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是他的头七,我带着祭品上坟拜祭,却见墓穴大开,棺木中的尸首竟不翼而飞。”
盖聂虽然见惯了战场上的恶斗流血,但听老人说起这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依旧感到毛骨悚然。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大病了一场,方才想起那剑上毒药来。于是抓了几只野犬试药,果然它们当时看似死去,七日后却又醒转,比之先前更为健壮。想来当初老朽急于报仇,头脑昏聩,那胡乱配制的毒药也并不符合医理,却不知它为何能有此等奇效……后来此药为那位大人所知,甚是看中,并为它起名为‘七劫’。”说到此处,老人摇头道:“唉,人老了,便喜欢念上些旧事。不知为何,竟对你这个生人唠叨了许久。”
盖聂听出老人虽道出了七劫散来历的一段曲折,话里却刻意省去了其与卫庄结识、加入流沙的部分,便也避而不问,转言道:“既然灵药为前辈所制,那么前辈确对在下有活命之恩。请受在下一拜。”他翻身想要行礼,身体却不甚灵便,很快被老人出手止住。
只听老人肃然道:“你若记挂着老夫的一点恩惠,不用他物报答,只需做到三件事。”
盖聂道:“前辈请讲。”
老人道:“其一,不得对任何人泄露老夫的真名来历。其二,不得对人说起七劫散的功效。其三,今后无论何时,若与老夫相遇,要装做从未谋面。”
盖聂虽然首肯,却觉得这几个条件都怪异非常。他张口欲问,老人又复道:“我听说你是重诺之人,希望不要做那言而无信的小人行径。”
盖聂忙道:“晚辈不敢。”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只听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姓夏的老先生在吗?劳烦开门。”
姬姓老人勃然变色道:“你快躺下,屏住气息,仍旧装作已死。”
盖聂依言闭气不动。老人走出外间,开门招呼。有好几人先后踏入屋内——从脚步声判断,盖聂听出这几人都是年轻力壮、身穿甲胄之人,显然是军中将士;他们行动大大咧咧,毫无隐蔽之意,不可能是赵国士兵,那么显然都是秦国人了。
只听一名来人道:“夏先生果然医术高明,几名病重的兄弟喝了汤药,腹痛皆有好转。只是不知先生可查出这病症究竟是从何而来?”
老者道:“昨日王校尉遣人送来城中各处水井里打来的水,老朽查了一夜,发觉水质均已不洁,可能便是腹泻之症流行的缘由。”
另一人急切问道:“先生是否知道,这究竟是疫病呢,还是赵人逃走前在井中下了毒?”
“是毒药,还是秽物,老朽尚不能分辨。不知军中医官怎样说?”
来的几名秦国士兵七嘴八舌,有的说是奇毒,有的说是尸首太多污了水源。最先问话的那人提高了声音道:“先生是城东有口皆碑的神医,上将军想请先生入幕府一叙,亲自道谢。还请先生勿要推辞。”
老人谦虚了一番,终于还是被几名士兵客客气气地架走了。临行前有人无意看了一眼里屋,问道:“咦,屋内还有病人么?”
老人笑道:“那是老夫从路边拾来的一具新死的尸体。老夫想在它身上试一试‘药针’的效用——此乃老夫新近发明的一种针灸术,将药粉涂在金针之上,刺入穴道,令药物直接作用于经脉汇合之处——”他说起医术来便滔滔不绝,秦兵们听得云里雾里,便也不再细问。他们已走出屋外数十步,远远还能听见老人的声音传来:
“……城内水质不洁,秽气弥漫,以药石调养,终究是舍本逐末。上将军若要从根本上解决大军水土不服之症,不若早离邯郸,引城外活水为补给,疫病自然不药自愈。”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唯有“早离邯郸”四字,如近在咫尺一般,清清楚楚地灌入盖聂耳中。
TBC
作者有话要说: (胡来的)捭阖小剧场·关于工作前景
盖聂:赵高说想在罗网当上精英技术人员必须先吃一种药变成面瘫,所以我拒绝了。
卫庄:这种药你不是从小就在吃吗?
盖聂:……我没吃过。
卫庄:所以你可以跟赵高说你面瘫发自真心,不是他们那种靠吃药才能瘫的水准能比的。
盖聂:算了,纵横这个专业就业面很宽的。又不是只有罗网在招人。
卫庄:所以说你来流沙嘛。三险一金妥妥儿的。
盖聂:不要。在师弟手下工作总觉得有点伤到师兄的自尊。
卫庄(怒):所以你宁愿成为无业游民这么晃着吗?鬼谷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盖聂:呃,秦王那里正在招聘私人保镖,我觉得我可以试试。
卫庄:秦王跟李斯随便闹点小别扭就能弄死二三十个近臣……你是觉得自己作死的技能还不够多吗。
盖聂:其实之前燕丹那里也有个职位,虽然是一次性的,但报酬丰厚。只不过我不太想和荆轲竞争上岗。
卫庄:千万别跟他争。
盖聂:小庄,求职这种事呢不可以太挑的。我是偷下山的嘛,没有拿到鬼谷的毕业证和学位证就跑了;现在不看学历只注重技能(砍人+嘴炮)的用人单位不多了。
卫庄:所以让你来流沙啊!!岗位随你挑,过了三天的试用期就提拔你当高管。
盖聂:不要。
卫庄(怒):……来战。
END
第53章 五十三
殇之章十
盖聂听那老者话音有异,心道:“他着重‘早离邯郸’四字,倒不是劝他们,而是劝我了。小庄知道赵国迟早要亡,他心细如发,事事料着先机,不过为了保住我的性命;他待我这般恩深义重,我该如何回报于他?若为他送死拼命,如他的部属一般,倒显得太过寻常了。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是了,小庄一心与我对弈天下,我今后但有所求之事,必要经过深思熟虑,布局筹划,不可再这般莽撞不计后果。否则也显得我这个对手太过无用,定会扫了他的兴致。”
他历经生死,精神终于从灭顶的悲愤、绝望之中冷静下来,开始思索自己自获救以来的种种奇遇。
师弟能推测到他在赵亡之际将有危险而赠予七劫散,这倒并非难事;然而即便盖聂服药假死,卫庄竟能准确地知晓“尸体”被人弃置于何处,又事先在邯郸安排下名医加以诊治,这才是真正离奇之处。除非……秦军之中竟早已混入了流沙的眼线?据盖聂所知,流沙这几年主要都在韩国境内活动,韩灭之后转移到楚国;即便秦国与韩、魏曾有短暂的联合,但很显然秦人对这两个附庸国并不信任。卫庄是如何做到投子于敌营之中,丝毫不露痕迹的?
此时这几日一直照顾他的哑女从外屋挑帘而入,打手势向他询问那名老者的去向。盖聂歉然道:“姬前辈被一群秦人带走了。在下推测他们并不会伤害前辈,只是秦国的将领可能看中了前辈的医术,想要请他到军中效劳。”
说到这里,他忽觉灵光一闪,从草席上一下子蹦了起来。
——如果说那名老者被强行“请”去秦国军营,正是卫庄本来的目的,那么很多事便都说得通了。
想当年在楚国时,盖聂镇日无事可做,便常与师弟谈论出谷之后的见闻;他们对天下大事的见解,比之在鬼谷修行时,又深刻了许多。某次二人议论道,城破之际,倘若领兵之将纵容军队烧杀劫掠,城内有两种人最有可能幸免于难:一是女子,一是工匠。妇女可以当做赏赐分给麾下将士,而技艺娴熟的巧匠,则是任何一个国家都十分珍惜的。这便是为什么从不追求高官厚禄的墨者却会成为一股不受诸侯制约的强大力量。卫庄曾打趣道,以师哥削木制弩的手艺,完全可以装作木工,敌人便舍不得杀了;而他自己只好装作屠夫,卖弄些切肉剔骨的手段。
盖聂冷不丁来了一句,切肉剔骨我也行。
他何止是行,当年在鬼谷中用兽皮裁衣、用鹿筋做弓弦、剔虎骨挖熊胆的技巧,不仅在师门中出类拔萃;连世代以此为生的猎户都为之倾倒。卫庄仔细想想,还真没发现自己有哪一门手艺能胜过师哥的,不禁有些薄怒。他道,庄上知星象天文,下知五行八卦,奇门遁甲、龟蓍卜筮无一不精,还通晓雅乐、仪礼、相马、斗狗……顿了半天又道,实在不行,杀人也算一门手艺么。