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地狱。
☆、002
这座孤儿院建在一座镇上,没有足够的钱让每一个小孩都上学,只有偶尔的教师上门,但小孩也不能独自出去,更像是一座特殊的牢笼,又或者是,做某些事情的神秘机构。
院长是这一带的大好人,按道理说,像这么一个小镇子,是不应该有孤儿院这种地方的,但他来了,带着钱,上面的人乐得镇上有人去管那些孤儿,且天高皇帝远,也没有什么人管得着,就随便他去了。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吃一顿饭喝一顿酒,塞个红包,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个真的好人,外人并不知道,一些暗地里的勾当,做得却不少。
这年林枷十六,姜赦十六。
打从有记忆开始,他们就在这座孤儿院里面,一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个大概,只不过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闭眼。
两个少年像冬天里尚未长出羽翼的幼鸟般,在被子里相拥着瑟瑟发颤。
“林枷,我受不了了。”
林枷听着姜赦魔怔般的喃喃低语,手指颤了颤,抱着姜赦满是伤口的背脊问他:“疼不疼?”
姜赦脾气硬,他可以想象得到,管事阿姨拿着戒尺,一下比一下重地打在少年削瘦的背脊之上。
一道红了,横眉竖目地问他:“钱在哪里?!”
姜赦咬着牙,固执且大声地回应她:“我不知道!”
他的眼生得很漂亮,笑着的时候里头似乎杂糅着碎星,长而卷翘的眼睫之下,不笑时,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你,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要被打,不知道自己的钱掉在了哪里,就是谎话,也说得理直气壮。管事阿姨知道自己问不出来,气得大脑发涨脸色发红,戒尺用力地甩下来,打得他皮开肉绽,也听不见一声痛呼。
只不过回过头来,他会蹦蹦跳跳地跑到林枷身边,转过去让他看看自己的背,嬉皮笑脸地说:“你看,她下手多狠,都红了。”
林枷骂了他一顿,他这才让人给他上药,呲牙咧齿地说:“疼死了。”
在两人相依为命的十几年里,姜赦像个不会流泪的人,至少,林枷从来没有见过。
他把脑袋闷在林枷的肩窝处摇摇头,林枷仔细想了想,如果是和他在一起,就算离开了这里,应该也活得下去。
其实他是很生气的,每一回看到姜赦被管事的人打骂,都恨不得扑上去把人救出来再把欺负他的人打回去。他心疼他呀,十几年的伙伴了,比真正的亲人还要亲,呼吸一样重要的人。
但他很平静,不咸不淡的一个人,所有人都对他卸下心防,不这样做,怎么能从别人那里骗来伤药?是性格如此,他和姜赦一起这么多年,可能连姜赦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姜赦又被打了,与此同时,姜赦给他开了一条新的道路。
离开这里吗?
当然。
偶尔他也会做噩梦,梦到那些被带走的女孩哭着一把火烧了这家孤儿院。
只是他没想到,这把火,来得这么快,这么巧,竟然真的烧了起来。
轰地一声——
一阵巨响如同惊雷乍响。
房间里的人大大小小都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情啦?”
“刚才我好像听到一阵声音,好奇怪啊……”
姜赦抬起一张被泪水熏得亮晶晶的脸,眉头蹙起,看起来有些严肃,也有些滑稽。林枷顺手给他擦了擦脸,姜赦这才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跑到门边去看,他本来是应该睡在上铺的,别的人看见了见怪不怪,这两人打小感情就好,经常睡在一起。
姜赦回来定定地看了林枷一会儿,神情十分复杂。
错愕与茫然掺杂。
林枷不明所以:“外面有什么?”
姜赦倏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往林枷身上套衣服,一边跟他说:“我看到外面有烟,好像还冒着火光,可能起火了。”
话音刚落,管事阿姨尖锐的声音立即从外面传来,房门被拍得又急又用力,“快起床快起床!起火了!快出来!”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尖叫声忽地响起,有人直接冲了出去,有的人还收拾了一点东西。
林枷穿完衣服,忽地被姜赦一推,“快出去快出去。”
他一愣,回头揪着姜赦的衣服不放手,“你呢?”
姜赦摆摆手,“等会儿就来,我先收拾东西。”
说着,他一下子跳到上铺,急急忙忙地用一个大袋子把自己的东西一堆地塞了进去。林枷急了,一边骂着他一边也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都起火了你还收拾什么东西,你真是不要命了。”
这话说完,姜赦又从上面跳了下来,问他:“你东西收拾好没有?”
林枷看了一眼,把零零散散的小钱都塞了进去,正打算点头,一只手忽然勒住他的腰,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还来不及说话,紧接着,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向后倒退,姜赦竟然连拖带抱地将他抗了出去。
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时两人已经到了走廊。
浓烟从不远处的走廊袭来,至少目前看来,火还没烧到这边。
“放开,我会自己跑。”
姜赦呼了一口气将他放下来,却紧紧拽着他的手腕,“那你要跟上了。”
“你都拽着我了我能不跟上吗?”
林枷没忍住念了他一句,姜赦的背影就在他眼前,高高瘦瘦,坚韧而挺拔,火光就在身后,冒着浓烟,分明是极危险的场景,他抿了抿唇,不知怎么的,唇角却忍不住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就在他们快要离开这里的时候——
拐角忽然看见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
这样的冬天里,穿着单薄的睡衣,失魂落魄地拿着火把,映得她的脸殷红如血,她似乎要将火引到门口这边来。
姜赦和林枷的脚步渐渐停了下来,彼此对视一眼,“那个是……”
蔓蔓。
今天夜里没有回来的女孩之一。
火已经点燃了这边,再不出去就来不及了。
林枷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蔓蔓比他们稍长一岁,来孤儿院的时间却比他们晚上许多,是个脾气很好的姐姐,但他和姜赦的心思向来不在别人身上,因此他们和她并不熟悉。
况且,他们谁也帮不了她。
——林枷是这么想的。
谁知身边人影一闪,姜赦已经跑了过去,他仿佛没有看见蔓蔓手中的火把,只是急匆匆地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了下来盖在了蔓蔓身上。林枷下意识地跟在他身后,清清楚楚地看见蔓蔓的脖子上尽是伤痕,脸上刻骨的绝望。
他记得蔓蔓好像喜欢上了最近来教学的年轻老师。
却遭遇了这种事。
姜赦掖了掖盖在蔓蔓身上的大衣,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拉着林枷便离开了这里。
林枷回头看了她一眼,反握住姜赦的手,对她轻轻地说了句:“蔓蔓,加油。”
他们不知道她究竟是选择了生,亦或是死,不干预,是对她的尊重,能做的,仅此而已。
蔓蔓呆滞的双眸静静地看着两个少年走得很远很远——
恍惚已经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周身尽是火焰,热浪滚滚,蔓蔓才缓缓地阖上了双目。
☆、003
漆黑的夜空被孤儿院的大火烧得绯红一片。
姜赦和林枷是最后出来的,管事阿姨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眼看就要开骂,那边有个男人哎哟地叫了一声,管事阿姨一看,是今天来的客人,脖子上鲜血淋漓,那伤口显然是被人咬的,她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讨好地笑。那男人张口想骂,但为了自己的风度,还是抿唇露出了一个极其扭曲的笑容。
“你们这的招待,可真是厉害了。”
男人衣衫不整,身上血淋淋的,裤子皮带都还没系好,刚才被两个小女娃子合起伙来打,差点没能逃出来,想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阴冷,“那两个,都逃出来没有?”
火光映得所有人的脸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亮着光芒。
姜赦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他背着光,面孔埋入了阴沉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