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言疏看他走远了, 抬袖沏茶, 碧绿的一汪落在白瓷杯里, 他面上八风不动, 声音平稳缓和:“高人可否给杜某一个面子, 出来喝杯茶?”
说着将茶杯举到唇边,轻抿一口, 放下,抬眼,一个白衣男子已然立于桌旁, 风姿俊秀,眉目含笑,光是这般看着,便能让人觉出好感来。
四目相对,对方的眼神莫名温柔,杜言疏微微一怔,心口颤了颤,并不是惊诧于对方好看的容貌,而是……恍惚间,有那么一瞬,他以为站在面前的人,是引之。
其实这人的五官容貌与引之倒不算相似,可他的眉眼神态、望向自己的眼神,总觉得异常熟悉,彼此相对,杜言疏竟觉出一种模糊的怀念。
兴许强烈的思念,会让人生出错觉。
“在下宋离,方才冒犯了,望杜前辈恕罪。”嘴上那般说着,宋离眉眼间却是隐着笑意的,一点儿没有诚心赔罪的意思。
杜言疏方才回过神来,敛了目光:“宋公子请坐。”
他并不在意对方是不是诚心赔罪,横竖得罪的又不是他……自然,他也不关心这位宋公子与唐文清间有什么恩怨纠葛,竟用如此幼稚的法子暗算对方……
宋离依言坐在杜言疏对面,眼神掠过杜言疏已经空了的茶杯,拢了拢袖子,熟门熟路地提起茶壶替杜言疏沏茶。
着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再自然不过,瞧得杜言疏又是微微一怔,熟悉得有些伤感。
而这位宋离,自从出现后,眼神一直紧紧的随着杜言疏,未曾离开过一刻,坦荡荡的,避无可避,觉察到此,杜言疏倒是有些微不自在了,眉头微蹙。
“方才在下对唐公子所作之事,还望杜前辈替晚辈保密。”
闻言,杜言疏微微挑眉,不语,他对旁人的是非恩怨向来没兴趣了解太多。
正在此时,店小二又重新端来了菜肴,杜言疏还未来得及瞧上一眼,宋离便对小二道:“这道鱼头豆腐汤撤掉罢。”
小二愣了愣,端菜的手顿住,讪讪笑道:“可是方才那位道长已经付了银子……”
宋离道:“无妨,端回后厨,算是那位公子请伙计们吃的。”
“这……多谢客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小二一时有些懵,却也只能依言将一大盘鱼汤端回去。
杜言疏顿觉松了一口气,宋离将他安心的表情看在眼里,没忍住莞尔一笑,巧了,他也有一颗小小的虎牙。
对方这般看着自己莫名莞尔,让杜言疏十分不自在,面上微微泛红,为了缓和尴尬寻了个话道:“宋公子为何让小二把鱼汤撤掉?”
宋离佯作一愣,道:“是晚辈冒昧了,听闻杜前辈不喜餐桌上出现鱼类料理,我自作主张所以……”
杜言疏轻描淡写道:“宋公子知道的还挺多。”
宋离深深看了他一眼:“自然比那位唐公子知道得多。”
杜言疏微微蹙眉,觉得这话十分不对劲,特别是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口中说出,遂奇道:“宋公子先前见过我?”
他平日行事低调,这一年多更是没出过杜家庄,可眼前这位宋公子似乎对他的习惯爱好很熟悉,当真奇怪……
“两年前,晚辈有幸一睹杜前辈风采。”宋离望向杜言疏的眼神有些莫测。
“两年前?”
宋离点头:“西海,蜃炎岛,海市。”
杜言疏的手一顿,握在手中的茶水险些泼了出来,呼吸微滞,喉咙有些干涉:“原来当年宋公子也在。”
宋离定定地看着神色动摇的杜言疏,声音平稳:“我一届籍籍无名之辈,前辈自然记不住。”
杜言疏垂下眼,握住茶杯的手微微用力,骨节泛白,声音很轻:“当年之事,不提了。”
漆黑的眸子掠过一丝波澜,宋离没接话,半晌,熟门熟路地拿过杜言疏面前的碗筷,用茶水涮了三次,再重新端端正正地放回杜言疏面前:“晚辈冒昧,可否与前辈讨口酒喝?”
杜言疏看他为自己涮碗筷的举动,神色僵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多谢……”
顿了顿又道:“那是自然,宋公子一道儿吃罢,唐公子来了我会与他解释。”
宋离咧嘴一笑,眼睛好看的弯起:“谢谢前辈。”便毫不见外地拿起筷子。
杜言疏捧着碗,却久久没有下筷,终于忍不住问道:“宋公子,方才,你为何为会替我涮碗筷……”
“馆子里的碗筷洗得马虎,使用前涮三涮,我才安心,这是自小到大长久的习惯,方才一时顺手就替前辈涮了,是不是晚辈的举动太冒昧了?”宋离一脸正经地解释道,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笑笑的,有股子调皮劲儿。
杜言疏淡淡摇头:“没有,是宋公子方才的举动,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能被杜前辈这般惦记着,那位故人太幸运了。”这般说着,宋离垂下眼睛,端端正正地坐好,举筷下箸,吃相完全可以用赏心悦目来形容。
直到两人吃罢饭,又喝了两杯酒,唐文清还是没有回来。
杜言疏等了等,觉着无聊,又欲伸手倒酒,宋离却出言阻止道:“此酒不纯,多喝伤身,前辈若是想喝酒,晚辈去买些好酒来。”
“不用了,喝茶罢。”萍水相逢,怎好一直劳烦人家照料自己,杜言疏说着又欲伸手去提茶壶,谁晓得宋离又先了他一步。
“……多谢”
“这是晚辈应该做的。”
杜言疏举着茶杯,酒足饭饱,终于没忘了正经事:“我冒昧一问,宋公子师出何门?”方才宋离用灵流推了推小二,害他脚下踉跄泼了唐文清一身鱼汤鱼肉,此举看似稀松平常,但连唐文清都未有丝毫觉察,可见灵力深厚无法估量。
“在下一届散修,无门无派。”宋离坦荡荡道。
杜言疏蹙眉,却也不再往深了问:“我瞧宋公子灵力深厚,竟是散修,当真难得。”若非修真界中真无宋姓一族,杜言疏真会怀疑他有意隐瞒了。
“都是野路子,不值一提。”宋离谦虚道。
杜言疏不置可否,继续道:“宋公子此番来无兮镇,也是为了探查镇上人记忆缺失一事?”
宋离点头:“晚辈怀疑镇中人连连失忆,与魂魄缺失有关。”
“噬魂咒?”杜言疏试探着问,如若当年宋离在蜃炎岛,应该对噬魂咒重现人界有所耳闻。
“未调查清楚,晚辈不敢妄下定论。”宋离沉声道,抬眼望向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的杜言疏,瞧他沉默不语,继续道:“天色已晚,杜前辈可寻好投宿的客栈了?”
杜言疏似才想起这一茬,淡淡的哦了声,片刻道:“……不急,待会再寻。”
其实他是忘了……以前这些事儿都是引之来打点,他完全不放在心上,如今孑然一身,再不能指望旁人了……
宋离扬起唇角,露出小虎牙:“那正好,晚辈也没订客栈,杜前辈若是不嫌弃,晚辈可以代劳。”
“那就有劳了。”杜言疏没理由也没必要拒绝,他并不讨厌眼前这个后辈,甚至说有些好感,兴许是因为他和引之有些微妙的相似。
自然,引之是引之,不是其他什么人,即使他再也回不来了,杜言疏也不会用任何人来代替他。
不过话说回来,眼见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唐公子为何一去不复返了……
正在杜言疏疑惑之际,棉帘被人挑起,一阵清寒入屋,店里的油灯晃了晃。
唐文清已换了一身洁净衣裳,遥遥望见席间多了一个人,愣住了。不知是不是灯影黯淡的缘故,唐文清的面色比方才青白了几分。
杜言疏早已让店家换了一桌酒菜,待唐文清走近,宋离随杜言疏一齐起身相迎。杜言疏略略介绍后,彼此抱拳颔首示礼,唐文清迎上对方肃杀的眼神,脊背爬上一阵寒意,忙避开目光望向杜言疏……
“唐公子,你面色似有不佳。”比起关切,杜言疏更多的是好奇,离开了不到一个时辰,这唐文清为何突然面色蜡白眼圈泛青,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唐文清欲言又止,末了只淡然道:“多谢杜前辈关心,晚辈无碍,只突然有些闹肚子。”
杜言疏微微诧异,修仙者因有灵力护持,甚少有闹肚子这毛病,除非有人故意捣鬼……思及此,杜言疏用余光斜了眼宋离,看他面无异色,只一脸淡然地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