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舅走的那天正是冬至,天黑的吓人,冷的发寒。时任中队长的铁路去送的人。当时的大队长为照顾娘舅的情绪,下死命令队员不准下楼。可袁朗不准备听话,他本是个刺头,武僧去了除娘舅和铁路没人能管得住他。他和钱海川一前一后固执的站在大门边目送娘舅离开。娘舅避开他们的视线,上车前哭花了脸。老兵的尊严迫使他不肯抬来头最后望一眼军营,他觉得自己是逃兵无颜以对他的兄弟们。
那天袁朗就一直站着,眺望车子绝尘而去的方向,手紧紧的攥成拳头,任风吹干眼角的泪,直到钱海川红着眼死拖硬拽的拉走他,狠狠的打了他两拳头,浑身冻僵的他才有些知觉。为此他和钱海川都吃了处分和一顿加餐,还得当着全队的面念检讨。如今那天的情节跟盗版电影似的深藏在袁朗的中央处理器中,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袁朗缄默,他有很多话想对武僧说,多的满坑满谷,却不知从何开口。他吸口烟,满眼茫然,只说道,“哥,你说没事你也显个灵……让当弟弟的把你找回来啊……”
山脚下两人正向上爬,袁朗眼尖,认出是铁路跟骆驼,骆驼提着塑料袋,两人都穿着常服,一抹鲜活的绿色在这死寂的墓园里显得突兀。
铁路他们由远而近,站到袁朗跟前。三个大男人站在墓碑前狭小的过道有点挤,只能一字排开。
袁朗蹲在地上,他仰头看铁路,“来了啊。”
铁路斜了他一眼,“你来的倒早啊。”瞥一眼墓碑,墓碑很干净,刚被袁朗擦洗过。墓碑上黑白照片上的武僧憨厚的微笑,甚至有三分腼腆。武僧不上照,所以他不喜欢照像,留下来的照片很少。
袁朗道,“今天三缺一啊,老钱呢?”他指的是一队队长钱海川。平常这个日子总是他们四个人一起行动。
骆驼赶在铁路之前出了声,“出去了。”意思就是有任务。
骆驼中等个子,长一张颇为斯文的脸,长眉细眼,但这只是欺骗大众的假象,骆驼性格跟武僧很像,脾气比武僧更五大三粗。他跟武僧是同年兵,同武僧一样不善经营政治生涯。
“下面那个将门虎子,你们一起来的?”铁路问。刚才停车场高城率先下车向他敬礼,铁路都怀疑他是不是眼花,这种日子他们很少带无关的人来。
袁朗笑,“这不人缘好么。”他又解释道,“一起学习呢。”
铁路点了跟烟放到供台上,皮笑肉不笑,“你这算是有自知之明,还是脸皮厚啊。”
袁朗神色自若,反唇相讥,“无论哪个,跟您比是小巫见大巫。”
铁路口吻的平淡无奇,“政治学习的怎么样,回来要不要给弄个闭卷考?”
“……”
铁路给自己点上跟香烟,烟盒递给袁朗,袁朗示意他不需要。
“嗯。高城这人有点意思。脾气我喜欢。”袁朗直起腰,面向空旷出深呼吸一口,“不过还是嫩点。”
铁路说,“高城是吧,看着不像雏儿,是还差点火候。”铁路有双火眼金睛,看人特准。虽然没有正面和高城聊过,但铁路通过他的所见所闻,能窥见其中,略知一二。
袁朗点头,“他现在不上不下的,有些事还没通透。”
铁路勾着他唇角,展现出他一贯捉摸不定的笑容,“人这辈子有能有多少通透,多数都在犯混。”他瞪了袁朗一眼,袁朗有意避开他的视线,眺望远方,“这死命的练,不就为了少犯点混,让您老能睡个好觉。”
铁路夹着烟抽不以为意,“你装傻装出乐趣了。”
“有些事,不是我说了算的啊。何苦呢。”袁朗苦笑,转过身,手按住墓碑,“你说是不是,哥。”
铁路说,“政委跟她通了电话,过段日子她要回国一趟。你自己看着办。”他吸口香烟,找地方丢烟蒂,“你说你们怎么句搞成这样了。”最后铁路用矿泉水把把烟蒂灭了,丢进袁朗带来的塑料袋。
“麻烦政委了。”袁朗语气极为平静和克制,铁路察觉他眼里有一闪而逝的矛盾,被这双眼睛的主人掩藏的很好。但袁朗立刻恢复刚才的姿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笑着,笑不到眼里,“没怎么样啊……不就是……”袁朗顿了顿,“离了。”
铁路似笑非笑,“你就慢慢A吧。对了,齐桓叫我跟你说,一切都好。”
“有他在,能不好么。”队里的事情袁朗很放心,齐桓的领导水平不容置疑,硬要扯错处,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心太软。
骆驼打开手里的黑色塑料袋子拿出瓶烧酒,他咬开酒瓶,刷刷的倒酒在墓碑前,“老伙计,喝好啦。喝完啦,显个灵,让我们找着你吧。”说着双眼泛红。
袁朗和铁路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袁朗别过头,咬住嘴唇。
今天是武僧的祭日。
武僧的墓里头是空的,只是衣冠冢。
武僧的尸体压在一片泥石流之下,至今未曾找到。
正文 第12章
半个小时左右,袁朗回到车上。
高城直直的问一句,“你们一道的?”他问的是铁路和骆驼。袁朗点点头,高城沉默片刻,发动车子开出陵区,车子穿过大街小巷,动如流水一路前行。
车厢太过安静,袁朗感觉到闷,视线转到专心致志开车高城身上,高城不说话的样子透着严肃,颇有有几分高军长的姿态。到底是父子,袁朗心想,不禁笑了。
车子停在党校附近几十米处的停车场,全因高城不愿太过张扬。
高城与袁朗步行回招待所,路过一处绿地,刚才违规驾驶的黑色桥车停着。袁朗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对着车牌反应过来。他用么指车,高城顺袁朗手指望去,眉毛皱的跟个小山峰。袁朗不着痕迹的笑了。党校迁至新城区附近,号称贵族地段,价钱死贵有待开发,周围除纳入党校的庞大绿地,一圈新建的楼房高而漂亮,入住的人为数不多,星期天中午时分,路上没有人通过。
洪兴国在晚上饭点兴冲冲赶回来,食堂里就餐的人不多。
袁朗和高城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已吃的七七八八差不多。高城下午出去还车,回来过了傍晚。
洪兴国端饭菜坐到他们边上,袁朗把自己的食盘移了点,给洪兴国让点位置。三人寒暄一番,高城问洪兴国家孩子和媳妇的情况,听洪兴国说孩子很喜欢他送的大白兔奶糖,笑的愉快。
洪兴国吃了两口米饭,神秘的探过身,“听说了么,今天有师部的人来党校,车牌丢了。”
“哦。”高城趴口饭,“丢了就丢了呗。”头也不抬,像听了冷笑话。
“那是军车。”洪兴国叹道,“谁那么大胆子。”
“军车也是车,军牌也是牌。”高城鼓着腮帮子大口嚼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别跟着瞎嚷嚷,有人就爱吃饱了撑的。”边说边瞅了两眼袁朗。袁朗吃口鸡块,食盘里挑出些不是太熟的胡萝卜。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擦过。
袁朗掏出兜里皮夹──皮夹是小牛皮制,四角都磨得发白,破破烂烂,打开皮夹的瞬间隐约能看到里面夹带的彩色相片──挖出几张整的递给高城,高城大方的收下。旁边的洪兴国略带疑问的看着他们两的互动。
“欠债还钱,应该。”袁朗朝洪兴国笑了笑解释。他吃完了饭。
“你儿子啊,照片。”高城说。
“是啊。”一说到儿子袁朗乐的眼儿找不到边,打开皮夹给依次高城和洪兴国瞧,像是宝贝得对人炫耀炫耀。
高城接过皮夹,袁朗的皮夹捏着不厚实,几张人民币加上几张卡。高城仔细端详皮夹里的照片,照片上的娃穿着厚实的羽绒服,浑身上下裹的跟个小熊一般,露出张粉嫩小脸蛋,大眼黑溜溜,面颊白里透红,嘴角嘟着,别提多可爱。高城忍不住夸一句,“长的好。”不等袁朗得意又说“就是跟你不像。像你媳妇吧。”
“谁说不像啦,看这嘴角,多像。”袁朗半个身子向前伸,手点着照片上孩子的嘴角。
高城又拿进仔细瞧,研究了半天说,“嗯,也就这点像了。”说完他先笑了。
“儿子像娘,女儿像爹嘛。”洪兴国接过皮夹,看完递给袁朗,“很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