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对于纪潜之来说,他的故事早在十七年前就写好了。在那个月夜,在父亲举起剑刃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从此往后,他的生命被劈成两部分。
活着,以及复仇。
“戏本儿里不都这么唱的吗?身世凄惨的遗孤忍辱负重,饱尝人间磨难,终于找到恶人报仇雪恨。”纪潜之坐在椅子里,一手托腮,用拉家常般轻松的语气说道:“现在我们也差不多演到这儿啦,石堂主作为恶人,是否该唱上两段助兴?”
无人回答他的问话。
厅堂里光线昏暗,跳动的烛火映照着一簇簇僵硬的人影。那立着的,手里拿着刀和剑,分明是魔教打扮;那跪着的趴着的,脊背佝偻四肢扭曲,活像被踩扁了的□□。唯有一名中年男子,跪坐在纪潜之面前,身躯微弓,双臂肌肉块块凸显,仿佛忍耐着极大的杀意。虽有魔教之人左右压制,但他的脊背未曾下弯分毫。糊满血的脸上,写满了执拗与厌憎,以及彻骨的决绝。
纪潜之似笑非笑,看着这男人,继续发问:“怎么这副表情?难道是我给的惊喜太大,吓着了石堂主?”
石永苍不吭声,只睁着一双狠厉的眼睛,死死盯着纪潜之。那瞳孔里透出来的光,又亮,又冷,是淬了水的寒刀。
半个时辰前,他率领亲信弟子,回到赤鸦堂。岂料家中生变,埋伏好的魔教人等突然出现,双方厮杀没多久,他的人便完全败下阵来。
死伤无数,尸横遍野。
石永苍被推进议事厅,见到了本该驻守赤鸦堂的弟子,也见到了韩元。自家堂主双臂双脚反缚着,身体侧躺在地上,整个人瑟瑟缩缩,眼泪淌了满脸,说不出的好笑与悲凉。
而纪潜之,坐在属于堂主的座椅上,神情悠然闲散,甚至还有几分无聊。见石永苍进来,也只是牵起嘴角,冷淡一笑。
石堂主,你来了。
至此,石永苍终于明白,早在几个月前,自己就落入了纪潜之精心准备的陷阱。
他在厅堂跪了半晌,强忍着听完纪潜之自娱自乐的废话,总算开口说道。
“要杀便杀,我认。”
纪潜之似乎早料到石永苍会这么说,不禁摇头叹息:“你的命我自然会要,但我要的不仅仅是你的命。”他一边说着,指尖轻轻叩击座椅扶手,发出清脆短暂的响声。“在你死前,还有机会告诉我十七年前的真相。你若是肯说,我便给你个痛快,如何?”
这个提议明显不怎么样。石永苍依旧冷着脸,一动不动,嘴唇紧闭。
“石堂主莫紧张,我可不是让你出卖谁……无论是谋害血亲丧尽天良的夏有天,还是助纣为虐的聂常海,都用不着你保护。”纪潜之说着,眼见石苍海微微变了神色。“当年谁做了错事,我清楚得很。现在,我只想知道真相,你们究竟如何谋害纪家的真相——”
“就当讲个故事给纪某听,怎么样?”
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纪潜之等了片刻,似是耗尽耐心,有些厌倦地挥了挥手。旁侧的人立即拔刀,对准韩元的脊背干脆利落地砍下。
在惨嚎声中,纪潜之的声音平淡无波。
“看来石堂主需要时间考虑。也罢,此处尚有许多赤鸦堂的兄弟,一条命换一刻钟,先从韩大堂主开始罢。”说话间,已经有人搬出各式刑具。厅内顿时一阵骚动,堂主韩元更是面色如土,浑身抖似筛糠。他的双手原本绑缚在背,此时绳索被解开,一人强行扯开他的右臂,将手腕扣进某件铁制刑具内。
光线昏暗加上情况危急,韩元根本没能看清刑具模样,张口欲呼,求救声抵达喉头却瞬间化作哀嚎!
毛骨悚然的痛楚,从拇指窜上手臂,仿佛所有神经都被撕扯着脱离身体。韩元勉强睁开眼睛,清楚瞥见一小片沾血的指甲躺在地面。没等他反应过来,右手食指同样袭来灭顶的剧痛。
惨叫声惊天动地。
纪潜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继而展颜笑道:“石堂主慢慢考虑,一刻钟时间不短,足够把人处置干净。手指,耳朵,眼睛,牙齿……反正人身上的东西挺多。”
话音未落,趴伏在地的韩元突然嘶声大喊道:“我说!他不说,我说!”
他的嗓音已然变调,仿佛含着极大的恐惧。
“我都知道!这贼人什么都对我禀告,哪怕是十七年前的纪家血案,他都原原本本告诉过我……”
“堂主。”石永苍终于开口,声音喑哑,“莫要忘记赤鸦堂是如何走到今天。”
“那是你想要的赤鸦堂,我不想的!人多了,名气大了,有什么好?外面的人都说我们是北霄派的狗,我走到哪儿都抬不起头,觉得处处都在笑话我,斥责我……”韩元情绪激动,稍显肥硕的脸庞抖动着,扭曲着,五官全部挤压在一起,辨不分明。细而密的汗珠布满额头,又顺着鼻梁脸颊流淌下来,很快染湿了脖颈。“做这堂主有甚意思?还不如以前那一亩三分地,安宁太平……”
赤鸦堂的兴盛缘由,江湖众所周知。
原本默默无闻的门派,借着北霄派的庇护与帮扶,逐渐成为江湖一大势力。同时,赤鸦堂常年毫无原则地替北霄派卖命的行为,也为许多武林人所不齿。
“我不想的……”韩元喃喃自语,紧接着又是一声痛呼,脸皮紫涨目眦尽裂;他的无名指连同骨头皮肉,全被生生扯断。
“我说,我说啊……”
他极其费力地扭动着脖子,朝纪潜之的方向哀哀乞求。
“当年是这贼人擅作主张,替聂常海办事,冤有头债有主,还望教主明鉴……”
“老阁主横死,心法失窃,纪家变故,所有的事都是被算计好的,都是他们的贪念。夏有天如是,聂常海亦如是……”
傅明靠墙坐在床角,面色平静双眼微阖,似乎正在养神休憩。一连几天,他都是这种状态,负责看守的侍卫也已经习惯,除了端茶送饭,彼此之间并无碰面。
对傅明来说,这样再好不过。
没人打扰,他就可以集中精力查阅剧情进度,掌握当前情况。
纪潜之两天前离开,一直没有回来。他没法出门跟随,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程序的进度记录。通常来讲,主角的行动被记录下来的可能性较高,如果这行动涉及到主线剧情,就更容易被记录。
当然,这法子有时并不好用。虚拟复原程序运行遵循一大堆复杂算法,在记录剧情方面充分体现了文字详略得当的优点,绝不可能面面俱到细致无缺。
幸运的是,这次纪潜之出门办事,进度显示得挺详细。
设下埋伏,诱敌深入,拿下赤鸦堂,审讯二堂主石永苍。每个细节,每处行动,都无比真切地展现在傅明眼前。
而书中原本缺失破损的、关于纪家血案的秘密,也逐渐浮出水面。
第52章 皮囊(五)
皮囊(五)
夏川阁老阁主死时已有六十八岁。他的尸体躺在练功房里,被人发现时,已经隐隐散发出腐烂味道。松弛瘫软的脸上,依旧维持着熟悉的怒意。
生前,老阁主脾气不怎么好。暴躁,易怒,打定的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但他又性格豪爽,做事正派,是真正的侠骨仁心。远近的人,提到这老爷子,无不心悦诚服,称赞连连。
众人唯独不理解的,是老阁主对继承者的态度。
老阁主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患病痴呆多年,二儿子也已经年近而立。按理说,这夏川阁阁主的位子,原本应该给大儿子,可这痴呆病症丝毫不见好转,眼见是没了继任的希望。再看夏家次子,不仅仪表堂堂,行事说话也颇有风度。于情于理,阁主之位都该交给他。
但老阁主根本没有任何表示。他一心一意寻觅名医,为大儿子治病。十多年来,无数个郎中大夫背着药箱出现,又摇着头颓然离开。愿意看诊的人越来越少,老阁主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练功房里修炼心法,不准任何人打扰。
因此,谁也没有察觉到他的死亡。
老阁主的尸体上有两处剑痕。左胸一剑,稍浅;肋下一剑,略深。除此之外,看不出明显伤痕。
凌晨,听到死讯的夏家二少爷仓皇奔来,伏倒在老阁主身上,眼泪纵横悲痛欲绝。许久,他终于缓和情绪,检查屋内陈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