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少爷呆了下,笑得尴尬:“呃,顾老兄,难道不小心拿了你用的杯子?别介呀,事急从权嘛。”
看不出啊,这黑袍怪人莫非还有小洁癖?
顾菟沉默地看着他,随手扔开了茶杯。
钧瓷坠地,碎成一地暗红。
茶盏里的水也洒了,映着破碎的瓷片,幽微光线里仿佛沉淀了浓醇的黑暗,成了血色的暗赤。
梁御风腾地一下,从床边站了起来。
石桐宇也是立马抢上一步,站到他身边,手按腰间剑柄。
他们如临大敌,顾菟却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样翻脸动手。
黑袍人深深凝视着床上的钟寅,居然开口说话了:“西王母的不死药,我亦有所闻。”
梁御风紧紧盯着他,随时提防着他暴起伤人,听到他说话反而有点意外:“哦?”
顾菟沉声道:“今年三月,紫蓬山下,我与西王母便有过一面之缘,亲眼见她用此药救活了一个小女孩,收为弟子……”
梁御风更意外了,那不就是叶清沅吗?
这次顾菟沉默了许久,才道:“但用此药救人,虽能苟延残喘,却会记忆全失,前尘尽忘……”
梁御风忍不住替他补充:“何止啊!还会脑子里缺根弦哩,恐怕也就比傻子好上一点了。”
顾菟:“……”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我盘问过徐愿。他向我承认,那晚他本是谁也没管,一看见那个假冒的血沿檐暴露身份,便立刻跳船逃命了。他从头到尾没敢闯进战局中心,并不知道具体情形,因此才不知小乔后来的下落……”
顾菟仰起脸,他本就颀长高瘦,一身黑袍更衬得孤高冷漠。但梁御风依稀看见,他眼角有幽微光华闪动。
……难道是泪光?
这时他又道:“这孩子其实是徐愿上岸时,从河中顺流漂过来的,他才敢顺手救人……”
梁御风一想也对,要徐愿那货冒着生命危险救人,不是扯淡吗?这种顺手为之倒是更符合他的作风。
这时顾菟回过头来,死气沉沉的眼珠里,忽然亮起了两簇灿亮的火焰。
只听他道:“换而言之,这孩子其实是当时现场最后的目击者,如果他醒了,说不定可以说出小乔的下落!”
梁御风:“……咦?”
顾菟斩钉截铁道:“因此我决不能让他失去记忆!”
梁御风终于明白他刚才在发什么疯了,但也很为难:“这个吧……谁都不想啊。但这不是没办法吗?”
唐神医诊断过,大家也都基本达成一致,钟小猫奄奄一息,决计活不过今晚……
比起真正的死了,就算变成脑痴活着也是好的吧?
更何况只要活着,说不定有一天还能找到高人救治呢!
再耽搁下去,人都凉了,那才真的一点指望也没了。
梁少爷正绞尽脑汁,想要说服对方,没想到闷葫芦又开口了。
顾菟道:“我所练的枯荣功,隐含禅宗无上奥义,造化无常,亦枯亦荣。只是少年时……因故未能大成,走火入魔,但时至今日,亦是成就了半枯半荣的境界。”
梁御风随口赞道:“了不起。”
这倒不全是客套话。放眼整个江湖,能有几个不到三十岁的伪宗师?说一声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顾菟径自道:“如果用枯荣真气输入经脉,当可令重伤之人返枯为荣,神智清醒地醒来,绝不会忘记些什么。”
梁少爷不由喜上眉梢:“啊?你能救人干嘛不早说!需要耗费很多功力吗?”
顾菟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只是喃喃道:“如此,他就能说出小乔的下落。只不过——”
梁少爷忙不迭追问:“不过什么?”
顾菟双眼一翻,乌沉沉的眼珠乍现精芒:“只不过此举乃回光返照,一刻钟之后,他就将由荣转枯,身死魂消!”
梁御风顿时大惊:“喂!”
顾菟说完了这么一席话,却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梁御风脑中一片混乱,强笑道:“顾老兄,你这么想可就不对了!你想找小乔,我们也想找啊。但怎么能因此害了小猫呢?不如咱们从长计议?”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知肚明,这位“偷坟掘墓”性情孤僻,沉默寡言,正因如此,这人说的话决不会是开玩笑,深思熟虑后才会出口,很难轻易动摇。
但怎么能放任这人乱来?
小乔和小猫,都是他疼爱的孩子。他决不能为了一个渺茫的可能性,葬送了另一人的性命!
顾菟摇了摇头,惜言如金地说:“来不及!”
梁御风霎时间心念急转。
他又何尝不知情势危急,刻不容缓?
血沿檐一贯的作风是斩草除根、鸡犬不留,莫风止身为他的弟子,继承了他的轮回诀,杀人的手段也不知学到了几成?
但从他那晚在画舫上大开杀戒来看,就知道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只有越早一刻找到小乔,才会多出一分生还的希望。但——
小乔至今仍然下落不明,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梁少爷心中黯然,又试图向顾菟动之以情:“顾老兄,你既然疼爱小乔,也该知道,小猫是他最好的朋友。你要救他,却害了他的好朋友,等他知道了,你可想过他会怎么样?”
这话正戳中顾菟的软肋,他再度陷入了沉默。
一片寂静中,只听见几人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梁御风他们三个都是心绪起伏,紧张万分。
如此一来,只有躺在床上的钟小猫无知无觉,格外平静。
屋内好半天悄寂无声。
良久,顾菟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开口:“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可以找到小乔,看见他好好的,哪怕他怪我也好,骂我也罢,一辈子痛恨我都行……我意已决,绝不后悔!”
梁御风心头大震。
他转头与石桐宇对视了一眼,两人齐齐退后一步,如临大敌,蓄势以待。
顾菟此人,绝不是等闲之辈。如果翻脸动手,当是他俩生平所遇最大的劲敌!
要知道恶人榜上的成名人物,“偷坟掘墓”排行第三。虽然这原本是他师父青丘君早年闯下的名号,却是他十五岁那年独闯龙虎山天师道才得以发扬光大。
撇开那个邪门的莫风止不谈,这人只怕是江湖中最年轻的伪宗师!
要不是他少年时走火入魔,成就只会更加不可限量。他的枯荣功,半枯半荣,寂灭无常,其中厉害之处,更在西王母之上!
顾菟冷冷地看着他们,两鬓白发斑驳,眼珠却乌沉沉的,没有一丝活气。
“无论是谁,都休想拦我!”
斩钉截铁的话语声中,杀机已现。
仓啷一声。
石桐宇拔剑出鞘,踏前半步,护住了没拿兵器的梁御风。
梁御风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小猫,示意他稍安勿躁,朗声道:“顾老兄,既然如此,在说出小乔的下落之前,你也不想让这个孩子送命吧?咱们打生打死不要紧,可要是一不小心波及到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干脆出去动手怎么样?”
他朝石桐宇使了个眼色,当先领路向外走去。石桐宇也亦步亦趋跟上,一边留心着顾菟的一举一动。
顾菟怔了怔,终于也转过身,缓缓跟着他们步出内室。
院子里,桂花满地零落,见证着一夜风雨。
☆、半枯半荣
桂子月中落, 天香云外飘。
这间天香苑, 是徐愿借给乔乐康和顾菟落脚的别院, 坐落在城外, 清静幽雅。
院子里种了许多桂树, 多年来肆意生长,高大繁茂, 屋前屋后蔚然成林。桂花清可绝尘, 浓能远溢, 可惜昨夜雨骤风急, 零落一地。
但雨过天晴, 露湿落桂, 香气倒愈发清幽了。
院子门口的篱笆外头, 拴着梁御风他们的坐骑。更重要的是, 他的浑铁枪还挂在白马马鞍的得胜钩鸟翅环上!
梁少爷一出屋门,也不用跟石桐宇商量, 飞身直奔白马。
石桐宇不动声色地转过一步, 横剑当胸,拦住了顾菟追击的路线。
顾菟在檐下缓缓停住脚步, 一字一顿道:“慌什么?我给你们留足时间, 拿上兵器!”
日头偏西,云蒸霞蔚, 天边升腾起大片的火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