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在徐行之眼前摊开手掌,掌心的纹路纠缠着开出一朵鲜红的小花来。
他将小花自掌中采下,插在徐行之的领口上。
徐行之笑:“招不招虫啊。”
孟重光把脸贴在徐行之颈侧,蹭痒似的亲昵道:“我在,就不招。”
徐行之笑着一把兜起他的大腿,往上顶了一顶:“那你抱紧了,可别跑了。”
孟重光不吭声,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
日光晒暖,徐行之只觉右肩上趴了一只小黄猫,趴在他肩上,呼噜呼噜地发出满足的轻响。
徐行之抿唇一笑,背着这会开花的老妖精,往前山方向走去。
二人行至中山地带,路过地牢时,远远看见一具人形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躺在天光之下,草席卷住了他的躯干和头颅,却没能顾得上他的脚,因而徐行之不需花什么工夫便瞧见了他砂岩似的白骨脚趾。
徐行之叫来一名正在料理尸身弟子:“这是何人?”
弟子对他礼了一礼:“回师兄,他应该是魔道之人,囚于此地多时了。囚衣上还有标识,似乎是叫什么‘六云鹤’。”
徐行之颦眉。
他记得这个人名,但关于这个人名所代表的具体形象早已很模糊了。
看徐行之往那尸首横陈处走出两步,弟子好心地拦住了他:“师兄,莫要去看了。他相貌着实难堪狼藉得很,剐得就剩一具活骷髅了。”
孟重光自徐行之背后发声:“……活的?”
那弟子看孟重光与徐行之拼凑成一个亲密无间的样子,在人前亦不避讳,一个赛一个的坦然,嘴巴一咧,只觉牙根隐隐酸痛:“……本来是活的。但周师兄看不过眼去,给了他个痛快。”
既是死了,徐行之对这名故人又没有太强烈的兴趣,自是不会特意去瞻仰他的糟糕仪容。
绕开他后,徐行之又行出百十步开外,一名弟子迎面而来,告诉他卅四来了,正在旧日他所居殿宇中等他。
徐行之欣然前往。
绕过流水青松,缦腰回廊,回到了他当年与孟重光共居的殿宇,徐行之意外发现此处净若无尘,不改旧色,心中便添了几分暖意。
然而孟重光在环顾一圈后,挺不高兴地皱起了眉。
他想到了某位阴魂不散的始作俑者,不屑地撇了撇嘴。
而在二人进入殿室内、与卅四打过照面后,卅四开门见山道:“我此行特来送个人给你。”
此时,他要送出去的人正把自己窝在昔日广府君所居的妙法殿间。
他自白玉栏杆间探出个好奇的脑袋来,看着满池游鱼东一忽儿西一忽儿,色彩斑斓、肥硕胖大地挤挤挨挨,眼中不可抑制地露出贪馋之色。
自从化为醒尸,徐平生便多了许多先前没有的欲望。
若无卅四在旁压制、甚至是亲自哺血,他便时时会有餐生肉、饮生血的渴望。
譬如说现在,他就觉得眼前这群鱼非常可口,跃跃欲试地想抓上一两条来果腹。
在他脱去上衣、挽起裤腿准备下水时,一道漆黑的斗篷孤影捧着一碗鱼食,恰好撞见他赤条条的身体,愕然之余,不带恶意地“呀”了一声。
徐平生听到那熟悉的女子声音,食欲登时被驱散殆尽,囫囵揽住衣服,登登登跑到一棵参天古松下,用树干挡了身体,手忙脚乱又羞愧难当地把衣服套回躯干。
元如昼不愿让他难堪,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直到一张含着慌张的脸自树后探出一小半,她才温声安抚道:“徐师弟,莫怕。”
徐平生红了一张脸,只露了个发顶在树外,唯唯诺诺:“元,元师姐。不好看,你不要看。”
元如昼方才看见了他一身的密密缝痕,纵横交错,仿佛整个人是被拆散后重拼起来的,心中已有恻然之意,现如今见他害羞,便更放柔了声音,生怕吓走了这只胆怯的小野猫:“我给你治治吧。”
徐平生惶惑地拉紧了衣裳:“不,不要。”
元如昼试探着往树的方向走出两步:“至少脖子那里,我可以帮一帮忙。冬天你可以戴护颈方巾掩饰,夏日里可怎么办?总捂着,可是要起痱子的。”
过了许久,徐平生才放下了浑身倒竖的尖刺,自树后蹑手蹑脚溜了出来,在池边小亭子间正襟危坐了,等待着元如昼的治疗。
元如昼一只骨手搭上了徐平生的颈侧,按了按那处柔软的皮肤,发现内里还有着很明显的粗线触感。
徐平生害痒似的拱起了肩膀,一双眼睛湿漉漉的转来转去,紧张得睫毛轻颤,在尚算秀丽的脸庞上投下不安的阴影:“元师姐……”
“不怕。”元如昼哄他,“很快的。”
她很疼惜这个弟弟一样的青年。
他们曾是师姐弟,不算亲密无间,但也有同袍同窗之谊,现如今又都奇妙地沦为了不人不鬼的模样,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在。
在元如昼的灵力缓缓流遍他颈项间时,徐平生闭目低语道:“元师姐,我……想,想问你一件事。”
元如昼专注地盯住他的伤处:“你说便是。”
徐平生拧着手指,发出生涩的啪啪脆响:“……我想跟一个人说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我不知该如何说。”
元如昼愣了愣,旋即发出一声轻笑。
她的笑声如沐春风似的温柔,徐平生一闭眼便能想象出一张堪称锦簇的一品容颜,待睁眼看到那白骨,也觉得美得要命,不知不觉便跟着她微笑了。
元如昼将他下颚用骨指挑起,检视他脖子上的伤口有无消除干净,同时给出了答案:“……既然不知道怎么说,那便写下来吧。”
徐平生歪了歪脑袋,习惯性地伸手翻弄颈间的伤口,却发现那里已是光洁一片,只好不适应地垂下手来,低声嘟囔:“写下来……”
约小半个时辰后。
徐行之手握折扇,疾步在廊下穿行。
卅四自身后追上徐行之,一路闯至他身前,倒退着跟紧他的步伐,喋喋不休地交代:“……他得喝血。我可跟你说,我是有意节制着他,每三日喂他喝一回,你可不能事事都顺着他的心意,他这人蹬鼻子上脸的我跟你说……”
徐行之拿扇子把他的脸拨开,扬声问远处的一名弟子:“你可看见徐平生了?”
那弟子摇了摇头。
眼看卅四还要缠着他唠叨,徐行之及时打断了他:“先找到他再说那些!万一兄长跑出山去了怎么办?”
卅四脱口而出:“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哪怕溜出去最后也会回且末山的。”
话一出口,他觉得这话不大对劲,但他很快便自行消解了这层不自在,厚着一张脸皮继续叨叨:“……他晚上认床,非要盖破棉絮才能睡着,扒都扒不下来。等他安顿下来,你一定得给他换床新被子啊,他肯定听你的,我是拿他没办法了。”
徐行之:“……”
卅四不依不饶的:“你记住了没?跟我重复一遍。”
徐行之嫌弃他道:“行了行了,看你烦的。我自会好好照顾兄长,可也得先把兄长找到再说这些!”
走出几步开外后,徐行之推了一把卅四的肩膀:“哎,我们分开找。我猜兄长有可能去妙法殿找如昼,你不必跟着去了,在附近转一转,说不定……兄长只是不记得回殿的路了。”
交代完后,徐行之一足踏风,翩然而去,只留下卅四一人。
卅四挠挠耳朵,心中满是说不出的烦躁。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絮叨烦人,然而徐平生已被他养了那么多年,哪怕是猫狗也该有些情谊了,现在乍要交到旁人手中,他心里着实难受,恨不得将饲养徐平生的一应诀窍对人倾囊相授。
没头没脑地在殿林间撞了好几个来回,卅四正觉得自己马上要迷路时,却峰回路转地在一处竹林里瞧见了徐平生。
他先是一喜,拔足奔上前,抬腿就是一脚:“你死去哪儿了啊?知不知道我们……行之找你快找急眼了?他还以为你被哪个王八蛋魔道掳去了呢。”
他显然没意识到自己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徐平生倒是听了出来,却也没纠正他。
……王八蛋,没毛病的。
待卅四再定睛一看,太阳穴又突突地激跳起来——
徐平生面前摆着一棵劈得七零八落的毛竹,一看那豁口便知是眼前这只小野兽手口并用撕开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