具防洪和向津港提供电力的双重功能。现在是枯水期,违规开闭闸短时间内还不会出太大问题,但如果施广陵直接破坏机组造成全市大面积停电或者电路火灾,那还真像他说的,谁都担不起。现在早不是解放前的光景,断电对一家一户还好说,但放到全市,监控失效、机关瘫痪、监狱骚乱、商业停摆、医疗设备死机、生鲜食品腐败……所有问题都会接踵而至,到时候将是场全津港范围的混乱。
周巡只觉背后凉飕飕的,脑子一懵脱口便问:“撂了?”转念也明白施广陵这老狐狸绝无可能松口,定是关宏峰从其反应中判断得来,立时便改口道,“有多大把握?”关宏峰转头看着他,神情又恢复以往平淡模样:“八成,得有个人进去摸摸底儿。”周巡点头,关宏峰的意思他清楚,在没有明确具体嫌犯前,警方大张旗鼓地过去搜查,无异于亲手引爆这颗□□,要好是派几个排爆特警,先把这悬在头顶的这把刀拆了,再慢慢算账。
周巡正想说这好办,转眼却见关宏峰神色不霁,心里无端动了下,瞬间就明白他在担心什么。既然灭门案后,关宏峰能将支队所有人的背景信息教给关宏宇背熟,不露半点儿破绽,那么施广陵也就同样能把必要的材料交给他的同伙。如果他们真要在水电站搞场爆炸,只怕津港所有排爆特警都会被第一眼认出来,长丰支队里他和周巡更不用说,连小汪都未必保险——必须尽可能找个足够有迷惑性的生人,将风险降到最低。
周巡的视线从关宏峰脸上挪开,落在周舒桐身上。关宏峰也在看着她,不得不说,周舒桐确实是目前长丰支队最好的选择:她进队不过一年,对施广陵和其他区队而言还是生面孔,又是外勤少有的女性,不易对方引起警觉,如果扮做实习记者,以采访名义走访整个厂区,确定□□藏匿地点后,再通知特警潜入拆弹,至少从方案上看最合适不过。
然而太危险了。抓捕王辉那次,他们就曾亲眼看着周舒桐意识不清地被吊在屋里,如今刘长永走了也才不久,这话让人怎么说得出口。关宏峰抬手拍拍周巡肩膀,转过身严肃地看着周舒桐,连名带姓地喊她。关宏峰说:“施广陵要炸水电站,同伙很可能就在驻守武警中,我需要一个人去摸清□□位置,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说着顿了顿,声音迟缓而清晰,“我必须提醒你,这个任务会有生命危险,你可以拒绝,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周舒桐终于明白过来,她抬头望着关宏峰,眼里写满坚定:“关老师,我是警察,我能行!”关宏峰注视着她,似乎想从那眼底找到怯懦,却只看见大片清澈。他叹了口气,转身向周巡道:“你做好行动准备,联系下水电站的领导,请一队特警支援,必须保证小周和站内职工的安全。另外再找个排爆专家,先给她讲讲要点。”抬手看眼时间,又补充道,“图纸和人事材料我自己去顾局那儿拿,待会儿直接去水电站外找你们,快去吧。”
第10章 (十)
关宏峰坐进车里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却仍阴阴地泛着青灰,好像拧干水的衣服总也褪不尽那股潮劲儿。长丰支队整两个探组,排爆特警,外带请来支援的武(和谐)警,都在水电站外的山林间隐蔽着,只等里面传出消息,听指令行动。手表指针正慢慢靠近下午六点,暮色正在降临,自周舒桐进入厂区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即便对采访而言,这个时间也过长了些。
周巡的喉结动了动,扭头看向斜后座的关宏峰。那人手里握副皮黑手套,挂着耳麦,仍四平八稳的在笔记本上翻看着顾海潮传来的资料。周巡数的清楚,这是关宏峰从头到尾翻阅的第四遍。为防止意外触发爆炸,周舒桐同水电站负责人进入厂区时,就关闭了随身所有电子设备,主动断开联系,这时候没有消息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在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周巡甚至有些暗自纳闷,都到了这种境况,关宏峰怎么还能淡定得不露丝毫情绪。可他心里同时也明白,关宏峰是这场行动的总指挥,这个人若先慌了,那场子也就镇不住了。时间一点点过去,熄了火的车里,只听闻外间飒飒的风声、绵密的呼吸声和不时敲击键盘的脆响。端放在座位旁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来电显示为水电厂内部座机号,关宏峰扭头看了一眼,伸手划开接听,按下扬声器:“我是关宏峰。”
电话那头声音带着因紧张的滞涩:“关队长,我是厂区负责人刘文广,我们在主厂房二十三号发电机组下,发现疑似炸(和谐)弹的不明物体,小周警官让我拿办公室座机通知您。”关宏峰目不转睛地盯着膝上笔记本,手上快速敲击两下,调出厂房分布图,声音波澜不惊,稳得如那拦江长坝:“刘工,你先别急,描述一下可疑物形态和目前排查进度。”
“是个齐肩宽的金属盒,没有标识,就用细铁丝绑在机组架下,我们没敢动,但我能肯定那不是机组部件,按规定机房也不允许携带或放置其他物品。我们已经检查过主变压器场和副厂房,正从主厂房入口向内逐间查到中段四号室,后面还没去看。”刘文广话语通畅了些,尾音却开始止不住发抖。关宏峰声音稳稳地跟进:“主厂房还有其他人吗?”
那边显然已经紧张得不行,语速不自觉地越来越快:“小周警官让我出来的时候通知其他人回办公室,现在应该只有她自己守在那里。关队长,您说接下来要我怎么做?”关宏峰微微皱眉,口中却不耽搁地沉声应道:“我知道了,刘工你稍等下,别挂电话。”说罢抬手换了对讲机,语气果断地在信道中吩咐,“排爆组组长立刻来指挥车一趟。”
不多时有人敲响车窗。关宏峰打眼扫了下,打开车门欠身挪个座,手上已麻利地将水电站周围地形图和最新警卫布置调给那人,半点儿没有耽误:“溢流式厂房,不好隐蔽,疑似□□在主区中段,威力不明,触发方式应为遥控,人员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现已集中在办公区,你看看有没有可能绕过警卫进入主厂房?”来人三十出头,黝(和谐)黑面皮,也是副精明干练的模样。他就着图纸打量稍许,伸手指给关宏峰看:“把坝下的哨岗撤掉,可以试试。”
关宏峰扭头看着他眼睛,颔首:“你去叫人准备。”说完左手已重新拾回电话,对着那头的刘文广交代道:“刘工,厂里的武(和谐)警你能叫动吗?”“差不多。”“好,带着周舒桐给你的那份文件去找他们队长,除了坝上的哨岗,让他把其余人都叫回去集合清点。”“好,好,我明白。”电话那头连声应着,也没有挂断,就只听脚步声急匆匆地出去,余下话筒在硬木桌面上滚动的滑音。关宏峰放眼望向窗外,黯淡暮色下,江心长坝已没进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