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图书馆藏书多,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司马辽太郎,如果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那这阶梯也太长了点,足以从地底延展至天国。
再往里走一些是当代小说,欧美日韩,荒诞魔幻,分类排地整整齐齐。
她最终在日本小说那一列驻足,挑挑捡捡选了《铁鼠之槛》,也算是给赵凡凡一个面子——那家伙自大三起突然叛变革命,从欧美叛逃去了日本,每天在她耳边吹一波京极夏彦。
即使是雪天的星期一,B大图书馆也充满着前来读书自习或是纯属来蹭wifi暖气的学生。
不过很幸运地,韦书漫找到一个空座位,正靠着玻璃窗,楼外的松树针叶苍绿,路边行道树的枝桠上积了一层薄雪。
室内暖气很足,在冬天气温零摄氏度以下的B市丝毫不见冷意。
韦书漫幻想着此时能有一杯茶,清香的绿茶或是浓艳的红茶,再不济也可以来一杯咖啡,摩卡或是卡布奇诺,芬芳馥郁。
可惜这些一概都没有,甚至一杯白开水都是奢望——带这些进来,会被图书馆管理员打死的。
韦书漫叹口气,默默催眠自己好歹是有书读的,也不至于荒废这一下午。
她翻开书页。正文伊始就写雪,“沙沙声音响起,枝桠上的积雪掉落了,尾岛突地屈起身体,双手撑在雪地上,朝着僧人应在的方向伏首。他跪拜下去,一次又一次求饶,冰冷的雪片沾在他的额头上……沙沙,雪崩落了……尾岛从僧人手中一把抢过拐杖,连滚带爬——事实上他真的跌倒了好几次——浑身沾满了雪,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下午三点半,叶迟宣发来短信:“书漫,在做什么呢?”
韦书漫从书本中移开视线,盯着短信,心情莫名地好。
——“在图书馆,看书呢。”
——“唔,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怎么会。”
——“嗯,那就好。那……晚上一起吃饭好么?就我们两个,丁贤发现一家新开的菜馆很好吃,我想带你去。”
想带你去……
韦书漫眨眨眼,心脏一下跳得很快。
——“好。”
——“你都不问问在哪里就答应?万一我是要去卖了你呢?”
没等韦书漫反应,那边又一条:“放心啦,开玩笑的。我们去中山路的那家私家菜馆,正好离你学校不远。你可以在5点时出门,外边滑,慢点走,半个小时就到了。另外,跟你的朋友报备一下吧,丁贤说每次你来找我时,送你的男生总是在楼下看你上楼后,又多等半个小时,生怕你有什么意外,而他不在。”
韦书漫在心中感叹叶迟宣的心细和体贴,她第一次去上课时就是这样,叶迟宣体贴到把地点放在经济公司这种半公开场合,杜绝安全意外,后又派丁贤一路护送,找了间几乎全是落地玻璃的半公开房间。
现在又是如此,地点选在她学校附近,时间帮她计算好,还不忘让她打电话跟董书诚报备。
叶迟宣每一次都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外人的立场上,事事为韦书漫考虑到,安全永远是第一位。
可是她从来没把对方当做外人。
起初在面对这种态度时,她还能赞叹一声,但是随着时间愈久、感情越浓郁,她就越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体贴。
那为她们之间隔开一道距离,提醒着韦书漫,对方始终把你当外人看待,因此才需要这些必要的礼貌。
怀着这种心情,韦书漫自然是没有听叶迟宣的话,给董书诚打电话报备,甚至还发短信说“今天没大事别来烦我,你俩都拉黑我,马上照做!”一式两份,董书诚、赵凡凡各发一条。
赵凡凡病假销后重新回到实验室,被导师压榨地哭天喊地,自然没时间理会她。倒是董书诚,秒回短信:“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不能照做,万一我真的拉黑你而你又突然有事呢?不过我可以在社交软件上拉黑你,电话也不会打给你。而有事找我时,连续打两次,第一次响铃在五秒以内挂断,第二次超过五秒,我就默认为你有事找我,我会接的。”
韦书漫盯着短信,董书诚能不问原因地包容自己,但她在那一瞬间却突然觉得自己挺叛逆的。
跟个青春期的初中生一样,叛逆、幼稚、不计后果。
这样一来,书肯定是看不下去了,因为她其余时间一直在心里默默对弈,站在两个对立点上辩论。
到了下午五点,韦书漫推开图书馆大门,脑中描绘了一遍路线后,直接往中山路走。
下午五点半,韦书漫推开菜馆大门,有服务生迎上来,在她说完包间号后,走在前面引路。
一直走到靠近最里间的包厢,服务员抬手敲门后,为她推开门。
叶迟宣从菜单中抬起头,弯眉道:“书漫。”
韦书漫摘下手套和围巾,又脱掉大衣挂在衣架上,“外边好冷啊。”
“本来想换个暖和的日子约你的,但是我在国内假期还剩三天,而这家店后面一周内的包厢都空不出来,所以就只好今天。”叶迟宣歉意道。
韦书漫赶紧说:“其实也不算太冷,不过我穿的有点薄,主要是图书馆里暖气太好,我根本不想多穿衣服。”
叶迟宣点了菜,把菜单给韦书漫,“你再补充几道你爱吃的?”
韦书漫接过菜单,荤素搭配均匀,汤也有,而且菜品全是她爱吃的。“就这些吧,太多了吃不完,浪费。”
叶迟宣便把菜单交给服务员,看着对方关好门后,随口问道:“你今天看了什么书?”
“呃……《暴风雨》……”
“哦?莎士比亚的那本吗?我本以为你会对他的历史剧更感兴趣。”
韦书漫干巴巴地笑一声,在心中暗骂自己嘴快,这本是从脑中的哪个角落冒出来的啊,她根本就没看过好吗!
好在叶迟宣没继续问下去,大概是不感兴趣。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端起杯子喝口水,又随意道:“现在离上菜还早,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韦书漫巴不得能够转移话题,赶紧问:“玩什么?”
“唔……别的我也不太会,就玩我们第一次玩的那种吧,真心话大冒险。”
这个游戏其实很有意思,输了可选真心话或是大冒险,一般大冒险是很损的整人方式,所以大多数人都会选真心话,但这也意味着你在问题面前毫无隐私。当然,有些人也会耍些小聪明,回答模棱两可,可是多数人却会身临其境,被规则束缚着讲出秘密。
就像现在的韦书漫。
问题是:你对《暴风雨》有什么看法。
韦书漫抱怨:“这也算是问题啊。”而后在叶迟宣的注视中熄声,顿了半响后,闷闷道:“好啦,我认错,我今天没有看《暴风雨》,莎士比亚的书我只看过《仲夏夜之梦》和《威尼斯商人》选段,高中选修课本上学过。”
声音很小,她结结巴巴地解释着:“我其实看的是京极夏彦的《铁鼠之槛》,但是他写的太晦涩了,涉及到佛学和日本精怪之类的文化,我又对日本不太了解……我一页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一下午只看了上本的三分之一……对不起,我说谎了。”
叶迟宣的表情没变,韦书漫惊觉——她其实早就知道。
叶迟宣问:“为什么要说谎呢?你看日本小说,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光彩事,相反,我会认为你很博学,每个国家的书都爱看点儿。”
“因为我看书太慢,我不想让你觉得……我笨……”
叶迟宣偏开头,没再继续注视她,口气淡淡,“我大学时,专业课要求看完原文《哈利波特》七部并且写全英文观后感,我看第一部就没看懂,每个单词都认识,但连成句子就一头雾水。最后没办法,去借了中文译文看,这才看懂,不过作业挂了,我一共写了五千词,被老师打下来满篇红叉,语法错误,单词拼错,简直惨不忍睹。”
作者有话要说: :“未若柳絮因风起”和“撒盐空中差可拟”出自南北朝,刘义庆的《咏雪》,是讲谢道韫和谢朗的典故。貌似是初中课本必学,不翻译了。
“正文伊始”后边的字句全部引于京极夏彦的《铁鼠之槛》,部分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