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见着叶家的马车停在门外,姚珍扶他上去,叶重锦刚掀开车帘,便见着一张冷漠的俊脸,面色微滞,道:“姐夫,我想起来还有一事,不如回府商议……”
话未说完,被人拉着手腕给拽了进去。
随后,马车里传出一道冷冰冰的嗓音:“出发。”车夫不敢耽搁,连忙挥着鞭子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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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叶重晖冷着脸,兀自坐着,并不理会。少年黑亮的眼眸闪了闪,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往叶重晖眉心一戳,那张冰山脸瞬间绷不住了,叶重晖将那根作乱的手指握在手心,再想板起脸来,已经不能。
只得无奈叹道:“窦先生是泰安书院里最有名望的先生,难得他肯收你做关门弟子,为什么不好好上课?”
叶重锦嘟囔道:“又不是我想拜师,是你们替我拜的,我师父只有一人,是……”
“空尘大师?大师外出云游快一年了,不知何时才会回京,你总不能因他荒废了自己的学业。”
“什么荒废学业,我一不考科举,二不想做学问,学那些作甚,师父教我的那些,才是真正有趣的。我昨晚夜观天象,算出师父快回来了,这次有七成的把握。”
叶重晖道:“上个月,上上个月,还有上上上个月,你都是这么说的。”
“……”
见他耷拉着小脑袋,一双黑白分明,灵动的眼眸都失去了神采,叶重晖忍不住一笑,道:“那你再说说,你夜观天象,还算出什么来了。”
少年沉默片刻,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我昨晚,看到紫微帝星黯淡,似有星移之势,圣上怕是不好了。”
叶重晖脸色一变,今日早朝时圣上的确显出几分颓靡之色,他问:“此事除了你我,可有旁人知道。”
“我又不傻,”叶重锦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嫣红的唇瓣沾了茶水,水润晶亮,道:“这事不管算得准不准,都要治个诅咒天子的大罪,司天监尚且不敢上报,我哪敢往外说,只跟你提过。”
叶重晖神色一松,却是叹道:“祖父让你拜在空尘大师门下,做个俗家弟子,本意是修习佛法,磨砺心境,谁料你却学起奇门遁甲之术,还入了迷,也不知是福是祸。”
叶重锦不服气,“师父说我有慧根,与佛有缘,与他有缘。”
他哥哥闻言一笑,道:“这话你跟父亲和祖父说去。”
过了片刻,马车停了下来,叶重晖掀开帘子往外瞥了一眼,勾唇道:“已经到了,请吧,锦少爷。”
“哥哥,你我兄弟间的情分,竟经不起这点考验么。”叶重锦抓住他哥哥的手,一脸沉痛地说。
叶重晖顺势摸了两下弟弟的小嫩手,故作为难:“逃学不是小事,就算我不说,窦先生那里也交代不过去,早晚瞒不住,不如你自己乖乖认错,祖父向来心疼你,说不得被你三两句就给蒙混过去了。”
“你胡说,那位窦先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肯收我这块顽石,若是你求他,他必舍不得叫你为难的!”
“阿锦这话说得蹊跷,你犯了错,怎么让我去求人?你把自己当成陆家那个混世小魔王了不成。”
叶重锦气地瞪他一眼,道:“也罢,我跟祖父请罪就是。”说着跳下了马车,却面露愕然之色,眼前不是相府的宅邸,而是一间幽静的宅院,四处藤蔓缠绕,姹紫嫣红,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致。
“这是……”
叶重晖不疾不徐地下了马车,道:“看你有没有本事,叫窦先生原谅你。”
少年黯淡的神色瞬间明亮起来,转过身亲热地唤了两声哥哥,这才兴冲冲往院子走。
第70章 金玉其外
窦先生名为窦蕲春,在泰安书院里算是排的上名号的一位先生, 教过叶重晖几年学问, 甚是爱重他的才华,看在爱徒的面子上, 才收下叶家这个宝贝疙瘩。
京城里早有传闻,叶家百年, 唯独这位小公子是个驽钝的,七岁才识字, 不曾入过学堂书院读书, 更未请过先生,整日只知玩乐, 家里人各个宠着惯着他,就连提笔,都怕累着他金贵的小手,到了这个年纪,早成了个锦绣包袱。
所谓锦绣包袱,顾名思义,外面瞧着光华万千,金镶玉裹, 内里却是个空荡荡的,中看不中用的废材。
窦蕲春暗自寻思, 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肯定是极难管束的,初次授课, 须得立威!
他端着先生的架子,特意延迟了小半个时辰才去叶家别苑,想着那位叶家小少爷不知如何暴跳如雷呢,结果进门一看,没看到学生,只在桌案上看到一封告罪的书信,且不论这一纸飘逸灵秀的字迹叫他惊艳,内容却让人大为光火。
叶重锦其实也没说什么,只说自己原先有了师父,师门规矩,不拜二师,望先生见谅。末了又加了一句:晚辈自知顽劣,不堪教化,不敢耽误先生宝贵时间。
窦蕲春噎了好半晌,本来他可以凭着这一纸书信告到相府去,然后顺理成章辞了这件差事,偏偏叶重锦在末尾添了那么一句话,他若是亟不可待地去告状,岂不是默认了这句话?
那一家子是出了名的护短,窦先生思来想去,还是先按兵不动,且看叶家那位小公子如何收场。
他哼着小调,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忽然听到三声叩门声,瘦黑的书童忙开门迎客,他是认得叶重晖的,面露喜色,一边招呼他们进来,一边朝院子里喊:“先生,叶家公子来了!”
窦蕲春手里的葫芦瓢一下子摔到地上,鞋子湿了一大片。叶家公子……是叶家小公子不成?转念一想,不过是个十四岁的毛头小子,怕甚!
他整了整面色,道:“带去茶室,奉茶。”
他换了身衣裳,将那一纸告罪书放入袖中,这才往茶室赶。
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坐在矮榻上的叶家兄弟,一高一矮,皆是神仙似的人物,他那位素来不苟言笑的爱徒,此时眼中含笑,食指微曲,轻轻刮了下弟弟的鼻尖,少年嘟了嘟唇,却是咧唇一笑,明显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窦蕲春愣在门前,心里头莫名发甜,这笑容,真正像是泡进蜜糖罐子里了。
这兄弟二人的相貌并不很像,叶重晖似他父亲,五官如刀削斧劈,眉眼淡淡,一股清高冷傲之相。至于叶重锦,与家里谁都不像,据老爷子所说,有五六分像他已逝的祖母,曾经的津州第一美人。
虽然长得不像,但是这二人坐在一处,明眼人一瞧,便知道他们是兄弟,这样一幅兄友弟恭的画面,若是不知内情,还是有些感人的。
窦先生准备好的说辞,一时间都说不出口了。
倒是叶重晖拉着弟弟站起身,躬身道:“学生见过老师,此乃舍弟,此行特来赔罪。”
叶重锦忙道:“窦先生,我知错了,恳请您不要告知我祖父和父亲,祖父和父亲对我期望甚高,若是叫他们知晓此事,难免伤心,您若心中有气,只管打骂,我绝无半分怨言。”
窦先生见他言辞恳切,心里的火气早消了大半,道:“你们先坐下,什么都好说。”
入座后,叶重晖先道:“老师,实不相瞒,其实我弟弟是金光寺的俗家弟子,几年前拜在空尘大师门下,因大师外出云游,归期不定,家里不愿他蹉跎时光,这才请您传授一些学问,但我弟弟是个重情义的性子,一心以为,拜了一位师父,若是再拜一位,便是对师门的亵渎,故而有了今日之事。”
叶重锦抿着唇偷笑,他最佩服他哥哥的一点,就是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连他都快分不清了。
窦先生哪里会想到,他最爱重的弟子会对他说谎,听到这一席话,从前对叶家小公子的印象被全然推翻,这孩子哪里如外界说的那样不堪,分明是个纯稚天然,孝悌双全的好孩子。
他感慨:“原来如此,小公子的品性,叫窦某敬佩。”
叶重锦道:“哪里哪里,晚辈早听闻窦先生高才,我哥哥能有今日的学识,多亏了先生您往日的栽培,可惜晚辈与窦先生无缘,否则,必是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
这席话说到窦蕲春的心坎上了,自古以来,十九岁的翰林院编修能有几个?就这么一个,且唤他老师,在何时何地都是一件长脸面的事,他捻着山羊胡须,脸上的笑怎么都掩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